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朝歌轻轻笑了一声,仰头靠在圈椅上,望着漫天繁星,道:“都不是。本宫……不想把他让给别人,却让他去看看别人,心里竟然希冀他看过别人之后,还坚定选择本宫。本宫从前自诩洒脱不困于情爱,可如今缠结在这件小事上久久不能释怀,是本宫变了还是情爱当真会让人如此?”
    听她剖白,梁信心里苦涩难言,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忍着酸苦锯喉的感觉,艰厄道:“或许,情爱本就如此,甘瓜苦蒂,本就要经这一遭的。依我言,长公主不似自苦之人,就如往常,随心随性才是。他若当真值得,便容你让你宠你,无所不顾及你,情爱本是饴糖,尽心享受了开怀了,也不枉这一遭。”
    越朝歌道:“你这说话绕弯子的毛病又犯了。”
    她伸长了手臂,酒杯碰了碰他指尖的梨花盏道:“多谢。”
    梁信所言,虽不简练,却也解开了越朝歌心中纠困。
    倨傲如她,本该随心随性,想勾戏便勾戏,想推开便推开,大可不必为这样的反复抱愧,她在世这一回,本就是要恣意的。这是不作伪的她,若越萧能受,便受了,若不能受,便不是她要寻觅的人,毕竟她不可能在他面前作伪一辈子。
    如此一想,心中好受多了。无边秋月,习习凉风,竟也叫人畅快许多。
    第二日清晨,郢陶府前兵卫列队,次序肃然分明。车马有栉,拖载件件箱笼,美婢香车,浩浩汤汤,排了整整一条府前街。
    梁信昨夜听闻她今日出京前往香山,便宿在郢陶府,以便今日相送。此时他骑着高头大马,随在越朝歌车舆旁边。
    礼部尚书亲自来督礼唱喝,悠扬的送乐声起,长鞭甩地驱散道上邪魅魍魉,浩荡的队伍听音,缓缓起行。
    尊华贵赫的排场一路从郢陶府门摆到了东市长街,穿过东晖门,及至烟柳长亭。
    梁信勒马悬缰,道:“信祝愿长公主,此去山水安顺,心畅情怡。”
    越朝歌素手掀开车帘,道:“等本宫回来,再请你对酌。”
    说罢放下了帘子,车马缓动。
    六角孤亭里,长身修立。越萧笼着黑袍,凝瞩不转,盯着越朝歌的车舆。
    他手里轻轻摩梭着一块玉腰牌,面无表情。直到越朝歌的车驾离开很远,梁信勒马转头而去,他才从亭子里走出来,盯着梁信的背影若有所思。
    午膳时分,越朝歌抵达临近的丰沛县,在县里最好的酒楼落脚。从车舆上下来时,她环顾四周一圈,没见到越萧的身影,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酒楼其实算不上酒楼,是个双层小筑,小小的楼堂漆了深深的赭色,单薄的建筑显然衬托不起这颜色的厚重,反而显得浮华。这小酒楼早有先行官打点好了,清了全场,至为迎候贵驾。
    越朝歌没见到越萧,便收回视线,准备上阶。
    一回头,便见一抹修长的身影抱伞而立,靠在门上,兜帽半掩,只露出刀颌傲颈,薄唇细挑,气度绝尘。
    她一愣,随即笑开来。
    越萧抬眸,露出剑眉星目,容色殊绝无双。
    他放下脚,站直身子道:“长公主,可缺近身侍卫?”
    越朝歌看见他,放下心之余,勾起妖绝的笑容,斜下看了两眼道:“本宫不缺侍卫,不过依你所说,近身侍卫——”
    “近身”两个字她咬音极重,意有所指。
    “革下这算是自荐枕席吗?”她飞起眼角,话里饱含戏谑。
    越萧不语。
    越朝歌抬步进了小筑,道:“随本宫进来吧。”
    代替碧禾的侍女犹有疑虑:“殿下,此人来路不明……”
    话说至一半,越朝歌冷冷瞥了过来:“本宫的决定,何时轮得到你置喙?不必问责酒楼老板,多赏些银钱给他。”
    已经清场的地方出现来路不明的人,酒楼老板是首责,不问责的意思,便是长公主很满意这位新晋的近身侍卫。那侍女偷偷抬眼,看向越萧半掩的侧脸,忽而越朝歌冷厉的眼神抛射过来,她身子一颤,埋首噤声,不敢再看。
    越朝歌带着越萧进了二楼雅间,道:“你这张脸,倒是讨女子喜欢得紧。”
    越萧没听出她话里的些许揶揄,道:“承蒙殿下喜欢。”
    越朝歌轻轻哼了一声,挑唇怅然道:“可惜了,今日之后,本宫就要同天下共享郎君美色了。”
    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
    越萧取下兜帽,解下长袍,道:“在下越萧。长公主,好久不见。”
    他说着,嘴角难以克制地浮出一抹笑意。
    有些人单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他走上前来,摊开手心,上面是一块莹白光润的条方形羊脂白玉,正静静地卧在他清晰的掌纹之间。玉牌上刻着她的号,“朝歌”二字龙飞凤舞,是她父亲的亲笔御书,左上角还浮雕着一只小小的白鸽,是她的笔触。就连五彩的绦穗,都是精致的千千细结,这条玉穗的所有丝绦,都是她母后亲自选丝纺织编制而成。
    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块这样的玉。
    猝不及防地,眼泪渐渐盈满眼眶,眼底朦胧起来,纤细的玉指缓缓地、有些难以置信地从他掌心里取下玉牌,放到眼前端详。
    这块玉牌,是她父皇母后给她的,最后的生辰礼物,当时母后还说,这上面是幸福的三个人,简单刻画的鸽子、精湛不羁的字样、五色缤纷的玉绦……
    为了选玉,父皇向朝臣发了很大脾气,甚至御驾亲临,到西疆督采玉矿……
    眼泪终是顺颊而落。
    她好想父皇母后,好想好想……
    从前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旧物重现眼前,那种被捧在掌心疼宠的感觉打开了一条秘密的细口,山河浪涌千里奔袭而下,冲破她自以为牢固的心防。
    越萧见她哭成这样,有些不知所措。动了动手指,想揽她入怀,可想到他那夜的孟|浪已经冒犯了她,便压下长臂,静静看着她。
    回忆翻腾,越朝歌泪如泉涌。哭到难以自抑之时,她张臂圈抱住近在身侧的越萧,把头靠在他腹上,呜呜哭得越发大声。
    越萧缓缓抬起手臂,摸了摸腰间乌黑的脑袋,歉道:“对不起。”
    越朝歌哭着摇头,把眼泪都蹭在他的缁衣上,边哭边道:“你从哪里拿的它?”
