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吗,威尔逊太太?”
    “今天送东西过来的男仆没有看到你,我担心他回去汇报后,达什伍德太太和达什伍德小姐会担心。也许,嗯,她们明天会来我这里做客。”
    “确实有这个可能,”裴湘低头想了想,“那我明天便不出门了,就待在花园里画画吧。”
    听闻裴湘愿意留下来,威尔逊太太放松一笑。
    次日,果然如同威尔逊太太猜测的那样,达什伍德太太带着新烤制的小点心来拜访威尔逊太太,顺便看看二女儿玛丽安的近况。
    两位年纪相仿的女士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裴湘陪坐了一会儿后,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客厅。
    不一会儿,琴房响起优美动人的琴音,客厅里相谈甚欢的两位太太相视一笑,同时放低了说话的声音。她们一边喝茶闲谈,一边惬意地聆听年轻姑娘的练习曲目。
    茶香袅袅,桃子酱和奶油酥皮的甜蜜味道缭绕浮动,轻风卷起乳白色的纱帘,送来蓝天下粉红玫瑰的芬芳。
    一曲欢快轻灵的旋律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光影交错印在旧日的米黄碎花墙纸上,折痕在樱桃木搭成的书架上,映照出一股岁月悠长、人生恬淡的宁静韵味。
    裴湘想,她日夜奔波忙碌,耗费心力周旋在名利与野心之间,大概就是为了这样偶然间的安谧时刻吧。
    ——不寄人篱下,不捉襟见肘,不仰人鼻息。
    ——用头脑和汗水沉淀出骄傲、尊严与从容。
    ——若是有幸遇见爱情,心中有携手并肩的勇气,也有分手告别的底气。
    日子倏忽而过,布朗·帕丁顿的最新作品终于完成了。
    此时,已经没有人会质疑这位著名画家的真才实学了,报纸上有关帕丁顿的话题都和他的新画相关,因为他描绘出的伦敦东区,让人震撼、反思、沉默。
    他如今再走进伦敦任何一家俱乐部,都能得到绅士们彬彬有礼的问好和热情殷切的邀请,仿若之前那些猜忌、嘲笑和排斥不曾存在过一般。
    对此,裴湘倒是没有多少情绪起伏,反而一旁的莱斯特·西塞尔时常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裴湘偶尔瞥上一眼莱斯特扬起的下巴,心里就会莫名地多出几丝暖意。
    裴湘表达友好的方式很直接,她直接询问莱斯特订婚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是否需要她帮忙?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莱斯特没有感受到小伙伴的送温暖,他蔫哒哒地瞪了裴湘一眼,根本不想在这样轻松自在的夜晚讨论订婚的话题。
    裴湘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确定不和我说说?要知道……从明天开始,我就打算尽量减少出门的次数了。”
    这话让莱斯特焦急:“怎么不出来玩了?奥德里奇不在,你也要减少社交吗?上帝呀,那我该多无聊啊。”
    裴湘捏了捏鼻梁:“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坚持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尤其是白天。这让我感到十分不适应,有种身心俱疲的紧张感,所以我打算先歇一歇。”
    闻言,莱斯特失望地饮尽杯中的葡萄酒,但却没有试图劝说裴湘改变主意。
    他总是乐于尊重朋友们的选择,既然帕丁顿把白日出现在人前这件事视为负担,那他又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就强迫朋友忍受煎熬。
    “好吧,我觉得我应该去结交几个正常朋友,”莱斯特调侃道,“奥德里奇是不懂得享受悠闲生活的工作狂,你是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总之,你们两个都是格格不入的存在,作为唯一的正常绅士,我必须坚守住底线。”
    裴湘莞尔,举杯敬了敬莱斯特。
    莱斯特点燃了雪茄。
    “我的婚事……基本上算是订下来了,其实我早有预料,就是卡纳勒托家的小姐。西塞尔家和卡纳勒托家一直有联姻的意愿。”
    “你松口风了?”
