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头风发作多日,带着护额斜倚在榻边,听宫人通报太子进了坤宁殿,也只是半撩开眼皮瞧了一眼,便拧着眉又紧紧合上眼。
    太子起身,示意宫人们都退下,亲自接替给皇后按摩的活计,轻重有度地替她按揉太阳穴。
    半晌,皇后终于开口,“外头事情这么多,太子竟然肯拨冗来见,坤宁殿真是蓬荜生辉啊。”
    太子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拜见皇后,连忙又跪下,“母后恕罪,儿臣忙于朝政,竟误了晨昏定省,还望母后勿怪!”
    “太子有监国重责,我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哪敢有什么怨怼。”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换了个姿势微微坐直,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也就瞧不起我这个老妇了,是不是?”
    “儿臣该死。”太子不敢反驳,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更深地低下头。
    瞧着他这一副孝心至诚的模样,皇后不禁冷笑。
    “刘家尽心培植太子多年,倾全族之力捧得你进东宫,却不知究竟捧出了个什么东西。”皇后一字一句,恨不得咬出血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还没登位呢,太子就想着要撇开咱们刘家。若是以后真让你继位,是不是就要将刘家杀得一干二净,连我这个亲娘也不放过?”
    “母后何出此言,儿臣、儿臣绝无此意!”
    太子大惊失色,满脸哀求,皇后却厌恶地别开脸。
    江南豪族供养京城高门不是什么秘密,国舅爷也有几条暗中牟利的线,刘氏毕竟是大族,一切线索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却还是被人找上门来。
    不是因为刘家自己的事,而是因为顾家。
    统御司查案细致,不仅从京城一路查到江南,还有一条暗线,顺着驿馆一路从江南摸回朝廷,终于查到户部身上。
    余文杰做事不谨慎,收了钱还能留下账簿,顾松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任职,不免也让铜臭过了手,余文杰便干脆想把所有事都推到了顾家身上去。
    顾松山为保顾家只身入了统御司。刘易梦入宫向皇后求援,皇后收到太子递来的消息,不知道这是为替余文杰脱罪,只以为断尾求生是唯一的法子,便使计留下了刘易梦。
    但就因为这个举动,反而让统御司查到了刘家头上,弄得国舅府乌烟瘴气。
    刘氏百年大族,朝代有更迭,而世家不倒,并不会因为这小小的贪贿案伤及根本。国舅爷抽空进宫将皇后狠狠责骂一通,令她好好管教儿子,又把刘易梦带走,皇后这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断尾求生,说的不是刘氏要靠撇清顾家脱罪,而是东宫太子不满刘家管束,要借此铲除刘氏,当一个清清正正的太子。
    “当初我让你纳刘易梦,你便多有推脱,莫名其妙要去纳什么苏浈,而后又纳了余家那个扫把星,说是余氏和顺,命中有子,必能绵延后嗣。”皇后语带讥诮,“余氏果然是好,比我刘氏有用多了,光是替你东宫送钱便能断送你的储位!”
    太子咬了咬牙,恳切道:“母后恕罪,是儿臣短视,只是恭王步步紧逼,淑妃又盛宠有孕,舅舅总是推脱不肯襄助,儿臣心里不安,这才走歪了路!母亲救我!”
    “你舅舅把易梦疼得如珠如宝,若你当初纳了易梦,生下皇孙,你舅舅怎么会不肯帮你!可你偏偏不听,刘家不够,还要去勾结余家!”
    “母后!”太子拉着她的裙角,“事已至此,大错已经筑成,只求母后救我!”
