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朝歌抿唇不语。
    半晌,道:“以后牵手你可以主动。”
    她本是一句平常的话,听在越萧耳里,仿佛天籁之音。
    他蔚然舒了一口气,昂起下巴,唇角轻勾,胸膛也挺起不少,颇有一股媳妇熬成婆的苦尽甘来感。
    越朝歌哭笑不得,“小弟弟,委屈久了?”
    越萧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家姐姐终于知道我委屈了。”
    两个人携手走在招摇河畔的光影里。
    周围人流如织,车水马龙,鼎沸人声把两个人的砰然心跳声淹没。
    “这就是你要教本宫的,爱你的方式吗?”越朝歌笑道,“受委屈。”
    越萧道:“不是。”
    走了一截,越朝歌松开他的手,小臂交叠倚在招摇河岸的阑干上,看尽来往绚丽游船,侧过脸问道:“那什么才算是你想教本宫的,爱你的方式?”
    越萧也靠上了阑干,双臂交叠。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臂下偷偷探出来,轻轻拉扯着越朝歌的,道:“比如今晚,能注意到我的委屈,这便是爱我的方式。此前,我一直在引起你的注意,香山州也好,香山寺也好,都只想让你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想进入你的心里,想占有你——”
    想当你心里的那个独一无二,还想掠夺。
    越萧有时候在想,是不是越家本就有些不为人知的传承,同为兄弟,他虽不如越蒿暴虐和诡激,可——
    他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嗜血的谷欠望。想在她身上用尽全力,看她眼尾绯红,泪光潋滟,想听她玩火烧身,哭着求|饶,想看她无力推拒,筋疲力尽……
    明明是骄阳烈焰把他救赎,他却想看见她的另一种样子。
    喉结滑动,越萧的声线停顿,带着不敢为她所知的龌龊割涩喉咙。双臂掩着的地方,他紧紧掐住领口,不敢把准备许久的东西拿出来坦荡相赠。
    越萧知道,许多勉力维持的表面,是撑不了多久的,他没有把握这么多次的冒犯,究竟泄露了他的龌浊没有。越朝歌或知道或不知道,或推拒或纵容,他拿不准她心里的想法。
    越萧刚想说些什么,被不远处的纷扰人生打断。对岸的一处奇兽摊上传出吵嚷之声,人群渐渐围拢过去,一时间,犬吠鸟叫,狐啼雀鸣,粗犷和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
    越萧眼角余光锐利,瞥见人群中的一抹寒光长刀,有些眼熟。他凝眸细看,认出那是“绝焰”。
    越朝歌也注意到那处,美眸直盯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主子!公子!”一声清丽高亢的声音从河道传来。
    是碧禾引来了游船,正站在船头对着她们招手。
    招摇河里,三层画舫很是招摇,彩灯环绕,流苏半剪,琵琶长琴涔涔作声,美婢丽姬翩翩起舞。画舫太大,停的这里恰是河颈,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后面小些的画舫便排起长长的队。
    越朝歌无法,只得携了越萧上船。
    此时的那兽摊上,面容清隽的男子身材有些瘦削,穿着不俗,通身文人风骨。
    那男子横着手臂,掩着身后一个娇娇女子,细看那女子面如桃花,眼含秋波,身段小巧玲珑,穿着一身梨花白的轻纱点桃裙,衬得腰身更加有致。
    穆西岚拄着长刀,及膝的黑靴裹着修长劲瘦的小腿,踩在一只铁笼子上。笼子里的红狐感受到极致压迫,缩在铁笼一角,呜呜嗷嗷叫着。
    穆西岚低下头,高马尾发丝随之倾洒,她声音带着点痞意,笑道:“燕淮燕姐夫,长安鼎盛的世家,燕门公子,我说,这只红狐本将军要定了,燕公子可是要为了身后的小美妾,同我争上一争?”
    桃花眼缓缓抬起,看向燕淮身后站着的点桃裙美妾。
    穆西岚盯着那美妾,嘴角笑意不减,缓缓站直身子。绝焰在空中打了个旋,横着落到肩上。她挑扁担一样担着长刀绝焰,黑靴落到地上,缓步向点桃裙的美妾走去。
    那美妾紧紧揪住燕淮腰间的衣裳,根本不敢与穆西岚对视。燕淮半蹲着身子,张开双臂把美妾掩在身后,想只护崽的老母鸡。
    “穆西岚!你姐姐的死与我燕家无关,休要在此恃兵猖狂!”