    虽然是疑问语气,但是裴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如果不是莱斯特亲自点头应允,他的婚事还得拖延一阵子。
    “对,经过了几年的僵持,我还是妥协了。”
    说到这里,莱斯特又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怅惘:
    “其实,也不算妥协吧,就是觉得没有意思。嘿,反正早晚都要成婚生下继承人的,卡纳勒托小姐也算是我的熟人了,我们了解彼此的脾气和优缺点,将来成婚了,也不用再多磨合。反正,日子都是一样过。”
    “这确实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裴湘轻轻颔首,“这世上日久生情的夫妻也有很多,你倒是不必如此悲观。”
    “但愿吧。”莱斯特依旧兴致不高。
    裴湘想了想,问道:“订婚日期确定了吗?如果不急的话,我可以送一幅画给你,作为订婚礼物。”
    这话让莱斯特的低落情绪稍稍转好,他放下雪茄说道:
    “按计划,我们准备在狩猎季到来之前订婚——那时候人们都还没有离开伦敦。然后,等到秋日来临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乡下度假了,顺便培养感情。哎,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大概在明年春天的时候,婚礼就会举办了。”
    “去乡下狩猎度假吗?你打算去哪里呢?”
    “我之前和约翰爵士约好了,今年秋天准备去他的巴顿庄园。哦,对了,据说布兰登上校的德拉福庄园也在那附近,我想他一定会愿意招待我这样讨喜的客人的。”
    裴湘扬眉一笑,调侃道:“只要你不把那两座庄园附近的狐狸全都猎光的话,我想,你永远是那种最受欢迎的客人。”
    莱斯特欣然接受了这份恭维,又连连催促裴湘做出保证,就是不论如何,也要送一幅画给他做订婚礼物。
    “即便你画不完,也可以先欠着,没谁规定订婚礼物非得在订婚的时候送出的,你也可以和结婚礼物一起送给我。”
    裴湘不客气地白了友人一眼:“我还没承诺要送你结婚礼物呢。”
    “哈哈哈,咱们心照不宣,友谊长存。”
    这天晚上,裴湘和莱斯特聊了很久,一直到午夜前后,两人才各自坐着马车分开。
    到了第二日,裴湘带着行李从威尔逊太太的住处返回康迪特街16号,受到了家里亲人的热烈欢迎。
    同时,布朗·帕丁顿声称他实在不适应白日出门,所以在证明了自己的绘画才能后,他再次回归了原本的生活习惯,甚至还减少了晚上出门的次数。
    对此,关注布朗·帕丁顿的人竟然都生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仿佛这位画家就该如此特立独行。
    ——这就是放任吕蓓卡那些人为我“宣传”的好处了,是那些层出不穷的报道加深了某些印象,让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变得习以为常起来。
    裴湘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
    度过了之前的忙碌筹备时期,她对“布朗·帕丁顿”的资源和人脉掌控得更加得心应手,许多事务不再需要她亲力亲为,遥遥操控便游刃有余。
    可是,对于离开伦敦的奥德里奇·德维尔来说,生活不再是晴空万里,黑压压的云层已经在天际凝聚,狂风暴雨即将倾泻而下。
    他站在贝伦格教授的工作室里,拧着眉头打量着手中的一小盒淡粉色膏体。
    “贝伦格教授,你的意思是,之前工作室失窃,丢失的就是这个?”
    “是的,德维尔上校。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人偷走了那几盒样品,但是,如果你打算同我确认一下,这间工作室内都丢失过什么东西的话,我可以明确答复你,只丢失了三盒这样的膏体样品。”
    奥德里奇垂眸沉思,他之前发现吕蓓卡的伤痕被遮掩得毫无破绽后,就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很好的伪装辅助手段,值得深究。
    ——当然,也能顺便帮他遮盖一下额角的伤疤。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审讯,吕蓓卡对于如何遮挡伤疤这个问题异常执拗和谨慎,她如论如何都不愿意给出答案。
    最后还是她的同伴安娜透露,吕蓓卡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个消息,就是贝伦格教授正在研究一种遮瑕膏,效果非常好,只是一直没有公开售卖。
    得知这个消息后,吕蓓卡就想方设法从贝伦格教授的实验室里偷了几盒样品出来,试验之后,发现效果确实不错。
    “贝伦格教授,你研究这个的用途是什么?”
    “啊,这个最大的作用就是遮瑕,那种非常自然的遮瑕效果。它可以覆盖住人脸上的斑点和各种痕迹,覆盖之后,这种膏体就会在几分钟之内渐变成使用者皮肤的颜色,非常神奇。”
    “对人体没有危害?每次使用后,能起多长时间的作用?”
