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着,自己的未来小徒弟受佛子转世一事牵连,这些年吃了多少苦遭遇了多少意外?有死劫也是为了成全佛子下凡历劫受难之故,如今她又不辞辛劳帮忙护送取经人,功劳苦劳俱全,合该得到一笔正正经经的补偿。当然,不给也没办法,但怎么能在这几乎是水到渠成的拜师一事上莫名承了情?还顺便抵偿了功劳?
    这两位大能对坐喝茶,几句话的功夫,就暗藏了一场小小的较量试探。
    佛祖如来笑容慈悲和煦,地仙之祖举止潇洒文雅,表面上宾主之间客气融洽,实则各有各的立场。
    他们都觉得己方吃了暗亏受了委屈,可又不值得为些许小摩擦冷了脸交了恶。因而,在接下来的相处中,双方还得互谦互让言笑晏晏。
    “这样说来,镇元子你急匆匆来灵山是为了收徒一事。巧合得很,我传信给你也是要商谈此事,”如来佯做恍然,而后扬声道,“既如此,也无需赘言。那东土来的殷温娇,你且上前来,这位便是尊号与世同君的地仙之祖镇元子,和你有师徒之缘。”
    裴湘听得佛祖召唤,步履款款走到镇元子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虽然口中没有称呼“师父”,但已经是在执弟子礼了。
    镇元子坦然受了礼,又含笑着温声说道:
    “殷温娇,我昨日返回五庄观后,看了你留下的阵图,确实颇有些独到之处。依你设想,倒是可为草还丹设下防御保护法阵,以防那桀骜暴躁或阴毒愚昧之辈伤了天下四部州中独一无二的灵根。
    “你献图有功且有些修道悟性,我欲收你为弟子并传下长生法门。只因你已经告辞离开,我便推算了你的方位一路寻来,不曾想却是在灵山圣境找到了你。刚刚听佛爷之言,你还劳烦了世尊为你操心拜师一事,这是何故?你且细细道来。”
    面对镇元子的询问,裴湘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当即便一五一十交代了西行护送取经人一事。然后,她又详细说了之前拜见佛祖时的具体经过,认真解释了一番为何佛祖要替她操心拜师一事。
    听完裴湘的叙述,镇元大仙连忙放下茶杯,对如来佛祖笑道:
    “佛爷,看来是我的突然来访打断了这论功行赏之事,实在是罪过罪过。还请佛爷继续,莫要因我之故耽搁了要事。”
    如来亦满面微笑,点头道:
    “镇元子你多虑了,即便你不来,我也要送信请你来的,何来耽搁一说。”
    “佛爷宽厚,既然如此,也容我旁听一场,凑凑热闹。适才听我这小徒弟说,佛爷赠送了一枚青色锦囊给显圣真君,我倒是有些好奇那锦囊中的宝物,不知是何种奇珍异宝?”
    如来摇头道:“现在不是拆开锦囊的时机,待到显圣真君心有所感那日,才是答案揭晓之时。”
    在不与如来佛祖计较某些人情恩惠时,镇元大仙还是非常信任并佩服这位西天佛爷的,所以听他这样一说,当即便不再细问,免得撞破天机徒惹麻烦。他眸光一转,指着裴湘问佛祖问道:
    “那我这小徒弟的请求呢?佛爷,依我看,这请求有些多此一举了。自来这下凡历劫之事,神佛仙家都是不能随意插手干预的。或者说,佛子转世这场考验,本就是让佛子遵循内心本性自由抉择的,不论是向佛、向道还是向儒,都是命数天意,何须刻意提出来充当奖励?”
