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走了,娘子不高兴么?”
    苏浈默默许久,“她们是被家人卖进宫的,以后回去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飞絮家里早没人了,她晃晃脑袋,有点不明白苏浈在烦恼什么。
    “是好是坏都是她们自己选的,娘子就算心善,倒也管不到人家家里去啊。”
    苏浈勉强扯出一个笑,眉间郁色未散。
    -
    街道两边的落叶早被扫干净,树干上都光秃秃的,街上行人双手裹在袖子里快速走来走去,呼吸之间满是白色的雾气。
    苏浈走下凳子,钱娘子立刻迎了上来,“苏娘子可小心些,下人们也不知道扶着些,若是磕着碰着了,指挥使可要找咱们算账的!”
    太仓一案过后,段容时可谓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各家的眼线都盯着段府和统御司,自然也知道最近段容时的变化。
    从前这位段指挥使是恨不得住在统御司,现在则是能让别人做的,都尽量交托给下属,自己则是早早散班归家。
    正所谓温柔乡,英雄冢。段容时才刚做出点成绩,便被苏浈这温柔乡消磨了心志,着实可惜,又着实令人艳羡。
    这话说得促狭,苏浈不免赧然。
    正如钱娘子所说,自打两人说开了之后,段容时是越发黏人,可他是得闲了,苏浈却不是。
    镇国公家的钱娘子设宴,苏浈前些日子得了人家的人情,邀贴到了段府,她便抛下段容时在家自己来了。
    钱娘子托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引进宴厅,外头满是萧瑟凄清,转过弯来竟是一片花红柳绿,烟雾袅袅宛若仙境。
    “娘子请看,这水是下人们从庄子上运来的温泉池水,底下烧着地龙,这才留着这温度。” 钱娘子十分得意,又指着四周的树木,“这都是从南边儿运来的花木,若不是这泉水一直烧着,只怕留不到这时节。
    若不是贪渎的余家被法办,赈灾银一次又一次地分发下去,江南灾民只怕还在忍饥挨饿,而京中豪族仍然奢靡至极。
    像是世家们在向众人宣告,太仓一案不过是个一小小的麻烦,改变不了什么。
    苏浈配合着夸奖几句,钱娘子还有旁的客人,让她随便逛逛,苏浈在下人的指引下正要进水榭落座,又看见这对面便是刘易梦。
    刘易梦是国舅之女,国公府的儿媳,而苏浈则是新贵重臣的妻子,两人身份相当,旁近坐着的也是重臣贵亲的内眷。
    苏浈从前同她多有龃龉,便要下人替她另寻个地方,却没想到刘易梦见着她便招手。
    “哟,这不是段指挥使家的苏娘子嘛,这可真是好久不见,怎么见着我就要走啊?”
    前头猎宫宫宴上二女为太子相争的事情,下人不清楚,但旁近的贵妇人亲眼见着的,都还没忘记呢。
    她们不欲多事,故而只是掩着唇转到一边去,或是借机离开,也有和钱娘子交情好的,让下人快快去寻主人回来。
    苏浈无奈,但刘易梦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能回身向她施礼,“见过刘娘子。”
    刘易梦嫁人之后收了些心性,倒是还能稳得住,“许久不见,苏娘子风采更胜从前,只是……”她脸上还笑着,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不知娘子还记不记得旧友旧情。”
    她说的是顾湘婷。
    苏浈送去顾家的帖子都被退回来,上次想找刘夫人说话,对方像躲着她似的,转身就走了。
    细细算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收到顾湘婷的消息了。
    苏浈捏紧帕子,“湘婷她……她怎么了?”
    刘易梦细细端详她的表情,发觉她这问是出自真心,不由得极讽刺地笑了。
    “这里人多,娘子不妨随我去个僻静处详谈?”
