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应当知道,我来此, 是为着沐娘子。”苏浈道,“那日沐娘子到我府上,说了几句没头尾的话,不但语焉不详,还处处冒犯,我今日来便是要求个道理。”
    她来意不善,徐氏并不惊讶,也没多说什么,只将苏浈引到主屋前,“他是你生身父亲,有什么事,你亲自问他便是。”
    徐氏说完便走,将本就不多的下人也一并带走,整座清晖园再无旁人,显得死气沉沉。
    门后传来些许动静,飞絮蹙眉道:“这装神弄鬼的,不若我替娘子先进去瞧瞧?”
    苏浈摇头,“你在门口守着,我叫你时再进来。”
    “娘子……”
    苏浈握着的手重了些,“听话,不然下回不带你出来了。”
    “娘子总拿这话逗我。”飞絮忍俊不禁,“你放心,飞絮就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让进。”
    苏浈轻吐一口气,推开门,首先便被满屋的酒气给熏得退了半步。
    徐氏行事诡异不似平常,苏浈还以为苏迢是断了腿还是失心疯了,所幸屋里只堆了十来个酒坛子,没别的污糟东西。
    苏浈合上门走到床边,苏迢看起来还不错,他原就生得极俊朗,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撑头侧躺着,面色红润,颇有几分诗酒风流的姿态。
    一点也不像官场失意,遭受两次牢狱之灾的人。
    苏迢醉眼迷离,眯着眼看了会儿苏浈,在她那对杏眼上停留许久,轻笑道:“你来……做什么?”
    他醉成这样,苏浈想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决定换个时间再来。却听苏迢嚷道:“云静瑶,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云静瑶是苏浈生母闺名,苏迢这是将苏浈误认成云氏了。
    苏浈心思百转,还未想定话便出口,“我是怎么死的?”
    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也是她来这唯一的目的。但苏迢毕竟喝醉了,只喃喃地重复方才那两句话。
    苏浈等了半天没听见想听的结果,不由有些着急,又问了一句,“云静瑶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苏迢歪着头,看了苏浈好一会儿,讽笑道:“你当然是被段伯言害死的!”
    “你不守妇道,和段伯言私通。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
    常府内风景如旧,段容时正在为常欢喜换药。
    泰山行宫上事发突然,先前安排的许多暗线都没来得及用上,恭王便断了常欢喜一条手臂。
    其实当知道恭王在暗暗对皇帝下药时,段容时便劝说常欢喜尽早撤出来,却被常欢喜拒绝了。
    他说:“我随侍皇帝多年,你被恭王逐出行宫,我再走了,皇帝必会对统御司起疑。多年筹备只为此着,一击不中,恐难再有其它机会,不要多生变数。”
    结果便是段容时得胜,常欢喜永远失去左臂。
    常欢喜年纪大了,又曾受过宫刑,身体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康健。若非延峰出手及时将人及时带走,只怕连命也保不住。
    段容时撒上药粉,用棉纱按住创口,再用纱布固定住。他下手干净利落,但不用麻沸散,常欢喜还是痛得满头是汗。
    常欢喜知道段容时愧疚,咬着牙看了一会儿,别开眼,“听底下人说,黄家的那位苏娘子去段府大闹一场,漏了口风,咱们那位苏娘子已经回苏家追查了?”
    段容时动作不停,一层层纱布绕过常欢喜胸腹,只低低应了一声。
    “她这趟回去,想必是已生疑心,就算没在苏家得到结果,她也会追查下去。”
    “是。”段容时又应了一声。
    常欢喜望着窗棂,“这算什么呢,好不容易一切都好,苦尽甘来了,又……”他叹了口气,“公子真不怕她知道真相么?”
    段容时没答话,将纱布缠好打了个结,问常欢喜感受如何。
    常欢喜潦草地看了一眼,“不过死肉罢了,好不好都一样。”他眼见着段容时一脸的严肃,好像想要拆开再来,忙不迭地摆手,“好好好,松紧适宜,正正好!”