    如来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
    “个人的命数之上还有大势和大气运,那才是真正的天意。天意不可逆,顺势而为,方是正道。”
    这话让裴湘眸光轻闪。
    她若有所悟地和杨戬对视了一眼,两人此时都有些恍然,又不约而同地想到,怪不得之前如来那样大方亲善,其实,他的重点一直在无忌这里。
    至于裴湘的死劫和给二郎真君的酬谢礼物,对于佛祖来说,不过是旁枝末节而已。若是予以小恩小惠就能换来佛子的感激,以及他亲人长辈的信任好感,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佛祖大约从未准备答应我的请求……何谓大势?佛法东传佛门大兴吗?在此大势之下,个人的悲欢好恶都不再重要……”裴湘拧眉沉思,眸光微凉。
    这时,镇元子轻笑一声,摇头道:
    “佛爷此话有理。只是,这大势大运到底为何,虽然天机已现端倪,可到底不是已经定准了不可更改之数。以我等修为,应当知晓,变数常在,天意莫测。世尊呀,何为顺,何为逆,哪有清晰界限?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也。顺势而为,顺的,也当是历劫之人的本心真意。”
    面对反驳,如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微笑不语。
    镇元子则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说起本心……等殷温娇拜入我的门下了,她的孩儿便和我道门五庄观渊源匪浅。到时候,他跟在母亲身边时时刻刻接触我门无上玄妙道法,参透阴阳五行,说不得哪日就顿悟了,白日飞升也是有可能的。若有那一日,还得请佛爷来我五庄观内喝一杯飞仙酒。”
    如来佛祖眼皮轻跳,深深觉得镇元子在强词夺理。
    这番话若是由裴湘或者二郎真君说出来,他也不过是淡然一笑后不欲理会,就如同他今日原本就不准备答应裴湘的请求。
    可此时面对镇元大仙,他却不能不迂回妥协几分。否则的话,若是这镇元大仙当真不管不顾地把无忌收入门下,那就真要打破佛门的多年布置了,即便将来佛子证了果位,也要欠下道门因果的。
    如此一想,佛祖也不再继续纠缠于佛子选择的问题了,而是直接传音给裴湘并做出许诺:
    “他日若是佛子得证果位,尊位排序,当以修为悟性和功德齐论。”
    裴湘得了这份许诺,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卑不亢地回道:
    “多谢佛祖成全。无忌一向有向佛之心,且天赋悟性极佳,假以时日,我相信他会有所成的。且,不论成就为何,他绝对不会庸碌度日,荒废年华。”
    闻言,如来一叹,不再多说什么。由于镇元子的插手,他到底略微退让了三分。
    而裴湘也没有强拧着一定要激烈反抗的意思。因为从无忌的角度来说,佛门为他选择的路未必就是违背他自身意愿的,说不定还是他梦寐以求的。作为母亲,裴湘不希望有人限制孩子的未来发展,但也不会因为担忧与无奈,就刻意堵上他面前的宽敞大路。
    镇元子听不见如来对裴湘说了什么,倒也不好奇。他和这位佛爷相识多年了,对彼此性情和处事手段都有几分了解,知道此时出不了大差错。放松之下,他便有了和故人转世聊天的心情。
    对于镇元子来说,无忌是佛祖二弟子金蝉子转世,两人曾在佛会上有过接触,他一直记得那是一位举止稳重风华高雅的佛修。
    因此,在发现无忌性格活泼淘气又话痨爱美后,镇元子顿时觉得此事十分有趣。他甚至开始暗自琢磨,这大概才是金蝉子的本性吧。当初的金蝉子顶着如来二弟子的尊贵名头,不能率性而为,如今忘却前尘,倒是流露出真性情了。
    一时之间,大雄宝殿内全是无忌绘声绘色描述西行经历的轻快声音。
    这倒不是无忌轻慢佛祖威严,乃至在佛门庄严大殿内轻浮肆意,而是因为无忌知道,面前这位同自己说话的镇元大仙将会是娘亲的师父,也会帮娘亲解开那个死劫。为此,他十分感激并敬重这位潇洒悠然的道君,并希望力所能及地报答对方。
    所以,无忌见镇元子一听自己讲话就面露微笑,就以为他好奇凡间的事物,便更加努力地说起故事来。
    一柱香后……又一柱香后,有几位罗汉和珈蓝也被无忌声情并茂、跌宕起伏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他们虽然依旧排列大殿两侧尊奉佛祖,目光却频频落到无忌的方向,听到精彩处,有位罗汉还换了个站姿。