    越萧道:“宫里,宗人祠。”
    皇族及其亲眷不能随便出京,表征身份的玉牌统一被放在宗人祠。大骊新朝已为她打造了新的玉牌,他原本也未作多想,然而那夜越朝歌在大榆树下醉酒而哭,行事作风不似平日,像是幼时孩童。醉酒见人心,虽说她藏得极好,可如此行为,越萧想,大抵,她是想念幼时肆意撒娇的光景吧……
    从那时起,他便起了心思,想用点什么缓解她独藏内心的隐秘想念。
    前朝旧物都收于宫中。于是第一步便是拿回暗卫亲军的领军革带,让亲军查探宫中是否还有前朝旧物,果然探到了这么一块切切实实的刻着她名字的东西。眼下若是不拿出来,日后倘若未能兵不血刃攻下皇城,这么一块珍贵的玉牌便有可能毁于烽火。
    越朝歌蹭干眼泪,红着眼道:“你进宫,就是为了拿这个的?”
    越萧目光有些闪躲。
    他怎好说是。
    会不会又显得十分越界……
    最后,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道:“顺手而为。”
    越朝歌擦干眼泪,直起身来,揭起绢帕小心翼翼把玉牌包住,道:“多谢。”
    越萧抬眼,“你不怪我?”
    越朝歌摇头,手肘交叠倚在桌上,盯着那块玉。
    怎么会怪呢?
    这是她除了自己的回忆意外,唯一撑着思念和宠爱的东西了。
    她转过头,勾过他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拉着他坐下,吸了吸鼻子,倨傲道:“新晋的小侍卫,想要什么赏赐?”
    “是近身侍卫,”越萧纠正道,他长睫扑闪着说,“想要的赏赐可以是个愿望吗?”
    越朝歌狐疑:“什么愿望?”
    越萧道:“愿望是,你别讨厌我。”
    他说得太认真了,曜黑的眸子里倒映着越朝歌绝美的脸,他拉着她的手,有些紧张地等她回答。
    越朝歌摇头:“这个不算。”
    越萧有些失落。
    他道:“那便——”
    话音未罢,越朝歌忽然转过身,抬臂勾下他的脖颈,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盖了个章,而后笑道:“这个赏赐,够吗?”
    越萧似乎没转过弯来。
    他抿了抿唇,看着越朝歌的眼睛,喉结滑动了一下。
    “如果,我说不够,你会不喜欢我吗?”
    他问。
    即便心里叫嚣着应该知足,他看着她,还是难以克制地问出口了。
    越朝歌挑唇笑道,“不会。”
    她上下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张脸,这身段,很难让人不喜欢。”
    她说着,松开他的脖颈,道:“用膳吧,用完膳还要赶路,今夜便能到香山寺。”
    越萧手指动了动,锋锐的喉结提起又放下,乖乖就座吃饭。
    香山寺就在香山山脚。
    越朝歌这两夜都没睡好,越萧作为新晋的近身侍卫,承担着安抚她入睡的重任。
    官道不平,车舆晃动,越朝歌枕在越萧膝上,道:“说些故事给本宫听吧。”
    这是她第二次要越萧讲故事了。
    越萧绞尽脑汁。
    半晌,他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搜出跛叔曾唠叨过的一个小故事道:
    “楹花坊有个田姓小夫人,嫁了一个鲁氏丈夫,鲁郎君尤其宠爱田小夫人,平日里做饭都是他亲自动手的,田小夫人可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一日,鲁郎君从外头回来,见田小夫人正在厨下忙活,很是感动,他想,这可是他夫人头一回做饭,于是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夫人做出什么来,他都要吃得一干二净。”
    越朝歌闭着眼睛问:“那小夫人做出什么来了?”
    越萧道:“田小夫人做了螃蟹。鲁郎君下定决心要把夫人做的东西都吃完,才不辜负夫人辛苦,没想到,当他把筷子伸向螃蟹时,螃蟹伸钳,夹住了他的筷子。”
    越朝歌听完,若有所思。
    她翻过身来,视线掠过越萧的下巴与他对视,认真道:“倘若有朝一日本宫下厨,也煮了这样的螃蟹,你会把它们吃完吗?”
    越萧:“……”
    这个问题,怎么好像,有点棘手。
    第36章 香山   【1+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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