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朝歌红着眼,目光从他们腰间的革带上扫过。这些革带与越萧的领军革带大致相同,只是越萧的那条,多了一块细小的鲜红玛瑙。
    她仍蹲着,心往下沉了又沉。
    抬手擦干净泪,方站了起来。
    为首的那个亲军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启禀长公主,领军大人失踪了。潘军小将穆西岚刚刚回了大大营召集人马,往渡骨山而去。领军大人交代我们,他单独行事时,一切听长公主指挥。”
    越朝歌每听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寸。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整个心脏像被钝锯划拉而过,割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她整个人像沉入深海,水意从四面八法挤压而来,压迫得她无法呼吸,全身生疼。
    越朝歌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说:“消息确切吗?”
    语调平静到碧禾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首的那个亲军颔首:“消息确切。”
    越朝歌一点点捏紧驼白木纹的桐木方盒,问:“他从哪个山口入山?走的什么道?”
    亲军道:“领军大人从大尧山口入山,走的打猎山道。”
    大尧山口。
    那她还算熟悉。
    许多年前,她和越蒙、越萧还有一众越军进山,最后只有她孤身只影,随在越蒿身后出来。那个山口,算起来,她应该出入三回了。
    “备马。”
    越朝歌抬起下巴,眼眶还红着,目光却无比坚毅。
    越萧,本宫不会再把你丢下了。
    越朝歌嘱咐其中一人带碧禾回西府上园,准备些伤用的药,以及一些轻便的水和食物。越萧的身手她见识过,他会迷失在山里走不出来,要么是受了伤,要么是迷了路。
    然而,都不是。
    越萧与穆西岚在潘军方面达成共识之后,为了那日招摇河畔的一句“男人若是疼你宠你,就该给你猎头狼王”,只身潜入雪山丛林里。
    渡骨山来了雪狼群,这是穆西岚告诉他的。
    雪狼身形矫健,是猛兽里最难对付的一种。穆西岚笑说只要他猎得一头雪狼,便一切好说。越萧果然依言,猎了头雪狼给她。黑羽利箭在茫茫白雪之中贯穿雪狼的那一刻,穆西岚对越萧的目光里除了激赏,还多出了些别的情绪。
    穆西岚是个骄傲的人,当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不想用条件交换感情。她觉得绑架来的感情,会像戏台上的丑角一般,时刻嘲讽着她的人生。原本对越萧只是感兴趣的时候,她可以用十万潘军换姻缘的说法试探越萧的人品和底线,可一旦动了真情,她却是闭口不言了,行事作风反而循规蹈矩起来。
    越萧骑着逡黑骏马消失在雪柏林间的时候,穆西岚没来得及阻止他,身后的潘军在雪地骑行的速度也慢,故而一行人,没有一个追得上越萧。
    穆西兰在原地等了半晌,及至天黑,还未见有人回来,出到山口问猎户,猎户说未见人影。
    从大尧山口进去,只能从大尧山口出来,没有旁的路。越萧还没出来,就是在山里。
    越朝歌喜欢打马球,能在马上玩出花来,骑术一绝。她举着火把,纵马闯入大尧山口,身后一行黑衣猎猎,像要奔赴什么浩荡战场。
    雪狼多在夜间捕食。
    渡骨山最近来了雪狼群。
    越朝歌往深里稍走些许,便见火把光亮范围外的黑暗里,亮起无数只凶光烁然的兽眼。
    暗卫亲军机警,立刻把越朝歌团团保护起来。
    正欲|交锋时,山谷深处传来一声通天的狼嚎。
    其中一个暗卫亲军说:“长公主,那是雪狼王的叫声。”
    那声音听着断断续续,有些凄厉,应当是受到了攻击,正在召唤狼群。与此同时,黑暗里矍亮的兽眼纷纷调转方向,往斜刺里飞奔而去。
    越朝歌轻夹马肚,“跟上去。”
    火把可以驱兽,她高举着,骏马奔驰期间,她频频压低身子,避过雪柏积雪的枝桠,然而肩上还是落了许多残雪。
    她穿得单薄,心里担忧惊惧,全身有些发冷。握着缰绳的指节已经泛白,手心磨出了血丝,可眼下越朝歌已经什么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雪狼群奔向的地方,是渡骨山的渡骨涧。
    越朝歌来过这个地方,当年护送她取玺的越军就是葬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涧石的方位甚至都还不曾改变。
    她看见那抹身影的时候,眼泪又涌满了眼眶。
    山涧里,骨傲如松的人鹤然站得笔直,左手袖子冽冽往下淌着鲜血。他身旁,雪狼王已经被戴上了嘴套,四肢都用绳索收束住了,洁白的月光洒落,映衬出狼王身上的点点血迹。
    越萧顾不上流血的手,他看见马背上举着火把,已经红了眼眶的女子,眸光亮了几分,随机又填满威压,扫向她身后的暗卫。
    越朝歌看他面色,就知道他要怪罪这些亲军没能看住她,心尖遽然酸疼起来。
    “是本宫想你了,自己要来的。”
    越萧一怔。
    半晌,他凉眸一眨,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抬起头,冲那些亲军道:“把这头雪狼王带回去,好生照管着,不许它伤分毫。找个驯兽师,把它驯温顺些。”
    亲军领命,刚要下马。
    然,困兽尤斗,雪狼王稍微攘动了一下,隔着嘴套,尽力发出最后的嘶吼。
    这声嘶吼在月下尤为阴森,震飞林间躲藏的寒鸟。四面雪狼亮起双眼,躬起脊背,朝着越萧发出渴血之声。
    雪狼食肉,尤其爱血。
    越朝歌看向越萧鲜血滴落的袖子,在四面雪狼群袭越萧的前一刻,大喊:“上马!”