    如来:……我徒金蝉子原来不是这样的……
    镇元子:以后五庄观内可就热闹了,这孩子肯定能和清风明月他们玩到一起去。
    终于,就在如来忍不住想要问问裴湘和杨戬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时,之前去领取经书的空闻大师回来。
    他的出现,打断了无忌讲述西行妖怪种类分布、各国王室爱恨情仇和各地衣食住行特色……
    大雄宝殿内又恢复了庄严宁和的神圣氛围。
    如来听完空闻大师都取走了哪些卷经书后,微微颔首面露微笑。
    之后,佛祖又对这位虔心向佛意志坚定的取经人说道,他可以在灵山上停留三十日,用心听讲佛理并请教不解疑惑之处,而后再携带经书返回东土大唐弘扬大乘佛法。待到功德圆满之日,空闻大师必能证罗汉果位。
    于是,空闻大师欣喜又感激拜谢了如来佛祖,并准备在灵山上小住三十日,日夜聆听佛法真言。
    因为空闻大师要留下来,所以西行取经四人至此就要分开了。
    裴湘母子与杨戬会和镇元大仙返回万寿山五庄观。在那里,裴湘会正式拜入地仙之祖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而无忌作为家属,自然也要跟着裴湘住进五庄观内。
    至于二郎真君可否长期做客……
    刚见证完一场庄重正式的拜师礼后,他便接到了玉帝的旨意,命他率领灌江口一干将领和部分天兵天将去北川冰原平乱。这一去,大约就是几年光景。
    分别前夕,裴湘悄悄邀请二郎真君去泡温泉。
    一开始,她也没想多做什么,就是打算给英俊的情郎检查一下身体,不希望他打仗回来后身上多了狰狞的伤疤。
    然后不知怎么的,温泉池中的水溢出了好多,琥铂色的佳酿从歪倒的白玉壶中流淌出来,花露洒了,玉簪掉了,青丝乱了,准备更换的衣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那些小花小草也都被压倒了一片又一片……
    耽搁了许久以后,需要赶路的二郎真君连夜离开了万寿山,他穿得整整齐齐,就是脚下的祥云一直红彤彤的。
    直到北川冰原上空凛冽寒风呼啸刮过,那朵绯色腾云才渐渐降下温度,重新变成一朵正经稳重的纯洁祥云。
    第445章
    三年后,万寿山五庄观大门前,裴湘为准备远游的儿子送行。
    分离在即,裴湘心里有许多依依不舍之情,口中却没有多少话要叮咛,因为该说的,最近这些天她已经翻来覆去重复好几遍了。倒是无忌依旧有许多话要讲。
    他先是再三叮嘱自家娘亲要按时作息注重美容养生,不要一看书、一搞研究就忘了时间。接着又缠着裴湘答应他,之后一定会按时给他写信回信,还得耐心地回写长信,不能只顾着和二郎真君鸿雁传书而忽略了亲生儿子。
    在无忌的念念叨叨和“斤斤计较”之下,裴湘心里的那些不舍之情和离别惆怅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并且再也回不来了。
    她看了看时辰,想着之前炼制的那些丹药差不多该出炉了,新得的灵茶还没得空儿品尝品尝,给男朋友的情诗还差两句,便摆摆手催促道:
    “快走吧,会给你回信的,写长信。哎,再不下山的话,天就要黑了。”
    无忌得了裴湘的允诺,高高兴兴地说道:
    “好,那就说定了。娘,等我返回大唐后,会先去那个金山寺一趟,把咱们的魔偶替身收回。然后转道去海州,看望祖母和我亲生父亲的转世。嗯,我会把他们的情况写进信里的。”
    裴湘想了想,多叮嘱了一句:
    “若果魔偶生出了灵智,你就尊重他自己的想法,是走是留全凭对方意愿。”
    无忌微微颔首表示记下来,而后又继续说道:
    “在海州逗留一些时日后,我就出发去长安。到了都城内,我先去殷府拜望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他们,然后再去找空闻大师。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留下来跟空闻大师一起学习研读那两千多卷大乘佛教的经文。”
    提起这个,裴湘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儿子的一头乌发,无奈道:
