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娘看了他一眼,道:“小婧和你年龄相仿,我这不张罗着,再过三两年,你俩的亲事么?”
    “噗!”一尘差些一口饭喷了出来,讷讷道:“阿娘,我还是个孩子呢,是不是太早了点?”
    芜娘横了他一眼:“还早,隔壁二牛比你大几岁?人家现在都成家了,你呢?成天不是山上山下跑,就是跟人打架,再这般下去,以后哪个姑娘看得上你?”话到最后,又叹了声气:“回头我把这些年积蓄拿出来,到城里安置一屋,也好让你风风光光娶人过门。”
    一尘看着桌上摇晃不定的烛火,讷讷的不说话了,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比自己年长一岁,有时候还挺凶巴巴的邻家小姐姐,不知为何,莫名打了个冷颤,最后摇了摇头:“我不去。”
    “干啥不去!”
    芜娘似是生气了,将筷子重重往碗上一搁,发出“啪”的一声清响,一尘也偏着头,倔道:“不去就是不去,我不成亲。”
    “那你想干啥?”芜娘横眉竖眼看着他,一尘憋了半天,终于憋出四个字:“我要修仙!”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许久后,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响起,烛火照耀着芜娘鬓角的白发,好似又多了一些:“好端端的,修什么仙。”
    “打架!”一尘兴冲冲道:“等我学会玄青门的法术了,我要把那赵王孙打得满地找牙,爬不起来!”
    “你……”芜娘气得一咬牙,拿着筷子大的那头往他额上敲了一下:“吃饭!”
    “哎哟。”一尘揉了揉额头,咧嘴一笑,这才又端起碗吃饭,饭罢过后,将碗筷放在桌上:“阿娘,我回屋睡觉了。”
    “恩。”
    芜娘微微点头,看着他出屋的背影,许久才轻轻一叹,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十二年前那个夜晚,瑶光尊上将他送来,给他起名一尘,希望他在这凡尘里安然度过一生。
    时至今日,萧一尘的身世,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十二年转瞬即逝,大概瑶光仙子也早已忘了吧,唉……
    ……
    这一晚,月光清辉,笼罩着整个宁村,格外的安详。
    少年愁怀万缕,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脑中时而想起那阴森森恐怖的后山,时而又想起踩在飞剑上面,纵横天地,那是何等快意,他心中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了,他不想就这样平平凡凡在这尘世里度此一生,不想阿娘劳苦一生,还要受那赵家的欺压。
    起身下床,来到窗边,时值仲夏,天上皓月千里,北斗高悬,少年双手支颐,坐在窗台边,讷讷地望着天上最闪耀的七颗星子。
    那是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权、开阳、玉衡、天玑、瑶光。
    好巧不巧,玄青山有七座最高的山峰,竟是夺天地造化,天然而成,以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是以终年仙气蕴绕,可是仙山,凡人如何登得上去。
    少年轻叹了声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叹这声气,如今他早已不是懵懂孩童,即便是从村子邻里口中,也知晓自己并非阿娘亲生,可是关于自己的身世,阿娘为何从来都是只字不提。
    一夜过去了,次日,一尘又是被噩梦惊醒的,脸色煞白,满头的大汗,连床单被褥也被浸湿了,可是每每梦醒,又想不起那个缠绕了他整整三年的噩梦究竟是什么,只依稀间记得,梦里面血流成河,自己双眼通红,两只手沾满了鲜血……
    “又是这个梦……”
    一尘揉了揉额头,起身下床,往窗外望去,只觉光线有些刺眼,院子里树影微斜,蝉儿“吱呀吱呀”叫个不停,已是过了晌午,怎么一睡竟睡到日上三竿了,不对,阿娘怎未叫醒自己,难道还没回来么?
    去到外面客屋,桌上放着几个早已凉透的白面馒头,一尘也懒得拿去厨房热了,和着水胡乱吞了几口,又瞧见案上放着的布匹,想到沈二叔家里那“小姐”,他才不会去呢,只是这个时候阿娘怎么还未回来,去镇上送活计,按说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忽然传来个稚嫩的女童声音:“一尘哥哥!一尘哥哥!出事啦!”
    “二丫?”
    一尘起身去到屋外,只见一个十来岁,扎着马尾的小女孩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皱眉道:“二丫,出啥事了?”
    女孩气急声噎,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方才指着十多里外古岭镇的方向,急忙道:“芜娘和沈婧姐姐,在镇上被人欺负啦!”
    “你说什么!”
    一尘脸上微微一惊,暗自沉思,怪不得阿娘今天过了晌午还未回来,问道:“是什么人?”
    “好像是……是赵家的人!”
    “赵王孙……混蛋!”