    好歹是在镇国公的府邸,苏浈点头应下。
    刘易梦挺熟悉这院子,带着苏浈转了几个弯,走到一间厢房门口,苏浈便没再往前走。
    苏浈道:“此处已经没有旁人,娘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湘婷她……”
    刘易梦却上前一步,挥手就要打过来,苏浈连忙挡下她的手,“刘易梦,你引我来就是为了打我泄愤?”
    “打你还是小的,我真恨不得杀了你!”刘易梦一击不成,手又被苏浈牢牢攥住挣脱不得,竟委屈得红了眼眶。
    苏浈皱眉,“究竟是什么事,湘婷一直不回我的信,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刘易梦冷笑道:“瞧你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真是演的一出好戏,你就是这样骗过顾家上下、骗过湘婷的吗?”
    苏浈甩开她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演了什么戏。”
    “湘婷为顾家进宫了,你敢说你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进宫?”苏浈怔住,而后追问道:“你是说她进宫去求娘娘吗?”
    “你居然真不知道……”刘易梦摇摇头,“你苏浈到底是命好,还是真的会装?顾湘婷不是进宫求娘娘,她是投靠了静妃,用自己的一辈子,换了顾家上下平安!”
    顾湘婷一直没有消息,苏浈以为她是怨自己没能劝动段容时,在同自己闹脾气。
    原来她是进宫了。
    宫墙一入深四海,当今皇帝已有成年的皇子,国本也立定,不要说顾湘婷,任何一个年轻女子进了宫,都如深入泥淖。
    更何况顾湘婷生性不羁,最热爱自由,刘夫人给她说了那么多回亲,她都不肯轻易许人,一定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
    苏浈忽然想到什么,“湘婷她不是、不是正同云将军议亲吗?”
    “云将军……你连这都知道。”刘易梦苦笑两声,“本来都要过定了,云家说请高人算过八字不合。那时顾家刚刚事发,哪里是八字不合,不过是人家瞧不上咱们。湘婷说这样也好,省得再有多一人伤心。”
    苏浈越听越糊涂,她深知苏英绝不是拜高踩低之人,他当年不会弃段容时于不顾,如今也不会因为顾家出事便毁亲。
    刘易梦继续道:“事发之后,老国公向东宫求援,但太子避而不见,我进宫去求娘娘,却被娘娘困在后宫,直到事情结束了才能回顾家。可一回来便听说湘婷已经进宫了,她还那么年轻……”
    苏浈面色惨白,她突然想到那日在猎宫宫宴上,天子高坐明堂,发须花白,同英国公年纪仿佛。
    “是你,都是你!”刘易梦狠狠地掐住苏浈的手臂,“若不是你同段容时,她怎么会落得如今的地步!你们这对豺狼虎豹,顾家是如何对你的,你却逼得湘婷去、去……”
    再说下去便是谤议天子,刘易梦咬紧牙瞪着苏浈,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苏浈突然反应过来,攥住她的手,“你说的,都同我们没有关系。段容时查案没有徇私,也没有刻意构陷,我也尽力帮扶,但实在无计可施。事情是顾家人自己做的,你凭什么把一切推到我们头上?”
    “好、好得很呐。枉她顾湘婷百般为你说好话,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说得我几乎信了……”刘易梦又笑起来,不知是在笑顾湘婷识人不清,还在笑苏浈居心叵测,“若段容时当真没有徇私,你父亲牵连甚重,却怎么能逃得一干二净?!”
    -
    钱娘子匆匆赶到水榭,得知刘易梦拉着苏浈去了别的地方,顿时大叫不好,抓着下人就问她们到底去哪儿了。
    有旁观的贵妇疑惑道:“不必如此着急吧,刘娘子同苏娘子都是识礼的人,也不会闹出不好看的事情来。”
    “哎呀你不知道,她俩是旧怨又添新仇。”钱娘子一掌拍向额头,懊恼不已,“我怎么敢把人放在一起啊!”
    第44章 雾散   小绊,我要走了。
    待钱娘子到时, 刘易梦已经先行离去,只留下苏浈一身僵直地站在原地。
    “苏娘子这是怎么了?”
