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钊出宫时是兴致盎然的,回来时则是板着面孔的。
    他本想去御书房继续批复奏折,但是不知为何,他脚步一转,就去了太上皇休养身体的大明宫。
    自从得了百年的鲛珠,太上皇的精神头儿就恢复了,虽然身体的内里依旧是沉疴难愈,但是表面上,他还是十分康健的。明钊到的时候,太上皇正在听曲子。
    新帝一身寒气地走了进来,宫廷乐师们叩拜之后,都是小心谨慎的样子,见此,太上皇无趣地摆了摆手,让乐师们退下。
    明钊向太上皇问安后,在他的斜对面坐下,低头默默喝茶。
    “听说你到宫外寻找佳人去了?怎么,吃了个闭门羹,来朕这里喝茶败火?”
    “父皇,你知道她是狐族之后,就没担心过儿子会把一个妖族女人迎进后宫吗?”
    太上皇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年轻的儿子,不太客气地问道:
    “你想让那裴昭希入宫,但是人家愿意吗?那姑娘的心气儿可不是一般的高,你能给她的东西,她不会看在眼里的,而她想要的,老三,你也给不起。”
    明钊喝茶的动作一顿,露出一个苦笑。
    太上皇奇怪地看着明钊:“你之前不是都想明白了吗?今天怎么又如此……情绪反复?”
    “儿子今日出宫,听说裴姑娘身边已经有人陪伴了。可见,她之前说的什么一心向道,命中无姻缘之类的话,不过是借口而已。”
    “身边有人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那个裴昭希另眼相看?”
    明钊让自己忽略太上皇好奇兴奋的眼神,声音淡淡地答道:
    “儿子不知,但应该也是修行之人,见过他的人都记不住他的长相。”
    太上皇了然,随即又问道:“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做些什么吗?让人去找裴昭希,然后下旨宣她进宫?还是下一道圣旨,不许她成亲?”
    明钊自嘲一笑:“父皇何必激将儿子!不提儿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有,如今也没有什么用了。裴昭希她……已经度过了最无助的那几年,她现在是海阔凭鱼跃了,朕……纵然有再多的不甘和舍不得,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话让太上皇慢慢收起了眼中的戏谑,惆怅之情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抬起苍老的手,慢慢落在儿子的肩膀上。
    “作为帝君,本来就要和情之一字划开些距离的。不能完全摒弃变得绝情冷酷,因为那会让你变得傲慢暴烈,失了仁德和宽和。也不能过于狎昵痴迷,沉湎其中,因为那会让你变得狭隘软弱、变得患得患失和有失公允。
    “老三,朕给你的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想要坐稳了,你的这颗心,就得被反复磋磨。你会丢掉一些东西,但也会得到更多。”
    室内静悄悄的,半晌,明钊哑声道:
    “儿子懂得取舍,儿子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做好了取舍。”
    “是啊,”太上皇微微提高了声音:“你小子若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老子也不会把祖宗家业传到你手里。”
    明钊摇头一笑,纵然心中依旧憋闷不舍,但是和太上皇聊上这么几句后,他的情绪到底被平复了许多。
    他的眉头刚刚松开,刚刚还一副慈父心肠的太上皇忽然说道:
    “既然想开了些,那你就抓紧回去批折子吧。为父之前还听着新编的曲子呢,你这冷着脸一出现,把朕看好的乐师都吓着了。”
    明钊:“……”
    年轻的皇帝去处理政务了,太上皇让乐师接着演奏,他闭目细听,仿佛又回到了杏花烟雨中的江南……
    那一年,其实他也是动过真心的。不过,他心里的姑娘是个真正纯澈善良的温婉女子,不像那个裴昭希,一肚子弯弯绕绕,眨眨眼,就能杜撰出个起承转折的动人故事。
    ——果然,朕这个做老子的,就是比儿子的眼光强。
    ——可是,强又有什么用呢?仍然护不住心底的那朵玉兰花。
