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铮放下茶杯,望着径直走近的裴湘,眼中划过一抹纯然的欣赏。他心道,这天地造化果然神奇,才能赋予某些人这般灵动出众的容貌。
    裴湘对上欧阳铮陌生平和的眼神,心中有浅浅的怅然。
    在来的路上她就认真琢磨过,既然她和欧阳铮的五年之约已到,对方又失忆了,正好方便他们假夫妻二人好聚好散,至此相忘于江湖。
    “欧阳大公子,我姓裴,略通歧黄之术。贵府的二公子希望我来给大公子诊一诊脉,检查一下你的离魂之症恢复情况。”
    欧阳铮注意到跟着他的护卫们没有出现阻止裴湘,便知她所言非虚。再有就是,从这位夫人一出现,他就觉得对方哪哪儿都好,根本不是坏人。于是,他很痛快地点头答应了。
    “夫人之前认识我?”欧阳铮伸出胳膊让裴湘诊脉。
    裴湘微笑着点了点头,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犹如普通朋友一般。
    过了一会儿,裴湘诊脉完毕,又询问了欧阳铮几个问题。得到详细的答复后,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温声说道:
    “我听二公子说,大公子也通读医书,知悉医理,那我就直说了。大公子之前受过重伤,几乎生机殆尽,之后被人灌入醇厚温和内力,强行打通周身穴道,促使周身气血重新循环,畅通无阻,原该百病俱消的。
    “可是我刚刚给大公子诊脉时,发现大公子的脑户、风府和灵台三处重要督脉穴位附近,皆有些凝滞淤塞,这大概就是大公子失忆的主要原因。”
    欧阳铮双目微亮。他之前给自己号过脉,也和缘尘大师探讨过病情,知晓自己这失魂之症是穴道淤塞造成的,但是却判断不出具体的位置。
    ——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美貌夫人一出手,就找准了病因。
    “夫人可有解决之法?”
    “大公子身体刚刚痊愈,不宜再频繁服药,若想恢复记忆,还需徐徐图之。大公子可以耐心等待那些淤塞自行消散,不出三五年,记忆就可恢复了。”
    “我本人倒是不急,”欧阳铮笑得温雅明朗,“只是,据说我之前非常繁忙,需要处理不少家族庶务。现在前尘尽忘,自然无法再操劳那些繁杂之事,不得不连累自家兄弟凭白多了不少负担。”
    裴湘微微一挑眉,不动神色地建议道:
    “以大公子的英明博学,重新熟悉起那些族务当是不难的,再加上二公子在一旁辅佐,很快就能应对自如了。”
    欧阳铮轻笑一声,一双墨色眼眸温润地注视着裴湘,含着点点笑意。他察觉到了裴湘的小小试探,却并无芥蒂,反而朝着裴湘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悠然道:
    “我听二弟和白驼山的护卫们说起过我的过去,却觉得肯定有所出入。既然我自小就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调息,怎么会给自己找那么多的商贾俗务来操心?
