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和姬冰雁对视了一眼,也紧跟着楚留香的身影离开了姬府。
    三人一路施展轻功飞奔出了兰州城,之后又换马疾驰,朝着临时安顿无花的“快活林”而去。
    不出裴湘预料,当她和楚留香、姬冰雁三人推开客房的房门后,看到的就是一张空荡荡的床铺和一封留给楚留香的信函。显然,那是无花给好友的离别信。
    飞快展开信纸,楚留香一目十行浏览无花的留言。
    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他此时的表情已然从容沉静了不少,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冷静优雅。
    ——唯有捏着信纸的发白手指,泄露了楚留香的一二真实情绪。
    裴湘叹了一口气,悄悄转身离开客房。
    “裴姑娘,”在裴湘走出院子后,一个圆脸小姑娘斜挎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新摘的花朵,你要挑选一朵簪在发鬓上吗?”
    裴湘笑吟吟地说了一声好,从满篮子的姹紫嫣红中挑选了一支鹅黄色的花朵。
    小姑娘见裴湘挑好了,也不再多停留,又蹦蹦跳跳哼着山歌跑远了。
    等到小姑娘的欢快身影消失在一行枝叶茂盛的绿杨中后,裴湘一边欣赏着手中的鲜花,一边从花蕊中取出一枚棕色蜡丸。
    她轻轻一捏,蜡丸破碎,顿时露出藏在里面的小纸条。
    “咦,无花果然没有立刻离开兴龙山,而是藏在了花祠庙附近……”匆匆浏览完字条上的字迹,裴湘眉目舒展,暗忖道,“这兴龙山附近到处安插着王怜花的探子,只要无花不离开这片区域,他的行踪就不是秘密。”
    ——这就是裴湘没怎么反对把无花留在“快活林”中的原因之一。
    回头看了一眼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楚留香和姬冰雁,裴湘不动声色地把指间字条震成粉末,随手洒入风中。
    “香帅,请别忘了咱们的一月之约。”
    “是楚某误会裴姑娘了,”刚刚遭受了朋友背叛的楚留香疲惫地笑了笑,又朝着裴湘作揖道歉,“但凡差遣,谊不敢辞。”
    裴湘嫣然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
    “香帅和姬老板久别重逢,当有许多知心话要聊,有许多美酒佳酿要痛快畅饮。我就不耽搁二位叙旧了,这就先行一步,等香帅你何时有了闲暇,再来寻我。”
    楚留香感激一笑。
    他此时确实需要大醉一场,需要和知交好友说说话。
    当然,姬冰雁肯定不会像胡铁花那样没心没肺地逗人开心,但他是非常好的陪伴者。烦闷忧愁的时候,身边有姬冰雁这样一个善于倾听的好朋友,还有清冽芳香的美酒和松软温暖的床铺,这是一件多幸运的事。
    裴湘又朝着姬冰雁微微颔首告别,之后就款步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袅娜温柔的纤细背影。
    稍晚一些时候,楚留香在温暖的房间内品尝美酒佳肴,醉意朦胧。而裴湘则在废弃的花祠庙密道里面捉住了养伤的无花,这次,再没有人拦着她处置敌人了。
    第338章
    处理完无花,裴湘望向密道深处,只见一道白色倩影自一片漆黑中缓缓浮现,稍顷,荧荧光晕照亮了白飞飞的清丽面庞。
    “裴姑娘,近来可好?”
    “多谢白姑娘惦念,我一切安好,”裴湘温和浅笑,“你来兴龙山了呀,这一路可顺利?”
    白飞飞缓缓走到裴湘近前,看也不看地上的无花,只是和裴湘专心说话:
    “此行尚算顺遂。我前日就抵达兰州城了,是和色使司徒氏一起来的,他今夜和明天上午有事外出,我就来这里转一转。”
    “这里……”裴湘打量着昏暗的密道,眼中闪过疑惑,佯做不知此处其实就是幽灵宫密道的入口。
    白飞飞笑而不语,她略过裴湘的问题,只谈自己和色使司徒氏一路上遇到的一些情况,以及之后的打算。
    裴湘浅浅一笑,顺着白飞飞的话题继续交谈:
    “你这是假装被快活王的色使捉住了,唔,你想通过那个司徒氏接近快活王,好让他对你放下戒心?”
