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不是来杀她的。太平知道了,却半点高兴不起来。这是一块悬而未决的石头,婉儿是不知道,如果哪一天她知道天后是杀父仇人,还会这样对自己么?那时候,是敌是友,是亲是仇,她会怎么选,太平一点把握也没有。怎么办,就一直瞒下去,瞒一辈子。太平垂首,瞒一辈子,是自己受累,提心吊胆,处处留心。她希望自己不知道倒好,如今知道了,许多烦恼涌上心头。
    要是告诉她,她会离开我么?
    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像在梦里一般。为什么偏偏是婉儿,偏偏是我爱的人,偏偏是她?不,不行。怎么能让别人告诉她,我要她从我的嘴里听到。我要她恨我,杀我也好。不要离开我。
    不要。
    长安下了一场大雪。
    皇城淹没在一片纯白之中,新年后下这么大一场雪,还是头一回见到。琉璃瓦盖着雪,失去了颜色。人们好像睡着了,长安好像睡着了,一切都没了兴味。婉儿踏雪去太平观,路上湿滑,一去多走小半个时辰。到了观前,却被宫女挡在外边。
    棋语对她说:“公主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见客。”
    “身子不好?那我更要见她。”
    “她不见你。”
    婉儿在门口站了半日,想了半日,想不出是哪里做的不好,触怒了她。不由得感叹,这女子的心思真是多变,真是难猜。难道她是厌烦了?果然是她厌烦了?也难怪,她是公主,喜新厌旧,想要便要,不要了便丢掉。我又能如何。
    丢掉也好,至少没有为难我,没有要我的命,还算得心慈手软。
    原来,这就是结局。早知就是如此。这样一想,婉儿就呆住了,雪落在头上身上也不知,只是立在那里。
    “你笨啊,都站多久了?”太平青色道袍,带着冠巾,忽然就出现在门前。她是美艳至极,衣着却如此素净,别是一种风情。她牵住婉儿冻红的指尖,捂在手掌心里,嗔怪道:“你啊,非要我出来是不是?”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婉儿看着她,忽然语无伦次起来。
    太平踮起脚尖,轻轻拍了两下,掸去她头上附着的雪花。牵她的手,领她进去。
    “以后,我要是不理你,你也不能这样。穿的这么少,会冻坏的。”她给婉儿倒了一杯热茶,点上暖炉,倚在她身边,贴着用身子温暖她。
    就这么靠着,温暖的气息渐渐漫上来,她有些倦意。忽然想起今日有正经事,拖延不得,只得打起精神。于是正色开口道:
    “婉儿,对不起。”
    “我没关系的,不过多等了一会儿。”婉儿本来有些怨言,怨她让自己担忧了那么久。可是一听到她说对不起,再也狠不下心来这样说。
    “不。我是说,很久以来,都对不起了。”她抱得更紧了,“第一次见你,就把你抄的《左传》给弄坏了。后来,贺兰表兄侮辱我,你那样勇敢,救了我,我还叫人打你。其实那时候,我也心疼的,心疼坏了。只是太小,不懂得退让,为了自己的颜面,让你遭了罪。再后来,我想方设法讨你的喜欢,坑蒙拐骗,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却不考虑你心里怎么想。总之,对不起,全都对不起,很对不起。”
    “婉儿,你原谅我么?”太平问着,声音低低的,柔柔的。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有怪过你。”婉儿撩起她额前的长发,把唇印了上去。
    “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说这些?”她轻声问。
    太平挣扎着从她怀里出来,坐定,看着她的眼睛:“婉儿,我有话对你说。”
    婉儿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半是疑惑,半是好笑。
    “婉儿,你不好奇么,你出身世家,为何生来就是掖庭女奴。”
    “掖庭都是戴罪之身,我自然也一样。”
    “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这有什么分别么?”
    太平缓缓低下头,弯了腰,好像在长拜一般。许久,抬起头来:“婉儿,你先答应我,不论听见什么,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别离开我好么?”
    “怎么?出什么事了?”
