范丰年道:“既要抓我回京,贵司直接动手便是,留你一人在此,是要先礼后兵吗?”
    “范大人误会了。”黑衣人两眼弯弯,“为范大人正名的急信应当已经送出京城,不日便可抵达和州,统御司何必多此一举?在下祖籍和州,父母皆葬于和州,特地求指挥使得了这份差事,便是要替族人深谢大人。”
    黑衣人退后一步深深作揖,“和州百姓得以保全,江南十州能够有复苏之机,多亏范大人筹谋。”
    范丰年却叫住他,“不必谢我,江南十州有救,实是天地仁慈,不愿教百姓受苦,我不过尽力施为,当不得这一声救。”他仍紧拧着眉,语气不善,“贵司既然有如此手段,为何会对江南饿殍遍野视而不见,只顾内斗,导致如今的局面?”
    黑衣人又作一揖,答非所问,“大周有如先生一般的忠直良臣,必会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是个寻常词,用在国祚上便有了更深一层意思。
    范丰年浑身一冷,再抬眼时只见到院里空荡荡的,若不是满地还残存着血迹,这一切好像都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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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浈虽答应要为顾家求情,但这情也没这么好求。
    三司会审震动朝野,竟朝堂辩论后,最终还是决定将西川寺命案同太仓失火案一同审理。
    西川寺在京畿,太仓却在寿州,两地文书、物证、人证都要一一移送京城,又要经三司分别过手。
    审理此案本就困难,还有太子和恭王有意无意地在旁阻挠,更是举步维艰。
    先前段容时还能回家睡觉,这几日干脆就宿在了统御司,苏浈想要向他求情,却连段容时的人也见不着。
    可苏浈也不能直接闯到统御司里找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每日都送餐食去统御司,顺便打探他什么时候才归家。
    直到江绍元,也就是寿州刺史江兴修之子的身份被确认,当着三司主司和段容时的面对供词画押之后,段容时才终于踩着晚霞归家了。
    彼时段府灶火正热,苏浈不怕厨司杂乱,亲自将餐食一一摆放进食盒,转身却见着段容时倚在门边朝她笑。
    “原来这些时日送来的餐食,都是娘子亲手做的。”
    苏浈身上还套着件围布,一时羞臊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也不都是我做的,我手艺不好,只是做些装碟的活计。”
    段容时笑意更深,牵过她的手细看,又问她到底哪几样是她亲手做的。
    苏浈嗫喏着不肯说,轻轻推了他一把,“主君既回来,那准备准备便可开席了,容我先去换件衣裳。”
    “娘子慢些。”
    段容时看着她走远,遗憾地搓了搓指尖,回头见厨司众人都束手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声,他顿觉无趣,也甩手去更衣了。
    酥蜜食,三脆羹,鹅鸭排蒸……都是平日里能吃到的家常菜,但在统御司用食盒装着吃,和夫妻俩对坐着吃,自然是不大一样。
    段容时难得松快,眼角眉梢都露着温软的惬意,一直盯着苏浈看不够似的,自然发现她心里藏着事。
    他一个使力,将人拉到怀里抱着,歪头问她怎么了。
    苏浈咬着唇,半晌才道:“我有件事要求你。”
    段容时一挑眉,手无意识松了些,“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你我之间哪里用得上这个‘求’字。”
    苏浈轻吐一口气,正了正身形,“不是我,是……是湘婷,她托我问你,能不能对顾家宽宥一二。”
    接着,她便把顾湘婷说的原样翻给段容时听。
    “顾家二哥是个素来节俭,这么多的银子他也没处花,不过是过过手的事,何必白担了这个罪名,让顾家上下都受牵连。”
    段容时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将苏浈放下来,另找了张凳子同她对坐。
    “我虽是主审,但此案牵连甚广,我若在其中动手脚,别说恭王,就连太子也不会领这个情,到时候不但顾家不能脱罪,连我也会被牵连进去,你可知道?”
    其实苏浈也是这样想的,但还是道:“可湘婷说,只要你肯放松些手脚,顾家便……”
    “顾家、顾家,你事事为顾家打算,真当自己姓顾了不成!”不知为何,段容时像是被激怒了,突然站起身。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好容易压下怒气,“你同顾湘婷交往甚密,又利用云氏同刘夫人的旧情来自保,这无可厚非。可是,”段容时紧盯着苏浈的双眼,“你年年在西川寺上香,可还记得自己父亲姓苏,母亲姓云,同顾家没半点关系!”