    苏浈恍若大梦初醒,勉强扯出一个笑, “抱歉, 您难得设宴, 我却要先走了。”
    钱娘子劝道:“你脸色这样苍白, 不如在我这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前头有个亭子,我扶你去那儿坐一坐?”
    苏浈摇头谢过她的好意, 又告了几声罪,“我……我着实是不大舒服, 还是不劳烦娘子了。”
    钱娘子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苏浈回到马车上, 流云见着她的脸色便被吓了一跳,“娘子这是怎么了, 是刘娘子欺负你了?”
    苏浈只摇摇头, 一双眼沉静地看着车帘一角,直到回到段府也未再发一语。
    她一回主屋便把自己关了起来,飞絮同流云原想为她更衣, 但敲了几回门都不让进。无奈之下,飞絮只好去书房找了段容时。
    “她不是去赴宴么, 为何这么早就回来?”段容时一路拧着眉,眼中写满担忧,飞絮便将宴席上苏浈被刘易梦叫出去私谈的事告诉他。
    段容时走到主屋外敲了敲门, 轻声道:“小绊,是我,你开开门。”
    苏浈的声音透过门板,有点儿发闷,“只有你一人么?”
    段容时环顾四周, 让所有下人都退后,又道:“现在只有我一人了,你是要我进去么?”
    苏浈停顿了一会儿,声调有些不稳,“好,你叫他们退到院子外面去,你一个人进来。”
    段容时挥退众人,推门而入,见着苏浈坐在榻上面色平静,不像是哭过的样子,便定了定神。
    “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段容时屈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前,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小脸,“宴席不好玩儿么,以后不去就是。”
    他极为专注地看着她,眼里只有她一人。段容时生得俊美,一双含情眼天生勾魂摄魄,苏浈每每对上他的眼神,都不免为之心折。
    她垂眸避开这眼神,“我有事要问你。”
    “嗯,好,你说。”段容时又攥了下她的手,发觉温度不对,贴在自己怀里暖着。
    苏浈挣开他,抬头认真道:“你坐好,我有话要问你。”
    段容时将披风脱下来盖在她腿上,依言扯过一张凳子坐下,“小绊要问什么?”
    披风下的指尖微微蜷缩,苏浈问道:“我听说,家父因太仓之事被牵连了。”
    段容时一挑眉,再开口时便降了些温度。
    “前些日子江南受灾,便有人趁机传些谣言上京,苏大人信以为真,鲁莽地报给了陛下。后来谣言被证伪,陛下一时迁怒便将苏大人下狱,现已放出来了。”
    “我听说,家父能这么快被放出来,是托了你的福。”
    段容时摇头,“是陛下明鉴,苏大人不过是传信有误,本也算不上什么大过。”
    他撇的一干二净,但苏浈心中已有定论,觉得他口中没半句实话,唇角不自觉地向下抿。
    “好,这事同你无关。”苏浈点点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那湘婷入宫一事,你可知晓?”
    段容时长叹一口气,“我说过的,我不愿再为了顾家人吵架。”
    “我没有要吵架。统御司耳目遍及天下,宫中陛下新封一位顾美人,外人或许不大在意,可段指挥使应当早就收到消息了吧?”
    “是,我是知道,但那又如何?”段容时握住她的手,轻声哄道:“小绊,我们不要再说顾家人了好不好。”
    “好,那我最后再问一句。” 苏浈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湘婷进宫一事,同你有没有关系?”
    段容时知道,自己该装作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就将一切抹过去,左右人已经进宫了,顾家人也不敢再来多嘴什么,他虽没来得及防住刘易梦,却也不会让今日之事再次发生。
    这事的确同他有关。顾湘婷进宫,是他放过顾家全族的条件,但若是没有苏浈这一层干系,他只恨不得将顾家灭族才好。
    他原该扯谎的,这么多年,他施展鬼蜮伎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该是最拿手不过的。
    但他面对苏浈澄澈的眼睛时,却说不出那些唬弄旁人的话。
    “小绊,这事牵涉甚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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