    “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无论听见什么,不恨你,不骂你,也绝不离开你。”婉儿一双眼望她,带着温和的笑意。
    太平看着她的眼睛,沉沦于这眼神,想着或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忍不住多停留片刻。直到再也不能拖延的时候,才开口:
    “麟德元年,上官仪勾结废太子李忠谋反,天后降旨,满门斩首于市。”
    “谁不晓得,上官仪忠心耿耿,并无谋反之心,皆是因为要废掉我母亲,遭此横祸。我们,可算得世仇了。”
    婉儿一动也不动,似乎还在等着她说话一般。太平皱了皱眉,起身从身后的剑架取下佩剑,跪坐下来,双手呈上:“你若想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婉儿坐在那里,就看着她,没有接剑。
    “你可想好了,现在不杀我,以后再不许起杀心。”
    婉儿起身拿剑,抽出剑鞘。这剑出鞘时带出一阵寒气,果然皇家收藏的,哪怕是道士的佩剑,也是不世出的宝物。她把玩一阵,跪坐下来,将身子探过去。太平闭上眼睛,不闪躲,也不犹疑,定定坐在那里。她感到一双手轻轻撩拨自己的头发,甚是怪异,不由得睁开眼,看见婉儿手中细细一缕青丝,那剑,已经被她放在一边。
    婉儿笑着对她说:“我取了你的发丝。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拿着它,来世过了奈何桥,还能认得你,还能找见你。这辈子不离开你,下辈子,也不离开你。”
    “婉儿,你——”
    “我怎么可能舍得伤你。”她说着,指尖拂过太平面颊。
    “我不记得父亲,也不记得爷爷。我没想过自己为什么是女奴,因为我生来就是。后来有人对我说,天后是我的仇人,杀了我的至亲。至亲?我都不认得的人,何以称作至亲。报仇雪恨,我又有何仇何恨,自己都不明白。就因为一句句轻飘飘的‘她杀了你的父亲’,教我去恨一个人,我恨不起来。仇恨除了让自己心里难受,又有什么用。我不是赵氏孤儿,我是上官婉儿。”她说话的时候,很慢,很坚定,“我是你的上官婉儿。”
    太平以为一生再见不到的温和眼神,就这么又出现在她脸上。
    “那你,要是早就知道了这事,当日周国公羞辱我,是不是就不会站出来,不会挡在我面前了?”太平问她。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婉儿回想儿时的事情,嘴角挂起微笑,“最开始做侍读的时候,我跟你合不来,范先生问我,是不是因为仇家相见的缘故。先生说,丁是丁卯是卯,教我不要因为这事与你闹不快。那时我就知道了,原来我们是‘仇家’。但是这与救你并不相干,‘仇家’又如何。报仇雪恨或许需要理由,路见不平却不需要什么理由。[r1] ”
    “你——原来你早就知道?”太平惊诧道,“那你真的不恨我,那你还——”
    “我还特别特别喜欢你。”
    太平刚刚还严肃正经的模样,听见这话,绷不住“噗”一声笑了。
    “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你怎么会喜欢我的。”太平笑过了,眼角眉梢还含着笑,“照你那正派的样子,怕是只晓得阴阳之合,其他一概不想。我还记得,从前你说过,你很喜欢薛三郎的。你不知道我记了多久,恨了多久。”
    “薛三郎?”婉儿记起来了,明明随口的玩笑话,倒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婉儿心上涌出一阵愧疚,坐正了身子,开口道:“我不曾有意于薛三郎。”
    “月儿,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喜欢某个人,在你之后我从未想过要喜欢其他人。”
    “从儿时起,我一直想成为天后那样杀伐果断的女子,想一展才能,让世人知道,女子并不比男子柔弱,女子也可以坐朝堂。那时我无心于任何情爱之事。其实我知道的,在掖庭宫里,不论是强迫的还是自愿的,磨镜对食之事从不少见。我只是没想过,我会这么做。我更没想过,如今是和你一起这么做。”
    “那,你后悔吗?”太平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不为做过的事后悔,只为没做的事后悔。”她说,“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也许这是幸运。如果不是进了掖庭,又怎么会遇见你。也不知是不是冷血了些,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恨天后,或者恨你。”
    “你,喜欢天后?”太平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她早就害怕,早就想问,她怕婉儿只是爱屋及乌。她的母亲,一番柔顺,二番威严,愈上了年纪,两鬓斑白,气质魅惑不减,却越教人挪不开眼。何况从小时就敬仰她的婉儿。两相比较之下,太平越觉得自己比不上母亲,婉儿若是更喜欢天后,也无可厚非。
    “我敬爱天后,这不是好事么?”婉儿却不在意的样子,“难道,这你也不准?”
    “我不准。”她小声恨恨道。
    “你现在是怎么了,生病了么?哪有这样吃醋的。”婉儿只觉得好笑。
    “我没有吃醋。”还是恨恨的。
    “好啦。”婉儿凑上去,脸离她很近,“我于你,于天后并不一样。读书人以孔孟二圣为榜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喜欢天后,也是如此,想伴其左右,学治世之道。于你,则是——”
    婉儿握住她的手,蜻蜓点水般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
    “想亲吻,想抚摸,想拥有。”
    [r1]工藤新一:人杀人或许需要理由,人救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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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是婉平的第一次,大概率看不到。想看欢迎联系作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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