    第37章 求情   有好些时日没见到段容时了。……
    苏浈被他吓着了, 惨白着一张脸满目惊惶,好半晌没说话。
    “你每日等着我归家,就是为了这事么?”段容时闭了闭眼, 自嘲地轻笑, “你这样为顾家处处打算, 怎么不知道问问, 英国公为何不敢亲自找我商议。”
    苏浈只道顾湘婷直接找自己,是因为同段容时并无交情, 由自己从中斡旋或许更加有利。听他这么说,倒像是顾家同段容时早有旧怨, 顾家不敢去找段容时, 只能求自己帮扶一二。
    她从未往这上头想,不由得一怔。
    段容时发泄完怒气, 又恢复成那个喜怒难辨的指挥使了, 他没再理会苏浈,而是径自去了书房,没过多久, 小厮来主屋将他的被褥尽数搬了过去。
    上回段容时睡书房,还是因为他在书房突然发热, 苏浈为了大夫来往方便才没挪动他。
    苏浈坐在桌边,看着人来人往,脑子发木, 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娘子是同主君说了什么,主君难得回来,怎么就搬到书房去睡了?”
    流云万分不解,飞絮也是满脸的不认同,可苏浈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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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容时在书房睡了一晚,次日天还没亮便去了统御司,苏浈再送去的餐盒他一个没收,全数原样退了回来,苏浈无法,几次之后也只能不送了。
    段容时这边的路子行不通,顾家的事情还没头绪,苏浈只能在别处多多打听,又往宫里递送帖子,希望能替顾家向皇后多求情,顺便探探刘易梦的情况。
    从前的龃龉都不要紧,眼下尽快找到门路解救顾家于水火,是苏浈第一要做的事情。
    但递往宫中的帖子如同石沉大海,丝毫没有回音。段容时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众人不敢攀附他,倒是十分欢迎苏浈,只是这些接见苏浈的官眷,要么自己就深陷此案想托苏浈求情,要么一听是顾家的事便讳莫如深。
    苏浈像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等收到静妃召见旨意时她简直喜出望外。
    太子和恭王一同监审,实则暗暗角力,若东宫不肯出手,她去拜见静妃求情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静妃是一品皇妃,在玉寿阁中摆出的排场同皇后不相上下。她这次召见的不仅苏浈一人,还有许多其他的命妇,苏浈打眼一瞧,十个里八个有诰命,剩下两个父兄都是重臣。
    静妃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上了许多南国快马送来的鲜果请各位品尝,命妇们争相吹捧着,这场面俨然就是坤宁殿中的群芳宴。
    恭王争储之心昭然若揭,静妃也是毫不掩饰僭越皇后的行止,反之皇后和太子一味自保,甚至要舍弃顾家的势力。
    这场三司会审赢家究竟是谁,不言自明。
    苏浈按捺着性子等到宴散,各家命妇都离去了,她才上前拜道:“静妃娘娘。”
    静妃倒没奇怪,笑着召她上前,“那日在皇后殿里我便说,段侯娘子生得如此样貌,一身高华气度,又不骄不躁,是个有大出息的。如今看来,当真是缘分二字。”
    苏浈眉心一跳,“娘娘谬赞了。”
    静妃笑意更深,“苏娘子何必自谦,段侯看重你,自然有他看重你的缘故。段侯的事阿禾都同我说了,既然都是自己人,以后常来常往就是,熟悉之后也不必如此生分。”
    阿禾自然是恭王郑瑜禾。静妃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段容时已经投了恭王,苏浈不明就里暗自心惊,也不敢答这话,只又行了一礼。
    她不知道的是,段容时只答应在这一案上出力,至于他以后究竟要不要彻底站在恭王这艘船上,恭王试探多次,段容时一直态度暧昧地打太极。
    段容时含糊其辞,恭王和静妃十分不满,碍于他手上实权不肯轻易闹僵罢了。这次静妃召见苏浈,既有试探,也存着拉拢之心。
    苏浈听静妃夸了几句,头皮发麻,正在犹豫要不要替顾家求情时,宫人却来报恭王入宫觐见。
    静妃懊恼地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他入宫的日子。”她握着苏浈的手直叹气,“我一介深宫妇人,难得见机会娘子这样的标致人物,真是可惜了。这样吧,你拿着我的令牌,以后只要经通报就可入宫来见我。”
    静妃从腰上解下一块刻着玉寿阁徽记的镶金玉牌,递给苏浈,苏浈连忙推辞。
    就在两人推来让去时,恭王却进了殿。
    按理说恭王觐见,苏浈身为臣妻理应避让,只是这头她同静妃说话耽搁了脚步,那头宫人对恭王禀报时说得不清不楚,恭王只以为殿内是母妃亲戚,便径直入了殿,便让两人装了个对面。
    恭王连忙低头作揖,“孤冲撞娘子失礼了。”
    他是一品亲王,皇帝亲子,苏浈哪里敢受这礼,连忙侧身避开又回了一礼,“是臣妇失礼,臣妇这就告退。”
    恭王朝她点点头,苏浈连忙快步出门,余光看见他拇指处套了一枚白玉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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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宫一趟本是要为顾家求情,却无功而返,苏浈心里焦急,只能又多出门同各家内眷结交,这日却有个不速之客上门。
    徐氏带着苏沐上门来了。
    徐氏毕竟是苏浈名分上的嫡母,苏浈不欲在主屋见她,让人将母女俩请进正堂暂侯,换了一身衣服来见客,见着徐氏却是大吃一惊。
    短短几月不见,徐氏整个人瘦脱了形,两个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又高又突,显得面相十分刻薄。苏沐也是灰败着一张脸,往日的灵动纤巧全然不见,看到苏浈时眼中闪过一丝怨恨。
    徐氏自觉是长辈,进屋之后便坐在主位。苏浈也不同她客气,直接在另一张主座上坐下,“母亲难得前来有何要事?”