    “像我这样病弱的嫡长子,就该闲云野鹤淡泊度日,再偶尔花费些精力教导弟弟,让他尽快成长起来担负家族责任。人生苦短,我总应该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裴湘好奇道:“大公子心中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欧阳铮的眉目间泛起淡淡的迷茫,他此时终于有些失忆之人的无措表现了。
    “实不相瞒,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这次清醒之后,我就知道有些东西应该放一放了,我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也许……在我失忆之前就已经做了决定,可是,我醒来后偏偏想不起来了。但不管如何,该交出去的担子还是要交出去的。”
    裴湘点了点头,没有进一步询问。
    她低头喝了一口清茶,思索着该如何处理她和欧阳铮之间的关系。三五年的时间里,会发生太多的变故,若是这期间欧阳铮有了喜欢的女子,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彻底斩断了。
    ——有些破土而出的萌芽,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茁壮成长了。
    这时,欧阳铮忽然问道:
    “夫人姓裴,我和夫人相处时,觉得非常放松,有些话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二弟曾经说过,我已经成亲四五年了,迎娶的是黔地裴氏的千金。
    “我醒来后,并未见到我的妻子,但身边之人无一人对她存有怨言,偶尔提及之时,态度还颇为信任……夫人,你,其实是我妻子裴氏,对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颇有些出其不意,裴湘眉心一动,心道失忆果然不是失智,尽管这人忘了许多事情,但还是鬼精鬼精的。
    欧阳铮见裴湘不语,忽然心生淡淡酸涩。
    “夫人没有否认,可见我猜对了。看来……果然不可尽信人言。他们对我说,我和妻子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可我见夫人虽然对我亲近关切,却并无更多的深情厚谊。”
    裴湘想了想,觉得应该和欧阳铮实话实说。既然这人依旧智商在线,那就该理解两人当初的约定,如今期限已满,双方也该有新选择的。
    于是,她对失忆版的欧阳铮讲明了两人之间的真正关系和五年之约,也阐明了她打算离开欧阳家的打算。
    “我们是假夫妻、真朋友,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伉俪之情。按照当初的约定,我应该是先守寡然后再嫁他人的,可如今你大病痊愈,显然还能活很多年,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所以,咱们还是早些和离吧,恰好你失忆了,连现成的借口都有了。”
    听到“守寡再嫁”这个说法,欧阳铮忽然心口一疼,一个被他暂时遗忘的画面忽然闪现在脑海中:
    ——他衣衫半褪,满面绯红,一双纤细白皙的玉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在来回抚摸……
    回过神来的欧阳铮慢慢低下头,目光寸寸凝在握着茶杯的纤纤素手上,一边红着耳朵一边暗想:
    “假夫妻?呵,我是失忆离魂又不是真傻了,都、都已经那样了……骗鬼呢?”
    第256章
    自认为被欺骗了的欧阳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极具探索精神地思考着他和妻子裴湘的真实关系。
    ——五年的约定应该是真的,她没有必要说出这种早晚会被揭穿的谎言。并且,如果我当初自知命不长久,的确有可能会同意类似的条件。
    ——但从刚刚的记忆画面来推测,我和她已经产生了肌肤之亲……这是不是说明,在成亲之后的日常相处中,我们夫妻二人渐渐两情相悦,夫妻关系已然弄假成真?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提出和离呢?
    欧阳铮认真地观察着裴湘的每个细微表情,试图从中寻找到某种特殊的情感。
    可令他失望的是,对面之人始终都比较平静,或者说她十分擅长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让人无法轻易窥探到她的内心。
    ——我的离魂之症并非不可治愈,不过三五年的光景就可以记起曾经的往事,她却迫不及待地离开曾经的爱人……
    ——侍卫们说,在我失去记忆之前,我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极为融洽,不曾有任何的不愉快。唔,我记忆中的画面也证实了这个说法,那些旖旎缠绵的亲密接触,已经能说明很多了。
    ——所以,变故应该是发生在她去东海寻药之后?
    在条条线索的指引下,欧阳铮忍不住往最坏的方向思考,他的妻子极有可能变心了,不再喜欢他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瞬间冻结了欧阳铮心底隐隐浮现而不自知的悸动,让他重新冷静下来。
    ——可是……令“我”动心的女子,真的会那样容易变心吗?
    冷静下来后,欧阳铮又倾向于自己猜错了,于是,他轻声询问道:
    “夫人可有心上人了?你我和离之后,夫人会很快改嫁吗?”
    裴湘并不清楚欧阳铮因为某些断断续续的画面而误会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但也没有在这种问题上撒谎的打算。
    她微微摇头,淡声道:“尚未遇到衷情之人。”
    “那为何要坚持和离,是铮之前有所亏待吗?”
    “大公子信重于我,待我很好,是极好的朋友。至于为何坚持和离?在我看来,朋友之间聚散离合本是常事,往来随心,去留随意,这才是湘心中同朋友相处的方式。但因为同大公子之间多了夫妻的名义,反而被绑在了一起,行踪不再自由,同他人交往也多了顾忌,实非湘之所愿。”
    “果真如此?”
    “确实如此。”
    ——但也不是全部理由。
    裴湘暗暗自问,如果不分开的话,自己和欧阳铮该以何种方式继续相处呢?
