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太太想到多莉丝小姐之前的那些时髦“夸张”妆扮,忍不住呼吸一滞。倒不是说那样不好看,而是因为,依照莫里太太的理解,多莉丝小姐欣赏的东西,多半不能符合福尔摩斯先生那种稳重绅士的审美。
    “小姐,夫人吩咐了,让我来帮你梳头发,咱们今晚不要尝试新东西了。”
    裴湘不太乐意,但是面对莫里太太严肃的眼神和坚持的态度,不得不选择“妥协”。
    “好吧,我知道你和母亲的打算,就想撮合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莫里太太,说句实话,你觉得那位先生真的适合我吗?”
    “没有什么是不能磨合的,多莉丝小姐。”
    “我为什么要磨合,明明有许多适合我的小伙子呀。”
    “不,多莉丝小姐,在婚姻方面,请你信任老伯爵阁下和卡洛琳夫人的眼光。那些夸夸其谈的时髦青年并不值得托付终身。他们只会花光你的嫁妆,然后冷落你,甚至还可能负债累累,搞出各种丑闻,让你在社交圈里颜面大失。”
    裴湘坐在镜子前,任由莫里太太在她身后忙碌,用眼神示意露西好好学习,省得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什么都不会。
    露西很机灵,马上领会了裴湘的暗示,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莫里太太手上的动作,随时听候她的指挥。
    “可是,莫里太太,没有人能花光我的嫁妆,包括我自己。你忘了祖父的遗嘱了吗?福尔摩斯先生就像一头恶龙,严密地守护着我的财产,禁止任何人靠近。哼哼,即便是财产的主人,也要看恶龙的脸色行事。”
    莫里太太可不喜欢多莉丝小姐的比喻。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会是故事里的恶龙?小姐,说他是守护骑士还差不多。你看他那样彬彬有礼,对你有十二分的温和与耐心,绝对是可以为淑女遮风挡雨的英格兰绅士。”
    裴湘扑哧一笑,难得说出几句心里话。
    “得啦,莫里太太,你才认识那位先生多久呢?就知道他是好心肠的绅士啦?要我说,福尔摩斯先生可是一位相当冷漠的人,还有些懒洋洋的,恶龙这个形容很适合他的。你看故事里,守着宝藏的恶龙不都是常年趴在自己心爱的洞穴里,对于想要寻找宝藏的探险者们不屑一顾,被招惹了,就懒洋洋地喷出一股火焰,然后就接着呼呼大睡。唉,这睡得多了,说不定就会变肥了,变成一只有着大肚子和双下巴的胖龙。”
    裴湘的话逗得露西笑出了声,莫里太太也忍俊不禁。
    她勉强正了正脸色,抱怨道:“小姐,你从小就喜欢看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文法书一页也不翻,琴谱都扔到床底下,就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书能吸引你的注意力。现在还把福尔摩斯先生比喻成恶龙,若是让其他人听见了,肯定要嘲笑你的。”
    裴湘知道没人会把自己的话当真,她也不在意,反正大家都是带着面具活着,就看谁的假面更严实了。
    她轻声哼了哼,不再多说什么,任由莫里太太往她的脑袋上戴珍珠和宝石。
    等到梳妆打扮结束,裴湘起身走到全身镜前,打量着镜中的盛装丽人。
    今晚,她按照莫里太太的建议,选择了一条浅粉色的长裙,这粉色极其浅淡,面料上有着一层柔和的珠光,在灯光下,几乎接近于珍珠白色,显得她既清纯又温柔。
    “哦,这都不像我了,莫里太太,你这是按照十三岁的小安妮的风格打扮我吧?”
    “小姐,你也才十八岁而已,无需特意往美艳方向妆扮。相信我,您今后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可以尽情选择艳丽妩媚或者高贵成熟的风格进行打扮。”
    裴湘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露出一个无辜羞怯的笑容。
    ——瞎说,八十岁我也是清纯小仙女!