    “下次再你,你就个脑袋光溜溜的小和尚了。也不知道剃了头之后,你的模样还俊不俊了。”
    这话惹得无忌悄悄忐忑了一下,不过表面上他依旧十足自信地说道;
    “肯定俊的!我是娘的儿子呀,哪能不好看?就是没了头发,我的头也一定是所有和尚中最圆润最周正的。”
    裴湘微微挑了挑眉,假装没察觉到无忌眼底的浅浅担忧,认同道:
    “说得也是,你确实是个俊俏小郎君。好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你快下山吧,路上小心。到大唐后,你见完各地的亲人,了了心中挂碍,之后就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唔,我在这里修道,你去佛前念经,等你真君叔叔打完仗,我和他一起去看你。”
    无忌见裴湘又催促他上路,佯装不高兴地哼了哼,不过却也知道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了,若是一直由着自己的性子聊下去,估计他今晚又得再五庄观住下来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又多说了几句:
    “娘,我今年十九岁了,你的死劫算是完全度过了,这样一来,我出门在外就放心了,也能安心地当和尚念经了。不过,我还有一点挂心的事情,就是你和真君叔叔的婚事。娘,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呀?要是办喜事的话,是在灌江口还是在五庄观呀?对了,据说天庭那边的规矩挺多的,你们要是成亲的话,会不会受到阻拦呀?”
    裴湘捏着鼻梁地叹了一口气。她轻轻拍了拍无忌的肩膀,顺便把一张千里符贴在他的身上,然后才气定神闲地目送高大的儿子不得不迈开长腿往山下冲去……
    暂且不提裴湘返回观内后是如何清清静静地寻真问道并琢磨那首未写完的情诗的,只说被亲娘的一张千里符强行送下山的无忌。
    在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东狂奔了数十里之后,无忌终于成功地化解了千里符的效力。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特别想就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歇。
    不过,他仰头看了看明晃晃热辣辣的太阳,又摸了摸汗津津的脑门,到底忍着一身疲惫挪了数百步,找了个阴凉处歇脚。
    他想着,在不知道剃掉头发后的自己会是何种模样之前,还是注意一下日晒问题吧。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他得为将来的颜值做些准备。
    歇了一会儿之后,无忌再次启程。
    他戴着草帽专挑背阴处行走,傍晚的时候在附近的繁华镇子上购买了马匹,之后一路东行。他时而御马疾驰时而运起轻功身法全力赶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最后总算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乡东土大唐。
    抵达大唐国后,无忌按照之前计划,先去金山寺和住在那里的魔偶替身见了一面。
    自从在灵山大雷音寺见过佛祖之后,裴湘就不再通过契约给这魔偶传送大量的魔力了。因此,早在两年前,这魔偶身上的气息就渐渐发生了变化,不会再让一些能掐会算的鬼神之辈误认为是佛子转世。
    所以,当无忌见到陈江流的时候,便发现这魔偶的身边已经没有了神兵鬼将的保护,而他对佛法的理解也没有了之前的悟性,打眼一瞧,就只是金山寺内的一个普通和尚而已。
    两人一见面,魔偶就认出了无忌。
    而无忌也同时发现,大约因为替身契约的关系,亦或者是因为一直被裴湘的魔力滋养,这个魔偶确实如裴湘猜测的那样,已经生出了属于自己的灵智。他不再单纯是“佛子转世”的替身。
    于是,无忌询问魔偶将来想要做什么,魔偶歪头想了想,选择回到裴湘身边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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