    段容时神情松懈下来,但仍紧盯着他伤处不放,“我对不住常公。”
    这丧气模样,倒让常欢喜想起当年的事了。
    那时段容时还是长公主爱子,父亲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自个儿又生得粉雕玉琢,走到哪里都讨人欢喜,连皇帝也十分喜爱自己这个外甥,要他长留在宫中陪伴。
    段容时生性活泼爱闹,一次在御花园闲逛时,吵着闹着说要玩风筝。内侍省的指令下发到内府局,上百宫人紧赶慢赶、描金雕龙做出来的风筝都没能得贵人青眼,反而是一个路过的小黄门,随手折下几支竹条糊上粗纸,就让段容时高兴了一天。
    小黄门不清楚,自己的随意之举竟然得罪了整个内府局,他当夜被人骗出寝房推下枯井,因井中枯叶多,只摔断了条腿。
    次日段容时带上纸风筝,跑去御花园找小黄门,却怎么也找不着。皇宫那么大,穿着一样内侍服的黄门数不胜数,多的是人前赴后继要陪公子玩耍,但他锚定心思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他找啊,找啊,找遍了御花园,找遍内仆局,又请求公主派人一同寻找,终于在井下寻到饿了两天、但鼻息尚存的小黄门。
    小黄门被人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断腿被太医诊治,又喝了热热的汤药,心中充满感激。
    他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到夜半时,又迎来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公子,怀里还抱着一只缺角的风筝。
    小公子一见他便掉了泪,“风筝破了,我想找你修,可是我怎么也找不着你……”
    小黄门不过是御花园洒扫的下仆,从未能照顾主子,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给他擦泪。他只好小心哄道:“是奴才错了,下回公子再来御花园,奴才一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
    小公子却擦了擦眼泪,认真道:“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害了你。”
    小黄门心里惊诧,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
    小公子虽然早慧,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擦了又擦,无休无止。
    “宫里人拜高踩低,嫉妒心强,我对你有几分好颜色,便将你顶到了风口浪尖上,令你受众人妒忌,却又没能给你自保的力气,是我的错。”小公子扁着嘴,分明正说着大人的话,眼里全是孩子的委屈,“我对不住你,差点害你死了。”
    小黄门十来岁上下,自小被家人卖入宫中,人情冷暖经历个遍,早已对人性不抱指望,却被这小公子几句话说得眼眶微热。
    他并非生下来就是奴婢,也曾是个完完整整的人,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却还要赔笑脸,他还不是无坚不摧。
    小黄门心里乱得很,有些茫然,随手拿过那只破风筝,“公子的风筝破了,奴才给您补上好不好?”
    小公子愣愣地点头,黄门翻出浆糊,将廉价的风筝修补齐整,哄得小公子又眯起眼笑了。
    公子临走前问他,“我叫段容时,你叫什么?”
    小黄门看着他脸上软软的笑,唇角不禁也勾起个笑。
    “奴才姓常,名叫欢喜。”——
    后来段容时长大了,忘记自己曾在幼时搭救过一个小黄门,但常欢喜却始终牢记于心,即便日后经历再多阴暗,也不肯忘记自己名字的来处。
    直到段家败落,段容时天之骄子一朝落入泥地,深陷后宫奄奄一息,人人都能来踩一脚,常欢喜却当上皇帝的随侍,红极一时。
    皇帝深恨段伯言,令常欢喜收段容时为义子本意为折辱,却方便了常欢喜照顾他。到统御司设立时,皇帝令常欢喜为司主,段容时为指挥使,便是有意要将废铁锻炼成钢刃。
    皇帝始终忌惮段氏,段容时每月上一回常府,便要每月挨一次训诫,有时是罚跪,有时是责骂挨打,皇帝只在一边旁观,动手的事自有常欢喜代劳。
    这是宫中常用的手段,目的是要磨去段容时的心志。常欢喜经受过,也曾对别人施用过,他生怕段容时经受不住,提前告知,段容时却向他作揖致歉。
    “我知常公心善,若非为我着想,绝不愿如此行事,是容时带累常公了。”
    常欢喜张口结舌。也是在那时,他知道段容时有件极要紧的事情要做。
    现在段容时做到了,常欢喜为他高兴。
    “公子,老奴该走了。”
    第61章 始终   完结撒花!