    ——过去的五年,虽有淡淡情愫产生,但是谁也没有挑明这份朦胧好感,一直以挚友相称,默契地决定等五年之后再做选择。
    ——可如今欧阳铮忘记了过往,一切回归初始,我便没有充分的理由继续留下来了。无论疏远还是亲近,都是徒增尴尬忐忑而已。
    ——如果在未来的三五年中,欧阳铮有了新的如花美眷,那便让一些不曾言明的悸动随风而散吧。不深爱便不受伤,对你对我,一切都刚刚好。若是你我缘深,来日自当重续前缘。
    裴湘语气坦诚,神色真挚,让欧阳铮不得不相信她此时的解释是出自于真心的。但他并没有因为裴湘没有心上人这件事而感到轻松,反而心情沉郁:
    “夫人认为……你我之间仅是朋友?在……那样耳鬓厮磨之后?”
    “什、什么?”裴湘忍不住瞪圆了眼睛,“什么耳鬓厮磨?我怎么不知道?”
    欧阳铮目光深邃,沉默不语。
    裴湘灌了一口茶压惊:
    “你是不是听信什么胡言乱语了?旁人看到的都是假象,是你我逢场作戏故意误导他们的。大公子,我所言非虚,等你将来恢复记忆后就清楚了。”
    见裴湘的态度如此坚定,一副生怕自己误会的急切模样,欧阳铮忍不住叹息一声,心中同时有了决断。
    他此时并没有两人之前相处数年的记忆,虽然对裴湘心生亲近,但却远远达不到执着珍视的程度。
    他又是极其骄傲之人,见一个女人为了离开他,连往日的那些亲密接触都甘心彻底否认,欧阳铮怎么还会继续纠缠?
    “既如此,”欧阳铮顿了一下,而后才郑重说道,“那咱们就和离吧。”
    裴湘缓缓地点了点头:“好,祝君日后鹏程万里,康顺延年。”
    于是,还在和数不清的账簿文书“战斗”的欧阳锋折断了手中的毛笔。他十分吃惊地望着从龙潭寺归来的兄嫂,怀疑自己近来过于劳累而出现了幻听。
    “和离?谁?”
    欧阳铮微微侧身,挡住了欧阳锋渐渐变得锐利的森冷目光,语气平和地说道:
    “为兄已然忘记往昔,无法把一个陌生女子当成妻子对待,与其误人误己,还不如好聚好散。”
    “可你以后终归要恢复记忆的。大哥,你信我,你若是现在和大嫂分开,将来肯定会后悔的。你和嫂子的感情……”
    欧阳铮浅笑着拍了拍欧阳锋的肩膀,打断了他的劝说之词:
    “二弟,有缘无分之事,莫要强求。”
    “大哥你糊涂了吗?你这几日频频外出,是不是被哪个不安分的狐媚子骗了?”
    裴湘见欧阳锋对着兄长欧阳铮又是皱眉头又是高声诘问的,便主动解释道:
    “是我先提出和离之事的。二弟也该清楚,当初的婚事有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本就没有做长久打算。如今大公子忘却前缘,重获健康,正好有新的开始,再迎娶一位温柔持家的贤良女子做妻子,岂不是幸事?”
    “大嫂就很好,白驼山上下无人不信服。”
    “但我目前没有长久安定下来的打算,也做不到以夫为重。江湖广阔,我欲踏遍河山周游四方,这样的人生志趣,是不适合做白驼山的大夫人的。”
    欧阳铮忍不住反驳她:
    “白驼山的大夫人原先有什么规矩标准,我不记得了。但是依我现在的想法是,我迎娶的妻子是什么性情脾气,大夫人就该是什么样子的。不是我钟爱之人,即便再宜室宜家温良恭谨,她也不能成为大夫人。”
    裴湘温声道:“我信大公子的话。”
    欧阳铮眉目微动,矜持颔首,有些欣然于裴湘不怀疑他。
    一旁的欧阳锋一脸古怪地看着准备和离的兄嫂,心说你们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很难让人觉得夫妻感情已然消散啊。
    然而不管欧阳锋如何想,当事人双方都心意已决。
    于是,一份措辞温和客气的和离书很快就写出来了。
    “稍等几日,我让人把你的嫁妆整理出来,必当如数奉还。”
    “派人送回裴家吧,顺便告知他们你我和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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