    格拉斯顿庄园的晚宴上,裴湘和迈克罗夫特的座位被安排得非常靠近,但是两人都没怎么和对方说话。
    迈克罗夫特一直在倾听附近的几位先生高谈阔论,同时认真品尝格拉斯顿庄园的美味佳肴,而裴湘则被另一位夫人的话题吸引了兴趣。
    “格拉斯顿小姐,上个月狩猎聚餐会上,我注意到你骑在骏马上的身姿,实在是漂亮极了。我真没想到,发生过那样的意外后,你还能把骑术练习得那样好,可见,你是一位勇敢的姑娘。”
    裴湘眨了眨眼,对这位男爵夫人口中的“那样的意外”感到迷惑。
    “能得到您的夸奖,我本该感到万分荣幸的,可是恕我迟钝,您说的‘意外’是什么?”
    裴湘语气轻松,对着男爵夫人俏皮一笑:
    “好心的夫人,若是不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会觉得错失了一大笔宝藏的。奥克斯夫人,请一定要为我解惑,这样的话,我将来再和其他人谈起自己的才能的时候,才会理直气壮地夸奖自己,并且还要把你推出来做证人。”
    奥斯克夫人爽朗一笑,心想这位大小姐也挺会说话的,之前那些传闻还是夸大了。
    当然,即便格拉斯顿小姐不善言谈,只要她有丰厚的嫁妆,奥斯克夫人就很乐意和这位大小姐继续搭话,于是,她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我现在总算理解,你为什么能有那么漂亮的骑术了。格拉斯顿小姐,你既然已经将那次意外忘记了,就说明你是真正勇敢的姑娘。不过,我可忘不了当初的危险场面,虽然已经过去七八年了。”
    “是什么危险场面?”裴湘面露疑惑,又追问了一句。
    与此同时,她也在努力回想多莉丝·格拉斯顿七八年前的记忆。
    ——好像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危险的事,以至于让原身产生心理阴影,影响之后的骑术练习。
    “格拉斯顿小姐,那时候你才十岁左右吧,我和我丈夫前来拜访格拉斯顿庄园,刚巧看到你骑在一匹棕色的小马驹上,身后跟着驯马师和几名仆人。我们走近时,就看到你的小马驹忽然跑动起来,而那名不负责任的驯马师不知在回头张望什么,没有及时发现你的险情。还是我丈夫奥斯克先生立即反应过来,冲了过去。然后,他在你摔下来的时候护住了你。”
    经过这位奥斯克夫人的解说,裴湘脑海中的相关记忆也清晰了起来。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当时的情形可没有这位夫人说得那样惊险,奥斯克先生也不是那样勇猛。
    那时候,教她骑马的驯马师确实疏忽了,可那匹小马驹非常温顺,所谓的跑起来也不是疾驰奔腾,就是小跑而已。不过,对于十岁的初学者来说,还是有些危险的,所以,当时的多莉丝·格拉斯顿紧张得闭眼大叫。
    直到一位陌生的先生跑过来牵住小马驹,又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原身的情绪才平稳了一些。
    然而不幸的是,多莉丝双脚落地后,并没有站稳,一个趔趄,让她又摔倒在了草坪上,磨破了手掌。
    对于当初的多莉丝来说,磨破手掌的疼痛比骑在马上的惊吓更加难以忍受,甚至,她立刻把骑马时受到的惊吓抛之脑后,对着血糊糊的伤口专心哭泣起来。
    所以,当这位奥克斯夫人忽然提起这件往事的时候,裴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她也理解奥克斯夫人为何要说得如此夸张,还刻意提议提起一件七八年前的小小往事,因为在今晚的宴会上,已经不止一位贵夫人这样刻意“亲近”她了。
    自从她拥有了将尽十五万英镑的嫁妆后,之前那些对她不太热络的夫人们全都改变了态度,特别是家里有未婚次子的,都不再嫌弃格拉斯顿大小姐的“不学无术”了,反而开始变着花样夸奖她。
    前几位夫人的亲近说辞并没有引起裴湘的注意,她都装着听不懂含混过去。但是这位奥克斯夫人绞尽脑汁想出的过往交集,倒是真的引起了裴湘的兴趣。
    因为她通过这位夫人的提醒,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原身当初摔倒受伤之后,闻讯赶来的老伯爵十分心痛,当场就解雇了那名在工作中走神失误的驯马师。
    ——那人叫什么来着?艾、艾伯特?对,驯马师艾伯特先生。
    ——我记得,莉娅曾经给那位驯马师说过好话的,但是,原主因为手掌破了,并不想挽留那位驯马师,就没搭理莉娅的话。