    毕竟是自己儿子,皇后虽然有怒,更多还是恨铁不成钢。
    顾松山已经出狱,要想保住太子便只剩下了一条路。
    “江南饿殍遍野,再让余家富贵已经不合适了,太子当早日决断。”皇后淡淡道:“你舅舅那里我已经尽力说和,你带上太子妃去道个歉,毕竟是自家亲舅舅,他不会太为难你。只是你要引以为戒,好好听话,不要再惹你舅舅生气。”
    太子不敢泄露半点不满,只能乖乖低头称是。
    皇后又训诫几句,扶着额头道:“恭王敢这么大张旗鼓地针对你,想必是还有依仗,不可轻忽。”
    “还有淑妃那边,只求母后同舅舅多多帮扶儿臣。”
    “淑妃的孩子生不下来,你大可放心。”皇后不耐烦地摆手,“你只管在前朝好好用功,我就阿弥陀佛了。”
    -
    三司会审加上统御司、东宫和恭王府鼎力协助,太仓案和西川寺命案终于落下帷幕,收受贿赂的都被抄了家,不但充盈了国库,连江南的赈灾银都有了着落。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余家,余文杰腆居户部尚书多年,嫡女余慧琪更是太子良娣,但种种证据确凿指名,余文杰便是太仓失火、乃至江南动乱的罪魁祸首。
    皇帝知道后大怒,下旨将余文杰斩首,余氏成年男子流放,余下人等全部没入奴籍,太子良娣得知此事悲泣不已,活生生地哭死在东宫。
    除此之外,统御司在江南各州稽查的时候,也详实记录了各州赈灾的情况,发现和州虽然受灾,但却没有民乱。
    水灾之初,和州刺史范丰年开仓自救,看出雨势不同往常,河道淤堵已久,水位上涨,灾情只怕不好,早早地就向户部陈情请求赈灾,却没能收到回信。
    粮库眼看着就要空了,他便下令提高粮价,又散布灾情将过的谣言,引得囤积粮食的商人纷纷打开库存敛财。各家竟售,粮价没几日便低下去,而百姓们见着粮价低便会多买一些,如此就让城中百姓都有了渡灾的存粮。
    商户肯开仓,还要百姓有钱买粮才行,范丰年便大兴工事,雇人疏通河道修筑堤坝。他价格压的低,便只有找不到事做的流民才会来,如此既保证了这部分贫民的生计,又不会影响到和州城内的正常生活。
    范丰年殚精竭虑修修补补,好歹让和州撑到了赈灾的人马,也让和州成了江南乱局中的一处宁静地界。
    大理寺核查之后将一切上奏,皇帝大喜,洗清范丰年的污名后几次嘉奖,又令各州效仿。
    汛期已过,京城又下发一次赈灾银,好歹是把江南给救回来了。起义军原本就是散兵游勇,待朝廷缓过气来,也都一一收拾干净,大周又回到从前的太平。
    当然,一切都同从前不同了。
    此案中东宫折损大半人手,太子也被皇帝多次训斥,反倒是恭王监审有功,被厚厚赏赐几回。
    本以为立储之后胜负已成定局,此案一结,朝中又渐渐响起易储的言论。
    皇帝虽没真废了太子,却也只是申斥了这些折子,而没有降罪。
    想是已生易储之心,却碍着废立时日太短,朝令夕改不利于国祚罢了。
    听说英国公府上下平安,苏浈心里高兴,递了几次帖子想约顾湘婷见面,却没收到回音。
    段容时主审太仓一案,雷厉风行,将种种复杂的案情梳理得明明白白,又将罪轻罪重论得分明,不单是皇帝多有爱重,连在民间的声名都好了许多。
    反观顾家经此一役到底伤了些元气,苏浈自觉没帮上什么忙,以为顾湘婷还在怨恨自己办事不利,所以不肯见她,便有些落寞。
    但她只能把这事往后放放。事情已了,临时组建起来的议事堂各员都回原司复职,唯有段容时还是夜夜宿在统御司,像是忘了段府里还有个苏浈。
    苏浈知道,顾家能这么快摆脱泥淖,段容时是出了力的。可他不但不告诉苏浈,还像个孩子一样闷着头闹脾气,让苏浈哭笑不得。
    第40章 和好   我不想你总是把别人放在前头。……
    正是冬初, 大街上的小贩同行人还穿着夹棉的秋衣,统御司里武人众多,还有人穿着一身短打, 段容时却早早披上了大氅。
    他身量高, 腿也长, 几步便从正堂走到大门, 衣摆带起一阵气旋,把地上的落叶都给吹开了。
    “公子, 这可真不赖我,我已经说了您政务要紧, 可段府的人就是不肯走。” 胡楼苦着一张脸小跑着跟上, “苏娘子是金贵人物,许是家里有什么事找您, 我也不敢随便拒了, 反正马车也在门口,您就亲自看一眼吧。”
    这些天段府每日都派人来统御司蹲在门口,逮着人就问段容时回不回家, 吓得底下司众出门只敢用轻功。
    胡楼替段容时挡了几回了,可这次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轻易回去, 一定得见到段容时才行。
    其实胡楼心里也在嘀咕,前头段容时刚新婚时,每日再晚也要归家, 那时可是真忙乱。
    案卷已封,全数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归档,京里也没什么新鲜事,统御司难得清闲,连他都没怎么被娘子数落了, 段容时那热乎劲儿却像是过了,天天赖在统御司不走。
    胡楼揪了两把胡子,又劝道:“公子,或许是快到冬日了,家里给您送被褥来,您不亲自去过一眼,咱们可不敢把东西送进来。”
    段容时拧了拧眉心,终于改变主意,“你先去牵马,等会儿到大门汇合。”
    今日说有事也算有事,说没事也算没事。