    一尘登时脸色铁青,左右四顾,瞧见墙角下一把锋利的柴刀,抄起往裤兜里一藏,便往院外跑了去。
    后面二丫见他带了刀走,吓得小脸煞白,慌慌张张喊道:“一尘哥哥等等……我,我话还没说完呢!他们,他们人好多……”然话未落,少年已跑得没了踪影。
    一尘发足疾奔,很快已来到镇上,只见西镇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多是看热闹的,却没有一个县衙的人。
    “让开!让一让!”
    一尘努力挤进人群,只见人群中央,阿娘倒在地上,原本要送去几个裁缝铺的衣裳散落一地,这些都是她一个月来夜以继日辛苦织成的,一件能换好几十个铜钱,现在却被赵家那些个恶仆踩踏得不成样。
    而在芜娘身旁,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碧衣少女扶着她,那少女秀发如墨,杏目圆睁,瞪视着不远处的赵王孙和一众恶仆:“赵王孙!你当真目无王法!”
    赵王孙冷冷一笑:“王法?这方圆百里的镇上,小爷便是王法!”话到此处,眯着眼向少女身上打量了去,阴恻恻笑道:“沈婧,这闲事你还是少管,不如跟了小爷,以后飞黄腾达……”
    少女正是沈二叔的女儿沈婧,虽只十三四岁,却已是亭亭玉立,生得碧玉玲珑,此刻瞧那赵家恶少向自己看来,下意识紧了紧衣裳,又往地上“呸”了一口。
    赵王孙冷冷一笑,向身旁一个家丁打了个眼色,那家丁立时过去将沈婧拉着往另一边走,沈婧吓了跳,嘴里连喊:“放开我!”
    “沈婧……”
    一尘挤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赵王孙眼睛一尖,在人群里瞧见了他,冷声笑道:“萧一尘,你没死啊。”
    原来,昨晚赵王孙回去后越想越是不安,虽说闹出条人命,拿几十两银子便能抵过一场官司,但要被父亲知晓了,总免不了挨骂。于是白天他便让人偷偷去宁村打听,发现萧一尘没死,安稳之余又怒上心来,非要报昨日摔坑之仇,而这两日赵员外又正好身在青州城,他便更是无法无天了。
    第0004章 闯祸
    一尘没有理会赵王孙,趁那家丁不备,更不出声,冲过去一脚从背后将其踢开,沈婧得以脱缚,惊魂甫定,又见是他来了,整个人一怔:“萧尘……”
    “别说话,你先走。”一尘向她递了递眼色,又迅速往芜娘那边跑去,将芜娘扶起:“阿娘,你怎样?”
    芜娘摇了摇头,情知这赵家家大势大,不想徒增是非,向不远处的赵王孙看了去:“赵少爷,不知我一尘,如何得罪你了?倘若有什么不对,你看……我这里向少爷陪个不是成不?”
    “阿娘……”
    一尘紧紧攥着手心,只觉胸中有一团火被紧紧压抑着,赵王孙冷冷一笑,漫不经心道:“好啊,你在这里给本公子磕三个头,这件事便算过去了,要不然嘛……”话到此处,又不怀好意地向沈婧看了去,淡淡道:“她来求我,也行。”
    沈婧浑身一颤,知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向芜娘看了去,芜娘深吸口气,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妙音仙子那一句让他好好在这尘世里度过一生……
    “阿娘!”
    一尘连忙将她扶住,又转过头向赵王孙怒视而去,两只眼睛里,像是有两头怒兽将要冲出来:“赵王孙!你敢跟老子单挑吗!”
    “尘儿!”芜娘立时瞪了他一眼。
    “呵呵……”赵王孙阴沉沉一笑,淡淡道:“萧一尘,在山上我跑不过你,在这里,我要你死,你就没得生……给我打!”
    一声令下,七八个恶仆立时手持棍棒冲了上去,一尘见状,抽出之前从院子里带出来的柴刀,将阿娘和沈婧护在身后,刀锋向着那七八个冲上来的家丁:“谁敢上来试试!”
    “哟!”赵王孙双手束在胸前,浑不在意笑道:“还敢动刀,不错……”话到此处,眼神一厉:“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有三四个家丁立时如恶狼扑至,芜娘吓得大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护住一尘,背上立时挨了重重两棍。
    “阿娘!”
    一尘反手将她护着,背上棍棒立时如雨而至,沈婧在旁吓得花容失色,大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周围人群也没谁敢上去劝阻,都纷纷往远处避去,赵王孙大笑不止,神色间已然猖狂之至:“继续打!给我往死里打!”
    三四个家丁棍棒不断,但显然也不是第一次仗势打人了,手上都拿捏得十分精准,全不往头上等要害打,只把人打残,不把人打死,回头赔点银子便是。
    “尘儿……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芜娘急得脸色煞白,一尘却始终不吭一声,背上棍棒如雨不断,吓得附近的人尽皆失色,再这般打下去,只怕要闹出一条人命来了!
    “尘儿……你怎样!尘儿!”