    “目前来说,我没有发现这种药膏对人类的皮肤有多大的伤害,但是,嗯,因为实验的次数少,时间短,所以我也不敢保证更多。至于能起多久的作用?这个要看具体配比吧。比如你手上这盒,每次涂抹后,大概能坚持六个小时左右。”
    “贝伦格教授怎么忽然想起研究这个了?”
    对于这个问题,贝伦格教授同样吃惊:“你不知道?”
    奥德里奇摇了摇头,耐心等着贝伦格教授解释。
    “啊,那大概是德维尔伯爵大人忘记告诉你了,”贝伦格温和一笑,“这个药膏呀,之所以一直没有投入生产,一方面是缺少安全保障,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不能算是我的专利研究。”
    奥德里奇立刻领会了这位正直教授的意思:
    “你是说,这种膏药的发明者另有其人?是谁?我父亲知道?”
    “知道知道,说起来,德维尔上校也挺熟悉这个人的,就是咱们最近又闹了一场乱子的帕丁顿先生呀。”
    “帕丁顿?”奥德里奇低语。
    “对,当初那个真假画作事件……你还记得吧?帕丁顿先生为了在众多的自荐者中脱颖而出,在包裹的包装纸上弄出了那种看不见的文字,之后又定时显现,让人大吃一惊。”
    奥德里奇微微颔首,他自然记得帕丁顿搞出来的花样,同时,他马上明白了某些前因后果。
    “我记得这件事,帕丁顿当时就是用类似的药剂涂抹在那些文字上,然后,等时间到了,这些涂料药剂就会自动消散,让提前写好的字迹暴露出来。
    “贝伦格教授,你的意思是,你研究出的这个……可以作用在人体皮肤表面的遮瑕药膏,来源于帕丁顿当初使用的涂料残余吗?”
    贝伦格教授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
    “其实,对于这个遮瑕膏来说,我当不起‘研究’二字的。我做的改良非常小,几乎就是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变动。哎,我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才联想到,既然能遮挡文字,那能不能遮挡人类皮肤上的瑕疵呢?于是,我就稍稍实验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结果非常奇妙,真的,好像这种药剂本来就应该作用在人体上似的。哈哈,它竟然还能随着体温和肤色的改变自然调整色泽和滋润度。”
    “遮瑕……伪装皮肤……帕丁顿……”
    几个词汇从奥德里奇的唇边溢出,黝黑的眸子泛起层层波澜,男人只觉得两耳间猛然响起轰鸣之声,心跳倏然加剧。
    多日来那层层叠加的疑惑,似乎终于被击破了最薄弱的一点。至此,连带着其余迷雾全部慢慢消散,将真相一点一点地推送到黑发男人的眼前。
    ——从来不在白日里外出的帕丁顿。
    ——没有拜访过达什伍德母女,更是从来不和玛丽安一起出现的帕丁顿。
    ——玛丽安说,他们就像镜里镜外的同一个人。
    ——同样利落的身手,同样敏锐的性格,同样缜密的思路,相似的眸色,相似的身高……
    ——帕丁顿在艺术学院画画的时候,玛丽安从来不出屋子,不露面。
    ——帕丁顿对达什伍德母女的慷慨,他出现在伦敦的时间,他出手算计威洛比……威尔逊太太……太多的细节……
    贝伦格教授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对了,德维尔上校,既然你和帕丁顿先生是朋友,可否帮我转交一封信,我想和他商量一下这款药膏的专利和销售问题。”
    “好,你现在写信吧,我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奥德里奇机械地回答着贝伦格教授的问题,表面平静无波,内心杂乱无章。
    奥德里奇苦苦思索,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一个漂亮、灵动、柔软的小姑娘,到底是如何惟妙惟肖地扮演一个成年男人呢?
    ——这不仅是外貌形体上的问题,还有举止、神态、姿势步伐、口音腔调和气质习惯,等等。
    ——她、她甚至还会和姑娘调情!她、她好像从来没有去过俱乐部的洗手间!
    ——这一定是最荒唐的幻想!也许是我太过疲劳紧张,也许是我太过于思念玛丽安,所以才产生了这样荒诞无稽的联想……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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