    “瞒不过裴姑娘,”白飞飞眼波流转,笑容清甜,“即便快活王一向谨慎多疑,但他对色使给他搜罗来的美貌柔弱女子还是没有多少戒心的。这个身份比较容易接近他。”
    “这是你和王夫人的计划?”
    “是我的计划,稍稍借助了一些王夫人的力量。不论如何,我和她有共同的敌人。”
    “你们之后准备进沙漠吗?”裴湘见白飞飞颇有谈兴,便好奇追问。
    白飞飞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
    “快活王嗜茶,自然对煮茶的水格外讲究。所以每年初春时分,他都会来兴龙山一带暂住一段时间,为的就是这里的三元泉泉水。
    “色使知道快活王的这个习惯,所以,他准备在兰州城内停留一段时间。一边为快活王搜罗更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边等快活王的人马悄悄入关,然后再把我献上去。”
    “原来如此,”想到白飞飞的真实身份,裴湘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白姑娘,我冒昧多问两句,接近快活王之后,你打算如何报复他?凡是通过色使司徒氏的手进献给他的女子……你是想让他背负悖德乱and伦的罪名吗?”
    白飞飞察觉到了裴湘不赞同的态度,眼神一闪,随即掩唇娇笑问道:
    “这个计划不好吗?我和王夫人都认为,如果让那个男人轻易死了,就太便宜他了!我们要让他身败名裂,被所有人鄙夷嘲笑,空有满腔野心但却无从施展。柴玉关那样的男人,只配背负着罪孽度过碌碌无为的后半生,最后在求而不得中凄惨死去。”
    听着白飞飞用轻柔婉转的温柔嗓音述说着如何报复生父,裴湘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沉默片刻。
    见此,白飞飞的眉目更显温柔可怜,她眼睫轻颤,柔声问道:
    “裴姑娘忽然不说话了,是觉得飞飞心肠恶毒吗?是觉得飞飞不该对生父抱有这么深的恨意吗?裴姑娘,你认为飞飞应该学会原谅吗?”
    裴湘叹了一口气,淡声道:
    “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不一定能达到目的。一来,依我看,你为了一个无心无情的男人搭上自己,并不值得。二来,我认为你高估了柴玉关的道德底线和羞耻心。你觉得会让他感到丢脸难堪的事,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段不愉快的插曲而已,转头就在美女和美酒中遗忘了。”
    这话让白飞飞微微怔忪,半晌,她才开口说道:
    “即便柴玉关卑鄙无耻到了骨子里,并不觉得和亲生女儿乱and伦成亲是一种莫大的罪孽,也不会感到痛苦。可其他人、大多数人,还是有廉耻心的。
    “裴姑娘,我流浪江湖时便发现,许多称不上是好人的强者其实还是有些义气和血性的。他们不屑于和悖德乱and伦之人往来,更别提真心奉这样的人为主了。
    “所以,只要我的计划成功了,快活王就是失道寡助之人。没有拥护者和效忠的属下,他孤家寡人一个,还如何称‘王’?如何成为一方霸主?”
    “那你自己的人生呢?”裴湘轻声追问。
    “白姑娘,若要人人皆知快活王的丑闻,令他被各路英雄好汉唾弃,你又如何置身事外?旁人鄙夷快活王,难道就会对你宽容吗?
    “这世道的规矩,本就是男人定下来的,他们对女子的要求更加苛刻。即使知道你是受害者,他们也会有诸多借口指责攻讦你。也许,你得到的恶意会比罪魁祸首还多,你甘心吗?”
    白飞飞的眉目间浮现出一抹凄楚,但很快又被她一贯温和柔弱的笑容所替代。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这样背负罪孽出生的人,身体里流着属于柴玉关的肮脏血液,本就是不祥之人,难道还在乎无关之人的看法吗?”
    裴湘抿了抿唇,意有所指地问道:
    “白姑娘不在乎无关之人的看法,难道也不在意有关之人吗?”
    “飞飞孑然一身,哪有‘有关之人’呢?”