    见到一尘忽然闭眼不吭声了,芜娘吓得心胆俱裂,但她却不知,此刻在萧一尘体内,正有一股神秘气流自主运转,护住他的心脉,慢说棍棒,便是刀枪也休想伤得一分。
    忽然间,一尘睁开了眼,向后疾视而去,那四个家丁立时停了下来,这一刻撞见他寒气逼人的眼神,顿时如临深渊一般,只觉一股寒气深深逼来,一个少年,怎会有如此可怕的眼神?四人皆不敢动弹了。
    “停下来作甚?”
    赵王孙冷声一喝,见那四个家丁仍似木头般一动不动,骂道:“没用的废物!”话末夺过身边一人的棍棒,大步走了上去,然而当触及到一尘那冰冷的眼神时,也不禁打了个冷颤,随之一股寒意罩来,像是坠入了冰冷的噩梦,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你……”
    “去死。”
    一尘眼神忽然变得冰冷至极,一拳打出,这一拳竟似有开山之力,当临近赵王孙胸口时,一道青光乍现,竟是那剑鞘护主,然而却听“砰”的一声,剑鞘立时四分五裂,黯然无光,赵王孙也应声而飞,一口鲜血喷出,重重摔了出去。
    “少……少爷!”
    几个家丁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也管不得萧一尘三人,连忙跑了回去,只见赵王孙倒在地上,嘴里鲜血不断外涌,已是连话也说不出,若非那剑鞘替他挡了一下,只怕已当场筋断骨折,裂脏而亡了。
    附近的人都吓得呆了,沈婧回过神来,跑到萧一尘和芜娘身边,正要将芜娘扶起,然这一瞬间触碰到萧一尘的眼神,整个人立时像是跌入了冰潭一般,忍不住浑身一颤:“萧,萧尘……”
    “呃……”
    一尘发出一声闷哼,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向赵王孙那边看了眼,压低声音道:“快走!”
    “芜娘,先走。”沈婧扶着芜娘,也朝那边看了看,趁着此刻混乱,便往镇外而去了。
    三人回到村里,进到屋中,芜娘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一尘坐在她对面,偏着头,额上还有两块淤青,憋了许久才道:“是他先惹我的!”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阿娘,你没事吧……”
    芜娘仍是看着他不言,这一刻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道:“你动着筋骨没?”
    一尘咧嘴一笑:“动着筋骨了,我还能跑回来吗?倒是那赵王孙,我看他半个月都下不来床了,奇怪,那时候力气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大……”
    芜娘的双眉锁得更深了,这回算是闯下大祸了,若能拿银子出来了结这事倒好,她这些年凭着手艺,多少也攒了些积蓄,本是打算去青州城安置一屋,让一尘日后能够离开这小村,可赵家家大势大,绝不会善罢甘休,银子怕是解决不下来。
    眼下要怎么办?
    芜娘忧心忡忡,尘儿已经过了“恤幼制”的年龄,这要问起官来,以那赵家的手段,只怕非得关上个十来二十年不可,等再出来时,整个人都已经毁了,难道这一次,非得去请妙音仙子吗……
    想到此处,芜娘更是皱起了眉,绝不能去,她虽是这尘世里的一介女子,但却深知修仙炼道素有“渡劫”一说,须得彻底了却尘世因果。妙音仙子当年便是为斩尘世因果,才将孩子送到她手上,她如今,又岂能再让这孩子与妙音仙子沾上关系?那岂不是害了妙音仙子吗?但是除了妙音仙子,还有谁能救他……
    屋子里陷入了沉寂,沈婧找来药箱,向萧一尘看了一眼:“坐着别动,我先替你上药。”
    “哦。”
    一尘似是早已习惯了,沈二叔是村里有名的大夫,不比那青州城的郎中差,所以沈婧也从小懂些医理,天分也极好,以往每每一尘伤着哪了,也多半是她过来治伤。
    “哎哟,轻点,疼。”
    “坐好别动。”
    沈婧轻轻横了他一眼,力道稍稍轻了些,一尘咧嘴一笑:“沈婧姐,我说你要一直都这么温柔,那多好……哎哟!疼疼疼疼疼!”
    好一会儿,沈婧才替他上完药,芜娘轻叹了声气:“小婧,你先回去吧。”
    “芜娘……”
    沈婧双眉微蹙,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起来,今天这件事还是因她而起,爹爹让她去镇上拣几味药材回来,哪想撞见那赵王孙对她耍无赖,正好芜娘又过来看见了,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没事,你回去吧。”
    芜娘轻轻点了点头,这一刻显得异常的镇定,倘若是寻常人家摊上这等事,怕是早已急得上跳下窜了,哪还会如她这般镇定的坐着,她并非寻常女子。
    “那……”沈婧犹豫片刻,放下手里的药箱,又向萧一尘轻轻瞪了眼:“好好养伤,别再调皮惹芜娘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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