    穆西岚睇了过来。
    呵,燕淮还不算笨,知道“恃兵猖狂”于潘家而言,绝对算不上好事,用这个说法来压她,或许能够奏效。
    可他对上的是她穆西岚。
    穆西岚抬起头,脚步一顿,“恃兵猖狂?”
    她转了一圈,担在肩上的绝焰刀首尾画了个圆,“还请燕公子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周边,本将军可只有一个长随,又何来恃兵猖狂一说?”
    “嘶——”她眯起眼睛,“难不成,这一说是燕姐夫为了帮这小美妾争红狐,故意加到我潘军头上的罪名?”
    穆西岚在燕府前闹了几日,大半个长安都知道了她与燕家的关系,也知道她来长安是为了帮她姐姐讨回公道。眼下见燕淮对这小妾如此回护,围观的百姓便想着,事实真相或当真如穆西岚所说,燕府宠妾灭妻,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眼下穆西岚把话题拉扯到那小妾身上,便是让燕淮和那小妾众目睽睽之下挨刀子。若是再过火些,燕家的世家名声,恐要就此毁于一旦。
    穆西岚有些惋惜,道:“本将军自知燕家三代世家,书香门第,姐夫是大雅君子,守礼奉法,若非有人唆使,是万做不出败坏家风之事的。不若这样,姐夫若是君子端方下不去手,就把那小美妾交给我,我僭越些,自替死去的姐姐正正燕家家风,如何?”
    燕淮被他抢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话赖话都被穆西岚说了,一口一个为燕家着想,不过是想打着为他燕家好的名声,趁机笼络幕僚士子心罢了。她那日刚进长安,可是避开众人在他耳边放言,要他生不如死!
    “穆西岚,你少假惺惺!这狐狸,我燕淮不要了!”燕淮勉强维持住世家风度,拉着美妾就要走。
    美妾一边走一边眼泪婆娑,哭着道:“燕郎,奴想要那只火狐,那小东西可爱得紧,早先养的那只狸奴被大夫人捏死了,还不许奴养只更凶的吗?奴养不成它,那奴也不活了!”
    这美妾名叫绯儿,能得专宠,也是颇有心计的。
    绯儿心知若是燕家燕淮这棵大树倒了,她就要漂泊无依,任人看不起。眼下穆西岚步步紧逼,燕淮束手无策,为今之计,只有她能凭着柔弱扳回一成。此次以命相搏,若是博赢了,自得燕淮百般宠爱自此无忧,若是搏输了,不过也就是一死。
    绯儿胆识也算过人。想定之后,趁着众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梨花白从光影里翩跹而过,硬生生扒开人群投了河。
    “绯儿!”燕淮怒目圆睁,撕心裂肺。
    可他仍没喊住美妾,随着“咚隆”一声,水花四溅。
    穆西岚眼底发沉,双唇紧抿,攀着长刀的手紧紧捏了起来。
    越萧与越朝歌并肩立在画舫船头,越萧刚打算把方才未说完的话说出口,把未赠的礼物赠出手。忽然一抹白影从眼前闪过,落入河道里。紧接着传来一阵大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碧禾就站在越朝歌身后,一听有人落水了,忙脱了鞋袜,道:“主子!有人落水了!”
    说着,还未等越朝歌说些什么,她便一个扑棱扎进水里。
    碧禾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极佳,力气又大,也因着距离近动作快的缘故,几个大男人都没游得过她,不一会儿便把人救到画舫上。
    她自己淌着一身水攀回画舫上来的时候,尤不知自己闯了祸,直到那岸边上立出一抹扛刀的火红身影。
    穆西岚弓步踩着阑干,手肘倚在膝上,马尾发梢从肩上滑落下来,显得很是潇飒。她望着画舫,见那画舫不似寻常,没有挂出表明身份的木牌,便大声喊道:“革下何人?可知此女不能救,救了她,就要毁了燕家了!”
    越朝歌凝起长眉。
    燕家,是潘云虎大女儿的婆家?