    太仓一案了结,西川寺命案作为它的前因,也顺带了结了。
    江绍元一路北上不易,身上还带着本要命的账簿,总是疑心有人要杀他,这疑心让他有命到了京城,却也让他犯了命案。
    西川寺中被他杀害的流民是个货真价实的平民,皇帝怜江绍元不易,饶了他的罪,只是要发还原籍,子孙三代不许科考。
    在段容时看来,皇帝这件“慈悲“之举”,究竟有没有报复江氏闹出这么件麻烦的因素,实在难说得很。
    他这趟出门就是要办这件事,但皇帝只说发还原籍,没说什么时候发还,倒也不必急在今日就办。
    段容时走出大门,自家马车果然在这儿候着,边上站的是苏浈的贴身女使。
    飞絮行礼道:“娘子知道主君辛苦,今日必是要宿在统御司的。最近天儿凉,娘子想着统御司再好也没有家好,特地遣婢子送些东西过来。”她错步让开路,“主君请亲自点点吧。”
    竟被胡楼说中了,这是怕他着凉,所以送了一马车的被褥衣服来。
    段容时不高兴苏浈派人来叫他回家,更不高兴苏浈干脆默认他不回家。本就寒得像冰霜的一张脸更加冷凝,随意上前掀开马车的门帘。
    却见车里头既没有被褥,也没有冬衣,端端正正坐着一个苏浈。
    苏浈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圈,见段容时衣裳齐整还加了件厚厚的罩衣,脸型也没见瘦削,便知道他在统御司也过得不错。
    她挑了挑眉,“统御司究竟是什么好福地,让主君连家也不回了,不若我也来这儿陪主君小住一番?”
    段容时长住统御司,明面上说的是公务繁忙,其实两人都知道,根源还在那日两人的争执。
    争执是为顾家而起,可段容时最后还是帮了忙,苏浈原先便不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现在是更搞不清了。
    统御司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也不算个干净地界,段容时哪可能真让她下车。
    实际上,他一见到苏浈,整颗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下来,甚至都要记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段容时侧身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前些日子公务繁忙……”
    苏浈打断他,“那今日究竟还忙不忙?主君侍奉朝廷辛苦,我虽愚钝,也该尽力帮扶才是。”
    说着她提起裙裾,真是一副要下车的模样。
    段容时连忙上车将车帘放下,把马车内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
    苏浈轻哼一声敲两下车壁,外头飞絮抿唇偷笑,利索地跳上车辕让马车夫赶车回家。
    胡楼牵着马出来时,只见着段府马车的一个屁股,转了一圈没见着段容时,摸着脑袋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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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上备着热茶水,出门之前还用炉子暖过,四周都换上厚毡布,外头的寒气一点儿都透不进来。
    段容时上车之后便像是一下落入了仲夏,坐了一会儿便把大氅脱下来。
    他上车时带了一身寒气,车里温度一下降了许多,苏浈一路坐在里头,两颊都被暖得红彤彤的,被寒气一冲,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上回段容时一病,着实吓着了苏浈,是以后来太医诊治时,苏浈又细细问过了日常需要注意的地方。
    苏浈这回来,一时下定了主意要把段容时给带回去,二也是担心他才大病过一场,怕他在统御司照顾不好自己。
    苏浈除了先头的两句话之外再没开过口,唇角微微向下抿着,眼神也只盯着自己的裙角,没往段容时这头看一眼。
    段容时细细打量了车内的布置,用余光瞧了瞧她,以拳抵唇闷着声咳了几下,一副很不舒服的模样,还将衣领扯松了些。
    果然,苏浈那头立刻发觉了他的异样,将边上的大氅给他盖了回去,将车窗顶起来。
    “是马车太闷了么?你先别脱这厚衣服,再忍一忍,回家就好了。
    苏浈一路坐着这暖车过来,衣衫单薄,若真开着窗回去只怕会着凉。
    段容时伸手绕过苏浈,将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合上,又顺手将人环抱在怀里。
    苏浈的耳朵隔着一件大氅贴在段容时胸口,自然感受到他在闷笑,登时抬头瞪他,“你骗我。”
    她挣扎着要脱开他的手臂,一会儿额角都渗出细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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