    ——而那之后,莉娅也再也没有提过驯马师艾伯特。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往事,若不是裴湘刚刚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可能都要忽略那样的一个细节了。
    反正,多莉丝是早就忘在了脑后,毕竟她那时候只有十岁,还受了伤。
    另外,莉娅给犯错的仆人说好话求情这种事,是时有发生的。若是多莉丝心情好了,就会答应莉娅的求情,若是她觉得不舒服了,就不会理睬莉娅的话。
    那位驯马师并不是唯一被拒绝的,所以,裴湘之前考虑女仆莉娅的害人动机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那些被解雇的人。
    可是,即便注意到了曾经的某个细节,裴湘也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被解雇的驯马师就是莉娅讨厌原主的原因,这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解密思路而已。
    ——应该查一查那些被辞退的仆人们,特别是被莉娅求过情的人。看看当中有没有什么人和莉娅有着更为亲密的关系。
    裴湘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和奥克斯男爵夫人说笑:
    “啊,您这样一说明,我就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的小马驹有些活泼,多亏了奥克斯先生帮我牵住了缰绳,然后又把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不过,我后来摔了一跤,把手弄破了,就忘了骑马时的惊慌,只记得伤口的疼痛了。”
    另一位夫人笑着接话道:“小孩子都这样,只有疼了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家的韦德就是那样。对了,格拉斯顿小姐,你还记得我的二儿子韦德吗?你们去年还在伦敦见过面呢。让我想想,是在伊丽莎白夫人的星期三沙龙上!没错,我记得,你们两个年轻人都对一幅画大加赞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
    裴湘浅笑颔首,正要说什么,不远处的迈克罗夫特忽然出声道:“夫人说的是韦德·西摩先生吗,我之前在曼彻斯特那边见过他。”
    西摩夫人点了点头,笑容矜持,隐隐带着自豪:
    “福尔摩斯先生认识韦德吗?这可真是太巧了。他现在确实在曼彻斯特,据说是和朋友们在搞什么机器研究,反正自从他上了大学,满嘴都是科学和工业这样的词汇,我也听不太懂,但我还是支持年轻人做一番事业的。
    “格拉斯顿小姐,韦德要是在家的话,怎么也不会愿意错过格拉斯顿家的晚宴的。他之前还对我提起过格拉斯顿小姐呢,哦,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说再也找不到说话如此投契的年轻人了。”
    迈克罗夫特态度温和地称赞了几句韦德·西摩,然后语气一转,就提起了他在曼彻斯特的见闻:
    “您儿子西摩先生确实很有才华,他和朋友们志同道合,有非常宏达的理想。不过,他们那个研究可是个烧钱的项目,不知十年内能不能有什么成果。我听说,沃恩议员已经写信勒令他的长子回伦敦了,没想到,您还是如此支持西摩先生,实在是难得。当然,我也万分钦佩西摩先生的冒险精神。”
    西摩夫人脸色微僵,但又不得不笑着感谢福尔摩斯先生的称赞。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裴湘,发现格拉斯顿大小姐已经收敛了笑意,便在心中暗自抱怨福尔摩斯先生多嘴。
    让他这样一说,就好像他们西摩家贪图多莉丝·格拉斯顿的丰厚嫁妆似的。
    虽然,韦德·西摩确实因为搞实验和失败投资花光了属于他那份的财产,目前急需迎娶一位富裕的淑女填补财产窟窿,但是,出身高贵的西摩夫人并不想让人联想到这一点。
    一旁被打断谈话的奥克斯夫人微微一笑,觉得福尔摩斯先生的话足够让格拉斯顿大小姐看出西摩家的企图了。
    果然,裴湘立刻拧紧了眉头。