    苏浈穿了一件蓝底绣金银丝线的窄衫长裙,缘边一圈红色锦绣围边,秋日凉她还在外头加了一件青色的短褙子。
    近日她常要宴客,身上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包括随云髻上的绿松石孔雀衔花冠子和凤鸟步摇钗,也是才从金匠处送过来的。
    徐氏母女形容憔悴,苏浈却容光焕发。徐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话时都冒着酸气儿,“大姑娘如今出息了,瞧这衣裳这样鲜亮,比宫里娘娘都要富贵几分。”
    苏浈不耐打这些机锋,她知道徐氏无事不会前来,便道:“母亲有话还是直说吧,女儿还要去徐国公家做客,不愿误了时辰。”
    苏沐气性大,听她这么说直接就黑了一张脸,徐氏差点绷不住脸色,冷笑道:“姑爷得了富贵,大姑娘便连自家亲人都不要了?你父亲才进了大理寺狱,你竟还敢光鲜亮丽地去赴宴,是真不怕被人耻笑吗!”
    苏浈这些日子忙着替顾家奔走,倒真不知道连苏迢也被抓紧了大理寺,登时皱了眉。
    徐氏看出端倪,更是冷笑连连,“你身为段侯的枕边人,竟连这也不知道,当真是无用至极。”
    前些日子苏迢因献策有功,直接从司农寺擢升中书舍人,拟撰诏敕好不风光,连带着徐氏同苏沐都满面红光,徐氏更是把握机会,替苏沐精挑细选,挑中了鸿胪寺卿的嫡子黄演为夫家。
    这门亲事在从前算是高攀,如今却算是门户相当,若非那嫡子已经中了进士,徐氏怕是还瞧不上眼。
    两家互通消息,已经寻人合了八字,只等灾情一过便挑个好日子下定,却没想到统御司上门,说苏迢渎职欺君,直接将人下了狱。
    黄家得知消息,立刻退了这门亲事,对苏家人避而不见。徐氏消息不通,四处求人,却总吃到闭门羹,连母家沛国公府都不肯见她。
    虽然苏迢身陷大理寺,但拿人的是统御司,徐氏想来想去,只能带着苏沐上段府找苏浈问话。
    苏浈此时的心境着实复杂。
    她从前极敬重父亲,即便苏迢偏心冷漠,从不肯对她假以辞色,苏浈也只以为是苏迢性格严肃,不苟言笑。
    直到在梦中,她亲身体会到的一切,彻底击碎苏浈所有的幻想。
    苏迢苛待长子,慢待亡妻,对她这个亡妻留下的女儿也只有漠视,一颗心自私得只装的下他一己荣辱。
    如今他进了大理寺狱,苏浈生不出一丝担忧心慌,只有好奇同冷漠。
    苏浈垂眸,看得徐氏现出一丝慌乱后,缓缓开口道:“想来若我当真无用,母亲也不会急急要见我了。只是母亲在京中交游广泛,尚且无计可施,我又哪里有施展的余地呢?”
    徐氏握紧了帕子。苏迢被带走时大吼愿望,叫骂是段容时陷害,可见苏迢被抓同段容时脱不了干系。
    苏迢进了大理寺,便是他的案情要并入太仓失火案,而段容时又是主审,这分明是他做了个网将苏迢套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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