    段容时低头收捡药箱, 并不答话。
    窗几明净,外头浮云暂歇,日光晴好, 是难得的好天气。常欢喜看了一会儿, 心中突兀地生出几分不舍, 感叹道:“公子长这么大了, 也成家了,只可惜老奴看不到公子子孙满堂……”
    “常公这是在说胡话。”段容时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 盯着他认真道:“常公于容时而言,亲近甚于叔伯父兄, 容时该要给您养老的。”
    “有公子这句话, 老奴便心满意足了。我老啦,如今大事已成, 可再伺候不了公子了。”段容时正要反驳, 常欢喜笑着摆手,“老奴自小身在深宫中,勾心斗角, 殚精竭虑,从未脱开宫禁, 脱开京城。这回跟着陛下去泰山行宫,虽然多有惊险,但这山水肆意之美, 当真迷人。”
    “还请公子准许老奴离开京城,遍游天下。”
    段容时低着头沉默良久,“常公总为我着想。”
    他即将掌权,无论是当丞相还是做摄政王,都不可能再有一个当权宦的干爹。常欢喜到现在还有一条命在, 已经是段容时有底线、念着情义的结果。
    段容时本就有个当反贼的爹,天生便要受到许多攻讦,更何况他走的是比寻常人都更难更险的一条路。
    声名虚无缥缈,既可成就一个人,也可瞬间摧毁一个人。大周幅员辽阔,州县数十,若段容时始终端着恶名,必然会有人不服。声名越恶,不服的人越多,便有更多的流言,届时段容时再雷霆手段,也难以服众。
    现下段容时手握兵权,有不世之功,尚且能有一时安定。但他身处风头浪尖,就算没有弱点,也会有人生造出一个弱点去攻击他。
    一个郑锦阳,一个苏浈已经够他头疼了,常欢喜想,还是给他节省些功夫吧。
    再说纵情山水并非全是托词,人活一世,不能仅困囿于方寸之间,常欢喜的确是想再多看看世间好风景。
    “公子若是心头还念着老奴,便好好经营,让老奴……”常欢喜笑着,眼神清亮还似少年时,他换了个自称,“就让老身在太平世道做个富家翁吧。”
    -
    苏迢昏昏沉沉,随口瞎说,竟构陷云静瑶和段伯言有苟且。
    苏浈怒从心头起,没过脑子就骂了句脏话,“你放屁!”
    “你还想瞒我?你和长公主交好,又和段伯言那个狗贼颇有来往。我让你替我引荐,你却推三阻四,说什么不肯利用交情攀附。”苏迢嘿嘿一笑,半边脸藏在阴影里,“你装什么清高,不就是怕我知道你的私情,怕我捅到长公主那儿去嘛。我告诉你,我才不在意,你爱上哪张床就去,只要你……”
    全是污言秽语,苏浈不想再听,只道:“你说的这些并无实证,全是你心中臆测而已!”
    “我看见了。”
    苏浈眉心一跳,“你看到什么了?或许是看错了,或许是看见了,但误认了,你若……”
    苏迢打断她,“你那日从长公主府回来,发饰和衣裳虽然同出门时相似,但都是新换的。若不是心头有鬼,你何必改换衣裳?”他哼哼两声,得意地昂起头,“亏得你还有点羞耻心,被说破之后便自缢了结,倒省却我动手的功夫。”
    “你说什么……”苏浈面色发白,还是抓住重点,“母……母亲是自缢?”
    苏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凑近问苏浈,“你在地府如何,吃得好,睡得好?你留下来那两个逆子,一个比一个忤逆,一个比一个忤逆!”
    苏迢说到后头便开始怒吼,声音传到外头把飞絮吓了一跳,她敲了敲门,“姑娘没事吧?”
    苏浈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苏迢吼尽兴又躺回去,抱着酒瓶子不知嘟囔些什么。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转身离去,只留下苏迢一个人待在这昏暗的屋子里。
    “都是……忤逆……”
    苏迢喃喃自语,眼角划过一滴泪水,迅速没入发髻消隐不见。
    -
    段容时回到段府,苏浈已经在家,厨房处传来一阵香气,仆人们步伐轻快,见他回来低头行礼,而后又去做该做的事。
    一切都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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