    绣鞋一夹马肚,骏马陡然往前奔去,越萧反应很快,修长的手臂攀住马辔翻身上马,接过她手里的缰绳,一骑两人再度纵入丛林之中。
    雪狼飞速追袭,树影飞闪而过,越朝歌单薄柔软的背感受到他胸膛的温热,忽然觉得很安心。
    “小弟弟,今夜是本宫过得最刺激的一个秋夕。”
    马上颠簸,她的说话声起起伏伏,格外悦耳。
    越萧余光看向那只即将赶超骏马的矫健雪狼,哑声在她耳边低语:“还有更刺激的。”
    他声音磁沉,带着隐隐的侵略和挑意。
    随着他的声音落入耳里,越朝歌只觉得一阵激流从头皮漫涌全身,四肢百骸都发麻。还未等这阵激流过去,头顶的月光陡然被什么庞然大物遮蔽,越朝歌抬头一看,竟然是只喙勾如锐的山鹰!一时又心惊起来。
    这只山鹰显然饿了许久,目光里全是对食物的渴望。它扇动着翅膀,正在寻找时机俯冲猎食。
    它发出一声震裂耳膜的尖鸣,翅膀横直,俯冲下来。
    越朝歌头皮一麻,腰间传来越萧的力度,整个人身子一轻,而后天旋地转,她被越萧护在怀里,顺着雪坡滚落下去,随即,雪坡之上传来骏马惨烈的嘶鸣。
    越萧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了小时候的种种。
    再次醒来的时候,唇上正贴着两瓣温软。
    越朝歌正在往他嘴里渡水,动作笨拙,不得要领。
    越萧喉结滑动,咽下清水。随即长臂抬起,大掌摁住她发髻稍乱的后脑,锋锐喉结下的声带里发出一声饶带哑意的闷哼。
    越朝歌整个人一怔,意识到越萧醒了,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刚要抬起头。却被越萧拦腰环过,只察觉到修长的手指揽过她的腿,越朝歌身形一挪,整个人都跨伏到他身上。
    “大姐姐,没点本事,不要勾我。”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越朝歌原本有些羞赧,听他这样挑衅,顿时美目圆睁。这些时日积攒的不满、感动、担忧惊惧齐齐袭上心头,她不屑地笑了一声,俯身,樱唇轻轻擦过他锋锐的喉结,丁香试探般在上面点了点。
    越萧双手暗暗用力,臂上肌肉偾张。
    越朝歌尤不知她如此作为有多危险,仰起脖颈直视他狭长的双眸,勾唇轻笑,如妖惑命。
    “真见识了本宫的本事,只怕小弟弟受不住。”
    第54章 烈火(一)   【1+2更】
    娇姹小脸, 口出狂言。
    越萧勉力扯唇一笑。
    他头有些疼,抬起眼皮,侧过脸打量身处的这方静谧。
    隐约能看出这是一处山洞, 四面都是厚厚的石壁,天光稀稀薄薄从头顶的缺口处漫溢下来——
    那应该是他们掉下来的地方。
    许是雪太冷冻出了冰盖, 光线从那里穿进来, 只余留下冥冥青光, 若非角落里还有光迸射进来,恐怕那处青光无法照亮视野。
    但眼下,即便角落有光闯入, 也只是到能模糊看清山洞轮廓的地步。
    越萧轻轻绷起脖颈,往光线穿透的那处裂缝看去。
    那是山洞的一角,老树根盘踞虬结,穿裂石壁锐利生长,粗壮的树根背后,光线清亮灼眼。外头的厚雪化成水,顺着树根滴落在一块光滑石头上,声音“啪嗒啪嗒”,规律作响。水流从石头上流下, 在石下积起一汪浅浅的清水镜面。
    从这里看那树根巨石和清水洼,强烈白光映衬下, 竟诡异地和谐成一幅雅绝的画卷。
    光线没有阳光耀眼。该是月光。
    越萧收回视线,看向在坐在他身上的越朝歌。
    “肚子饿吗?”
    他没顺着越朝歌方才的话往下说。她方才说了那样挑衅的话, 他却置之不理。
    越朝歌气急。不知为何, 她不愿在这种较量上落于下风,闻言眯起眸子,“为何不接本宫的话?你不信本宫有本事让你受不住?”
    若是往常, 越萧也就顺水推舟逗她。
    可眼下,在这方不知何名的山洞里,她若是玩过了火,必是要吃苦的。
    越萧嘴角难得浮出温柔笑意:“大姐姐有多少本事,我心里有底。”
    越朝歌皱起眉,怒意尽显:“你这是瞧不起碧禾的话本子,还是瞧不起本宫?”
    语调危险,挑着眉,目光探向他的伤处。
    越萧与雪狼王搏斗时被利爪抓伤了手臂,越朝歌为了给他上药,去了他半边衣衫。眼下这半边精壮的肌理逞露在冥冥青光之中,线条纹络流畅,顺着身段旋走,没有一丝断涩。
    越朝歌本是想借着伤口威胁他一二,然,无功而返,在这样悍锐的张力下溃不成军。她飞快敛下目光,掩去脸上不自在的神色。
    越萧抬起没有受伤的臂膀,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坦然道:“瞧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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