    尚未窥见全貌,越朝歌不会庸妄置评,何况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不轻易卷进纷争的习惯,因而只是敛声,带着些许探究,眸光张扬看向声音来源。
    越萧也定定注视着那抹光利长刀,轻轻蹙起眉头。
    竟在此处遇上了她。
    越萧的目光太过冷冽。
    穆西岚察觉那道熟悉的目光,遥望过来,借着斑驳光影看清了画舫船头立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她今日午后见过的,长身鹤立的凛冽玄衣;一个是身段玲珑,傲骨端绰的妖绝女子。
    竟然是他。
    越来越有意思了。
    穆西岚挑起唇角,借着这个机会,探探越萧的人品底细,岂不更好。
    她饶有探究地,目光从越朝歌身上逡巡而过——
    通常气度尊贵的女子都会在意声名,见人落水必救,见人被欺负必袒护,可这女子瞧着雍容贵雅,倒没有那些俗想,从方才到现在都只是笼手贴腹而立。太远了,看不清神色,却能从她举止身骨看出,她在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着周遭,凝惕着事态的发展,并未急于妄下论断。
    越萧立在那女子身旁,长臂揽着她的纤纤细腰。两人迎风沐月而立,身段卓绝,孤标傲世,似是凡尘俗世都不入她们法眼。
    画舫上的美妾面色苍白,吐出几口水来。她眼尖得紧,甫一醒来,便翻过身要去拉扯越朝歌的裙角,“菩萨,救救奴,救救绯儿吧!”
    越萧凝眸,搂着越朝歌的腰退开一步,冷冷睨着地上楚楚可怜的人,道:“你也配碰她?”
    倒不是针对绯儿,只是在越萧心中,越朝歌高坐神坛之上,世人肮脏,哪里配碰她分毫?
    那绯儿见越萧气度不凡,又如此袒护越朝歌,便知道越朝歌大有来头,更是使尽力气爬了过来,苦苦哀求。
    绯儿心想,若是这两位能拿捏住猖狂的穆西岚,便是锦上添花的大好结局,果真如此的话,燕淮把她扶正都有可能。
    就在此时,穆西岚低笑的声音传来,语调慵懒痞气:“这长安城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敢和本将军作对的人物?”
    笑意未绝。
    冷白月光中倏然闪过一抹犀利寒光。
    绝焰铮然出鞘,劈裂粼粼波光,直袭越朝歌面门而来。
    第50章 火引(一)   【6.22单更】……
    招摇河畔声影摇晃, 突然见了刀光。
    穆西岚的速度太快了,以致于越朝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越萧拦腰抱着退开, 落到画舫最顶层。
    船坞里的琵琶声越来越急。
    秋风渐凉,月上中天。
    越朝歌惊魂稍定, 居高临下地看向下面鲜衣怒刀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提刀而立, 马尾高束, 眉眼带了丝痞气,若然如碧禾所说的那般英姿飒爽。眼下她脸上带着轻蔑和嘲讽,唇角扬起的弧度尤为张扬。
    穆西岚想杀的是越朝歌, 那双灼灼桃花眼,紧紧盯着的却是越朝歌身旁,长身肃立的越萧。
    越朝歌侧过脸,目光扫过冷硬笔挺的下颌线,看向越萧的眸子。
    那双狭长好看的眸子一日既往,冷沉得看不出情绪。他的眸瞳干净清澈,却总是深不见底。越朝歌就这么看着他,恍然间就像是曜玉坠入深渊,思想不受控制, 无限沉坠。
    可此刻,这双眸瞳目不转睛看着的, 却是下面红衣鲜亮的穆西岚。
    越朝歌没意识到自己心里产生的些许不悦,重又看向下面舫舷之上。
    一身狼狈的绯儿匍匐在地, 好看的梨花白裙裳上附着着水下的荇草。她本就柔弱, 眼下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水的衣裳更勾勒出姣好腰身。绯儿长得不艳不俗,是清纯可人那一挂的, 可饶是如此,越萧的目光仍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眼。
    越朝歌想,或许越萧不喜欢那样的,相反,越是张扬鲜活,或许越能入他法眼。
    美目微微拧起,看向下面野痞肆意的穆西岚。
    绯儿是个灵通的,一见穆西岚追到舫舷上,满身瘦骨便颤抖起来,犹如惊弓之鸟般,呜咽着,蹬着腿往后面的船舫里缩去。惨白的小脸,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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