    “西摩夫人,韦德·西摩先生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无聊吗?哎呀,要是让我每天都面对那些艰涩的学问,肯定是一天都坚持不住的,您儿子实在是太厉害了。怪不得,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那幅油画发表的评论我是一句都听不懂。唉,后来,我都听困了,就赶紧离开了。”
    迈克罗夫特听到这种很多莉丝式的回答,心中一笑。他不仅不觉得意外,竟然还觉得这种总是关注错重点的思路也挺有意思的。
    有了奇妙的观察对象,迈克罗夫特觉得,这场晚宴总算不是那么无聊了。
    等到晚宴结束,女士们从餐厅里起身离开后,男士们则吸着烟开始谈论他们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迈克罗夫特慢慢挪了两个座位,便和诺顿医生搭上了话,交谈了片刻后,他又不着痕迹地暗示他人把霍华德秘书引到了他身边,之后,他花费了不少心力研究霍华德这个人。
    渐渐的,迈克罗夫特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那双一向明锐通透的灰色眼眸微微眯着,情绪变得冷凝。
    ——这个人,冷酷狭隘,自私自利并且愚蠢短视,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憎恶姐姐情妇的身份又自豪于有一个贵族血脉的外甥,自傲又自卑。
    ——他十分嫉妒大学同学们的成就,觉得自己和他们相比,只差一个机会。若是他也有家族支撑,肯定能够做得更好,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小小的私人秘书,还被人嘲讽说是靠着裙带关系。
    ——奇怪,按照霍华德这类人的所思所想,他不该这样沉得住气的。这样的人,早该采取什么极端的手段了,而不是在这场晚宴上强颜欢笑,准备迎娶一个不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任何益处的家庭教师。
    迈克罗夫特轻轻点着桌面,思考着事情在哪里出现了变化。
    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让野心勃勃的霍华德变得收敛警惕起来,他似乎在被什么威胁着,这个威胁让他暗自惶恐,疑神疑鬼,把自己定格在蛰伏的状态。
    属于福尔摩斯的大脑飞快转动。
    ——他想走政府高阶文官的路子,明年一月倒是又几个合适的晋升职位,但是,盯着的人不少。
    ——他若是能够说服格拉斯顿伯爵,倒是有几分可能。不过,以他的资历和身份,伯爵若是想要给他争取到前途远大的热门职位,还得花费不少钱。
    ——并且,那还只是初步的投资,往后,他若是能力平平还想往上走的话,少不了用更多的英镑开路。
    迈克罗夫特正在思考霍华德的问题,坐在人群中央的格拉斯顿伯爵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当众宣布了霍华德的婚事。
    一时之间,在场的绅士们都纷纷表示祝贺,伯爵阁下看上去没有特别的开心,但是,他的脸色也不难看,甚至还郑重地拍了拍霍华德的肩膀。
    查尔斯·格拉斯顿的表现让迈克罗夫特抓到了一个重点。
    他已经猜到了霍华德和温斯特的婚事不太体面,并且从刚刚诺顿医生的话语里,他推测出,霍华德应该是还做了一些错事,直接伤害到了伯爵阁下。
    可是如今看来,这位伯爵阁下是很照顾霍华德的,不仅亲自宣布了他的婚事,还做足了长辈的姿态。
    他这个拍肩膀的期许动作,让在场的其他人意识到,纵然这位年轻人迎娶了一位出身平凡的姑娘,并且不再担任伯爵阁下的私人秘书,但是,伯爵阁下仍然关心重视他。
    迈克罗夫特抿了抿嘴角,神色冷沉。
    ——这样的亲切态度,是会让愚蠢的野心家滋生贪念的,非常危险!
    ——或者,危险已经发生?
    不知为何,迈克罗夫特忽然想到了格拉斯顿大小姐在散步时说过的话。
    那个梦中的骑士英雄,那个穿着红绿马甲的圣诞老人崇拜者,还有她说的,有余温的壁炉和地毯上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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