    ——她若是真的像裴昭希那样,无论顺境逆境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是多说几句谎话又如何呢?如今,朕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了。
    人间的悲欢苦甜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轮回,纵然王朝更迭,纵然沧海桑田,红尘中的聚散离合仍然在不停地上演,谁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谁都是别人故事里的旁观者。
    凡人的世界如此,妖族亦然。
    在狐族族地的最高处,巍峨壮丽的九重宫阙不再隐蔽在缭绕的祥云仙雾之后,罕见地露出全部的优雅轮廓。
    族地中的狐妖们不管此刻正在做什么,全部放下手中的事务,抬头望向最高处的琼楼玉宇。
    中央处,最壮观华丽的祭祀大殿慢慢降落。二十一根琉璃五彩石圆柱依次排开,五扇寒玉制成的雕花大门缓缓开启,庄重典雅的乐声同时奏响,仿若从亘古大荒中传来的悠扬调子深远宏达,盘旋回荡在所有狐族的耳边。
    今日,是狐族少君白锦大婚的日子,也是他继承帝君位的重要时刻。
    白锦牵着裴湘的手并肩而出,两人一同站在所有族人的面前,在上一任狐族帝君和十二位六尾长老的见证下,缔结良缘,许下承诺。
    紧接着,漂浮在云巅之上的每一座宫殿里,都燃起了银色的火焰,这是代表新一任狐族帝君白锦的力量。
    这火焰熊熊,灼烈霸道,照亮了整个族地。不仅狐族中的每一名成员,便是前来见礼的所有宾客,都感受到了七尾白狐的磅礴力量和深厚修为,他们在这银色火焰的照耀下,加深了对狐族的忌惮和尊敬。
    强者为尊,自古如此。
    裴湘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白锦的高深修为,她侧头看向身旁的伴侣,在某一瞬间生出一丝疑惑,这人,真的就认定她了吗?
    似乎感受到了裴湘的不确定,白锦侧头看向裴湘,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珍视,这样的明亮真诚目光,消解了裴湘心底浅浅的疑惑。
    她想,无论将来如何,最起码在这一刻,身边的这个人是真实的,是真诚的,是真心的,这就够了。
    以后……她有交付一生的勇气,也有收回感情的决断,何必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就放弃当下的幸福甜蜜。
    曾经拥有过的绚烂,未必就比不上长长久久的隽永。
    更何况,她只有百年寿命,而她的爱人,其实要承受更多。
    番外
    狐族的帝君要修炼出九尾的时候,是君后裴昭希去世后的第五百一十二年。
    那日,帝君从白云深处的九重宫阙里飞了出来,直接迎上了天空中的翻涌劫雷,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铺天盖地的灭绝冷厉,那地动山摇的狂暴迅猛,让狐族中的所有族人都不敢露面。
    他们藏在祭祀大殿中,静静等着帝君修出九尾,从此踏入另一个更高的层次,亦或者是,沉默接受帝君白锦的陨落。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不知过了多久,祭祀大殿外面的危险情形没有一丝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让所有的狐族都揪起了心。他们彼此对望,屏息凝神,即便知道此时出声根本打扰不到帝君渡劫,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族人愿意开口说话。
    寂静一直在蔓延,紧张忐忑的情绪一直充斥在祭祀大殿内。
    忽然,终于有狐妖打破了众人的沉默,只听他惊呼一声:
    “天火,竟然降下天火,这是为什么?”
    “帝君曾做了什么逆天改命的事情吗?”
    “难道,当年为了君后……”
    “胡说,君后曾经用性命逼着帝君发誓,不许为了让她延寿而损害自身,帝君纵然有再多不舍,也不会违背君后的意愿。”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降下天火?自从君后离开后,帝君就隐在重重宫阙中修炼,再不曾踏出半步,他怎么会惹出天火之罚?”
