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了洛阳,郑氏总也睡不安心。
    天后夺走了她的丈夫,也夺走了她的婉儿。她每日担惊受怕,生怕婉儿哪日做的不合那女人的心意,她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庭芝和琨儿死后,她只为婉儿而活,这是她的一切,是她不能失去的。是她还存在于这世间的唯一理由。
    如今,婉儿做了才人,她不再偏居掖庭一隅,却仍然被困在深宫。郑氏整日无所事事,不过寻些诗文来读,煎水煮茶,看花开又落。每每念及亡夫,她放下书卷,闭目静坐,把这悲伤与仇恨都压下去。
    她爱庭芝,那是一位美玉一般的公子,纯净如玉,温润如玉。他太美好了。她不会再见到这样的人了。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她爱极了庭芝所以恨极了天后,她恨那个恶毒的女人,那个为了一己私欲陷害忠良的女人。无数次夜不成寐,想寻一把刀,冲进那女人的寝殿,把刀插进她的胸口。让她在断气前,为所有死在她手里无辜的人忏悔,叫她罪有应得。
    她没有刀。她根本见不到天后。
    越是仇恨,越是体会到仇恨带来的无力感。那无力感一点一点蚕食着自己的心,让她发疯,让她癫狂,让她折磨自己。那时她意识到,绝不能让婉儿也带着这种仇恨,她无权让女儿陪她一起痛苦。她宁愿独自承担。
    把恨意藏起来,埋在最深的地底,永远不再发掘。做一个温和的好母亲。
    从前倒也没什么,那些活计劳碌,没给她空隙多想。如今闲下来,庭芝在她脑海中,像一爿木柴,浪潮翻涌时浮到上头来,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受不住了,不能再一个人呆着了。郑氏起身,转到后边去,走出小门。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曲折回环。
    她走过那里,想起刚刚进宫的时候,也走的这种巷子。那天,那天庭芝死了。
    不,不!别再想庭芝了。郑氏告诫自己。刚要迈步再走,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
    “……你听说没,天后养了个娼妓。还是从掖庭出来的。”
    “我在掖庭待过,那里哪有什么娼妓。你说瞎话吧?”
    “你去问管事的主簿,是不是曾经有个叫婉儿的,被天后招了去。”
    “婉儿?是那个女孩?不会吧——”
    “千真万确。不过现在可不是小女孩了,她了不得,攀上了天后。你看,天后身边的女官,都是有了年纪的。就这小娘子一个,十三岁被召见,就任了这等重要的职位。如今十五六岁,天天在天后身边侍奉。不是有怪,那是什么?”
    “怎么会?她长得很美么?我不记得她有这种名声。”
    “你不能这么想。这小娘子虽然不是美艳至极,但是啊,你看她那个鼻子,那个下巴,你仔细想想,若是个小郎君,可不是清俊极了。如今皇上那个样子,身体哪里撑得住,天后必定寂寞的很。若是招来面首,免不得受人指摘,皇帝脸上更挂不住。说不定一气之下要废了她。若是找个俊秀少年一般的女子,既然是女子,谁也说不了什么不是?天后啊,心眼多的很,养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时常解解寂寞,也是常情。”
    “你这么空口无凭,我可不信。”
    “你还别说,还真有人见着端倪了。听内务李宦官说啊,有次英王不过略略暗示婉儿与太子有情,天后气的拍桌子。你说,天后那等人物,谁见过她拍桌子?要不是公主眼疾手快拉走了英王殿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花样来。你不信,自己问他去。我跟你说,宫里呀,整个都传开了。司马上柱国身体不好,天后借机让李夫人多回去陪侍,自己时常把婉儿那女孩子留在大殿,留到半夜。你说就她们两个,婉儿生得又好,即便没什么,日子久了,生出些什么也再正常不过。到时候,哪个小女子哪敢违抗天后呢。”
    “此话当真?”
    “我说的哪能有假?你若不信,去问问皇后身边的宫女宦官,必有人知道的。”
    “果然宫里是乱的很。这种事都能出来……”
    郑氏默默听着,她听到了“婉儿”,却似乎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自己的女儿。婉儿不是这样的,婉儿不可能这样。她想冲过那段曲折,抓住那两个人,冲他们吼叫,让他们记住,婉儿是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是周王府属上官庭芝的女儿,她不会做这样苟且的事。她不会!
    可她没有。
    耳畔回响起婉儿稚嫩的声音。
    “阿娘,你说,你从前住在府上,那里也有皇后那样美丽优雅,气度非凡的女子吗?”