    裴湘忽然换了个话题:
    “我今日刚和姬冰雁见过面,偶然听他府上的侍女偷偷闲谈,说是有生意伙伴之前想送给姬老板两名容貌娇媚、才艺绝佳的美人。本来已经约定好了,可是姬老板从洛阳回来后,就婉拒了这件事。白姑娘,你知道姬老板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了吗?”
    白飞飞怔怔出神,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为何会突然改变谈话内容,她眼波脉脉,似喜还忧,嘴角微微翘起又迅速拉平,最后侧头避开了裴湘的明亮目光。
    裴湘见白飞飞不出声,也不甚在意,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漫声道:
    “算了,当我随口一问吧,白姑娘无需费脑筋思考这‘无关之人’的风流韵事。姬老板今日在‘快活林’内和朋友畅饮,一时半会儿不会返回兰州城内,改日遇见他,我再亲自问问吧。”
    白飞飞眸光一闪,轻笑道:
    “裴姑娘的好心,我心领了。可是飞飞筹谋多年,心如磐石,岂能轻易中途而废?况且,一个男人的感情……又能保持多久呢?飞飞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这一生注定要和幸福喜悦擦肩而过的。”
    “旁人无法改变你的意志,你自己也不行吗?白姑娘,你感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可是,你还这么年轻,生命中有多少事还没有感受过,怎么就早早判断出此生必然没有幸福喜悦呢?”
    “因为我是白飞飞啊,”白衣姑娘怅然道,“白飞飞在不被期待中出生,在仇恨中成长,唯有死亡能对我慈悲一些吧。”
    裴湘认真凝视了一会儿看似柔弱实则执拗的白飞飞,又慢慢移开视线,不再多说什么。
    在花祠庙的密道里偶遇白飞飞后,裴湘便返回了住处,洗漱更衣一夜安眠。
    而被留下的白飞飞目送裴湘离开后,却心有波澜。
    她无声无息地走出昏暗的密道,在开阔处仰头望了一会儿花祠庙里的雕塑。
    一阵夜风吹过,裹挟着若隐若现的丝竹琴瑟之音和淡淡的勾人酒香。远处的热闹和此地的清冷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声诱惑,催促着白飞飞坚定了某个忽如其来的想法。
    她往月光明亮处轻移了几步,低头仔细观察自己的双手——柔弱无骨、白皙娇嫩,可她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另一双温暖有力、布有薄茧的大手。
    她始终记得那双手拂过肌肤的温度和双手主人深邃坚定的眼眸。
    夜色更深,白飞飞将手藏在袖子里取暖,身影在风中飘摇而行,转瞬间便从花祠庙的门前消失了。
    另一边,半醉半醒的姬冰雁把好友楚留香扶进客房扔到床上后,自己又强打精神地找了个干净的房间。他正准备脱衣休息,忽然闻到了一股从不曾忘却的清幽香气。
    “飞飞……”姬冰雁霍然转身,望着门前的白衣女郎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更深露重,山夜寒凉,你陪陪我好吗?”
    “你、你是白姑娘?”
    “不是我的话,姬大哥当我是谁?”
    “你……来兰州了?”
    “嗯。”
    “天色已晚,飞飞你……”
    “在我嫁人之前,我想单单纯纯地享受一次属于女人的欢愉,姬冰雁,你喜欢我吗?”
    姬冰雁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一开始是因为太过惊讶,后来,则是因为太过繁忙。
    第二天上午,楚留香揉着太阳穴推门而出,一眼就看见独坐在院子中喝茶醒酒的姬冰雁。
    他脚步一顿,复又微笑道:
    “姬冰雁,你这是在喝茶消愁?”
    姬冰雁给楚留香倒了一杯浓茶,眼神很温和。
    “如果老胡在这里的话,大概该嚷嚷着问你,是怎么从我这张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上看出我在发愁的了。”
    楚留香闻言轻笑,他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水喝了一口,舒服地呼了一口气:
    “原来我没有看错,你真有心事。发生什么了?怎么一夜之间,你我兄弟二人的心情就都变得消沉了?”
    姬冰雁想着白飞飞洒脱离开的优美背影,淡淡地开口道:
    “只是做了一场美梦,醒来后发现梦里的美好都是假的,比晨露和彩霞还容易消逝,难免有些遗憾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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