    就在众狐妖苦思冥想的时候,年纪最大的狐族长老悠悠叹息:
    “九尾历劫时降下天火,不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触犯了天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是帝君第二次经历九尾劫雷。并且,第一次的时候,是成功了的,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他自愿放弃了部分修为,从新来过。”
    大长老的猜测让一些狐妖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们如何都不敢相信,已经渡过九尾雷劫的狐狸会甘心放弃至高的修为,愿意再修行一遍。
    说出这个猜测的大长老也不愿相信,他敲了敲手中的折扇,面露沉思之色。
    唯有此刻在抵御劫雷和天火的白锦知道,他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磨难。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劈下,一些久远的被封存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他才终于想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渡九尾雷劫了。
    他第一次渡九尾雷劫的时候,虽然没有经历天火之罚,却撞上了情劫,让他的魂魄飞出这方世界,飘飘荡荡落在了另一个世界当中。
    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白锦作为普通人类出生,忘却了身为狐族少君的记忆。
    他只当自己是人类幼崽儿,而后是少年,青年,直至由中年步入老年,再到寿终就寝。他的一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荣华显贵的。
    至少在外人看来,他就像是老天爷的私生子。除了私人感情归属问题一直扑朔迷离外,他的人生经历,一直是大众津津乐道的话题,当然,这和他是公众人物也有很大关系。
    人类白锦出身富裕,长相出色,还很聪明,受到了所有亲人的宠爱,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邻居,这个邻居和他同岁,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子。
    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上一样的幼儿园,在同一所小学当同桌,跳级,考进同一所重点中学,直到六年后的高考,两人才因为兴趣志愿的不同,去了不同的学校。
    在进入大学之前,两人同进同出,知道对方所有的糗事、所有的鬼主意和所有的心情。不管在外面结识多少新朋友,对白锦来说,邻居家的小青梅总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上了大学后,白锦选择了影视学院,他的小青梅选择了信息情报管理。截然不同的专业选择,并没有拉开两人的距离,短暂的分离反而让他们更加珍惜相聚的时光。
    小青梅会翘课陪白锦琢磨表演类课程、揣摩剧本中每个人物的喜怒哀乐,陪他整宿整宿地看老片子,一遍又一遍。有时候,白锦都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的小青梅却依旧认真,专心致志地帮他分析前辈们的演技。
    他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跑到小青梅的宿舍楼下等她,然后跟着小青梅去上课,跟着她去图书馆自习,跟着她一起拒绝告白的男孩子/女孩子,跟着她吃遍学校周边的小餐馆。
    寒暑假的时候,他和小青梅还会参加一些特殊的“军训”。原因是他们住的那一带别墅区里,某家的晚辈被绑票撕票了,所以,他们的长辈父母就要求他们去接受一些训练,学一些自保的手段和小技巧。
    在这些特殊的训练过程中,白锦惊奇地发现,他的小青梅其实也不是一直那样缜密沉静的。
    面对危险和困境,她有时候很有急智,应对也算妥帖,但有时候就是顾头不顾尾的莽撞冒险了。
    虽然她自己不承认,认真辩解说,一些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是,白锦怎么会忽略小青梅眼底的跃跃欲试。
    几次谈话后,他发现效果微乎其微,但他能怎么办呢?只好一边看着她往前冲,一边给她保驾护航。
    等到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白锦其实已经有了一些名气,但他忽然又厌倦了表演专业,喜欢上了执掌镜头的感觉。
    所以,他打算认认真真地演完一部毕业作品后,就考个跨专业研究生,从新规划自己的未来。
    小青梅自然支持他的所有选择,她了解他,就如他了解她。
    也是那时候,白锦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喜欢小青梅的。
    不再是同伴知己的那种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他认真想了想,发现她在他的二十几年人生里,划下了太重太多的痕迹。她若是不做他的妻子,不做他孩子的母亲,那简直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就像鱼儿不在水中游动,小鸟不在天空飞翔。
    猛然有了这个清晰认知后,白锦不仅没有感到迟疑忐忑或者犹豫不决,他反而沉静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几年为什么一直有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
    为此,他拼命在每个角色身上寻求共鸣,寻求更加深刻的自我解读和剖析,但是依旧无用。他找不到那个自然而然的落脚点,感受不到地心引力对他的牵引。
    直到此刻,他意识到他是爱着小青梅的,想要和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他的心,就忽然安稳了。
    白锦发现了自己的感情变化,但据他观察,小青梅依旧是懵懵懂懂的。所以,他也没着急。
    他想着,先把最后的毕业作品拍摄好,然后再找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两人从小玩到大的花园里,在他们一起种下的向日葵旁,轻声而诚恳地告诉小青梅,他爱她。
    可是,白锦的这句告白终究无法说给小青梅听了,外出拍戏的某一个深夜,白锦被刺耳的铃声吵醒……
    后来,他去参加小青梅的葬礼,神色淡淡地听小青梅的同学哭诉,她是怎么遭遇意外事故的。
    那些描述多么苍白无力啊,白锦一边听着,一边眺望蔚蓝的晴空,只觉得阳光刺眼,刺得他眼睛酸涩。
    白锦刚刚发现自己的感情,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还不知道小青梅会不会答应他的求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是,他的人生依旧要继续。他还有父母,还有小青梅的父母,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和二十几年的记忆,他若是不好好生活,岂不是要辜负了那些珍贵而美好的人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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