    “婉儿日后能常陪伴在皇后左右,就是一辈子呆在宫里,也没有怨言!”
    那时婉儿的眼神刺伤了她。
    皇后为什么在那天忽然召见婉儿。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是婉儿的杀父仇人,还让婉儿留在身边。除非——除非——她知道婉儿那样爱着她,并且用一切手段让婉儿不可能背叛她。
    那是些什么手段呢。
    郑氏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那个女人是专门跟她过不去么?为什么,连婉儿,最后的婉儿也不能留给她?这是在羞辱她么?这是在嘲笑她么?
    她解释不了,这一切她都解释不了。所以她没有冲上去。她退回去了,黯然转身。巷道的阴影打在脸上,看不清那是什么表情。
    好像在哭。
    天后没有说明崇俨的死,她只是跟天皇说,太子李贤玩户奴,道德败坏,有伤风化,必须好好教育引导,否则难堪大任。他玩户奴是人尽皆知的,他这样荒唐也是人尽皆知的。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念及陛下身体不好,没人敢告诉你。
    就是你器重的那个李贤。她说。
    李治拖着病弱的身子勉强坐起来,老泪纵横。
    他怎么会这样?
    是那个妖人赵道生,男不男女不女,是他诱惑了太子。是他把太子弄成这个样子。贤儿本来是很好的。如今首当其冲要做的,便是把那个妖人抓起来。不能让他再待在太子身边。
    那一切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贤儿引到正道上来。大唐不能毁在他手上。
    天后携着李治的手,微微点头。
    于是东宫迎来了那一天。数十个金吾卫走进来,拿着敕书,捉拿赵道生。道生正在井边提水,为首的一脚踹向他,他倒在地上。水撒了一地。
    “太子!太子殿下救我!”
    金吾卫不理他,强行拖他到正殿门口。道生挣扎着,可是无济于事。
    “你们谁敢动他!”殿内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是李贤。他衣冠楚楚,束发整齐,眼眸鲜亮,立于庭阶上,仿佛西楚霸王,不怒自威。道生在那一刹那,仿佛看见了初见时的李贤。尽管个头高了太多,面庞也瘦削了不少,神采没有半分改变。那是他的英雄,威风凛凛的英雄。
    恶心!妖人!妖人!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究竟是不是个男人!那些话语虫子一般钻进他的耳朵。那些人架着他,又把他扔在地上,结结实实打他、踹他。他忍着疼,一声不吭,只想着快些过去。求他们快些打累了吧。
    忽然大家住了手,道生抬起头。
    少年李贤走过来,明眸皓齿,一袭白衣,腰间美玉配长剑。他就那么走过来,众人不敢作声,默默站在一旁。一如现在的金吾卫。
    沛王府里没有妖人!我再见谁打他,就砍了谁的手!他说。
    李贤弯下腰,伸出手给他。道生怯生生看着他的手,却不敢触碰。他怕这是梦,一碰就没有了。这一定是梦,也许他已经死了。
    李贤笑了,唇红齿白的长安少年郎。他抓住道生的手,扶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回沛王殿下,我叫赵道生。
    赵道生。我记住了。
    记住了,便不曾忘记。一刻也不曾忘记。
    李贤三两步上前,气势汹汹。即使金吾卫都是精壮男子,拿刀佩剑,居然不由自主松开了赵道生。道生手肘撑着东宫的青石地面,眼含着泪,立起上半身:“太子殿下!”。
    “叫我二郎。我不是太子,是你的二郎。”
    李贤的眼睛红了。从前,天后说他不配为太子甚至不配为儿子,明崇俨进谗言要圣人改立他的弟弟,那么久了,经历那么多,道生从来没有见过他在众人面前流过一滴泪。在那些人面前,他是太子,他骄傲极了,他不被击败,他永远坚强。
    现在,他的脸颊上不是泪珠又是什么?
    “道生,对不起。是我无能,我保护不了你。”李贤俯下身,抱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念叨着,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离别。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再没办法了。”
    “道生,我知道,你吃不了痛。如果他们要打你,你别说实话。就说,明崇俨是我杀的,全是我的主意。他们就想听这个。知道么?答应我。”
    “只愿来生,不在帝王家。你我生于山野,相伴终老。”
    李贤用手拨开他的碎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这次他救不了他了。
    这是别虞姬的霸王。
    这是乌江边的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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