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到那里的时候,太平恰好不在。棋语告诉她,公主晨间往纹绣坊去了,已有一两个时辰,大约不久回来的。婉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只听见一声清亮的童音问她:
    “你是谁呀?为什么站在那里?”
    这声音太像她了,儿时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心里忽然就那么紧了一下。转头看过去,望见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模样生得可爱极了,忽闪的眼睛看向自己。一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牵着她,也怯生生望着自己,叫人没来由地多看上两眼。
    “小娘子,可不能无礼啊。”棋语赶紧走过去,抱起小一些的女孩,“那位是宫里的上官才人,是你阿娘的故友。”
    “上官才人。”她看着婉儿,软软地喊了一声。
    “不必,叫我婉儿就好。”这一声喊的她心也软了,化成一滩水。
    “叫……婉儿姨母吧。”棋语对她说。
    “婉儿姨母。”她乖巧地答应。
    “婉儿姨母。”男孩也随声喊道。
    这一来,婉儿便是想走,也走不掉了。两个孩子缠着她,大些的男孩还好些,小一些的女孩直往她的怀里钻。没办法,她从架上随意抽了一卷书,坐在桌案前,把孩子抱在怀里。一手展开纸,读了出来:
    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
    “婉儿姨母,这是什么?”女孩看着她。
    “这是《春秋左传》,是一位很厉害的史官写的。看起来觉得难,其实都是些有趣的故事。别怕它。你看,这篇说的就是北边的游戎……”
    “游戎是什么?”
    “我知道,”七岁的薛崇胤爬上书案,探过头来看,“一定就是突厥,我在书里看见过。”
    “崇胤真聪明,北边是有突厥。只不过古时候,在北边的是另一群人。和突厥差的不多……”
    婉儿说话的时候,怀里的女孩就回头看她。女孩睫毛长长的,眼睛很亮,一动不动看着她。婉儿起先没有在意,那女孩忽然伸手摸向她的眉心。那是亮晶晶一片梅钿。婉儿不自觉闪躲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怀里的不过是个孩子。甚至比初遇时的太平还要小。
    她低下头,让女孩的小手能碰到花钿。那孩子摸了摸,天真地问道:“婉儿姨母身上好香,是不是因为有这朵花啊?”
    婉儿止不住想起那日,想起醒来的时候,所有宫女眉心都有这朵花钿。回忆一旦涌上来,心里莫名有些伤感。她笑着摇头,对女孩说:“这不过是普通的装饰,没什么大不了的。身上的香气,大约是因为佩了香囊。不着急,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来,看看这个字。这是‘齐人饩诸侯’的‘饩’,有点难,可不要读错……”婉儿指着书卷,企图让女孩的目光从梅钿上移开。
    女孩却仍然看着她。
    “婉儿姨母,我有话和你说。悄悄话。”女孩在她怀里直起身子,努力凑到她耳边。
    婉儿于是低头听她说。
    “婉儿姨母是我最喜欢的人。”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
    听见这话,婉儿忍不住笑了:“那你的阿娘呢?你这样说,她听了会不高兴的。”
    “阿娘才不会知道呢。我才不会告诉她。”
    小小的女孩,全身散发着奶香味,说话也奶声奶气。却又认认真真,似乎这是件很严肃的事。
    “我决定最喜欢婉儿啦。”她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婉儿含笑,手指轻轻点一下她的额头:“阿娘生你养你不容易,你啊,才见我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我要是她,可不得气得翻白眼。再说,你阿娘是公主,身份尊贵,长得又很美。做她的儿女,可是别的孩子求之不得的。你就气她吧。”
    “婉儿姨母——我也想喜欢阿娘的。”女孩撅起嘴,忽然就委屈了,“可阿娘她……好像不喜欢我们。”
    崇胤听了,在一旁也附和:“是啊,阿娘对我们可凶了。一点也不好。”
    婉儿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又看向崇胤:“你还戴着长命锁呢,这是你阿娘期望你长命百岁。你们是她的亲骨肉,公主怎么会不喜欢你们,别胡思乱想。这样吧,你与我说说,公主她怎么对你们不好了。”
    “阿娘就是对我们不好。特别是搬进宫里以后,做什么都要先训斥我。有几次还拿马鞭要打我,要不是照顾我们的棋语劝着,我早被她打死了。”
    婉儿皱起眉。她知道公主的脾气,尽管有时的确固执些,倒不至于这样的。看着这两个垂头丧气的孩子,明明那么乖巧,公主却拿他们撒气。她莫名心疼起了孩子。
    婉儿抱住温温软软的女孩,只有先安慰他们。
    “这样啊。那姨母帮你们向皇慈[r1] 告个状,让她管管你们阿娘好不好?”
    “好。”他俩异口同声说着。崇胤开心地笑了,小女孩搂住婉儿的脖颈,重重亲了一口脸颊。用力稍许大了些,脸都有些疼。
    果然女儿还是随了母亲。婉儿无奈地笑了。
    “崇胤,过来。”一声冰冷,突如其来打断片刻的欢乐。这语气像刀子一般,让人不能不有些胆寒。
    崇胤赶紧从桌上下来,跑过去,藏在母亲身后。婉儿抬首看过去,果然是她。
    “见过公主殿下。”她说。
    小女孩仰头看一眼婉儿,依依不舍从怀里钻出来,走过去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扯住母亲衣袖,可怜兮兮望着公主,仿佛在求她一般。
    太平不看女儿,冷冷道:“棋语,带他们出去。”
    棋语答应着,带着孩子出了前堂。偌大的地方只剩她们俩人,显得有些空荡荡。
    “怎么,公主是担心——我会害您的孩子么。”沉默过后,是婉儿先的开口。
    她就坐在那里,神色如常:“放心,虽说过去公主待我不算好,但我,没那么记仇的。”
    这话莫名刺耳。
    太平没有答话,只是抽来一张坐席,坐在她身边。那张熟悉的面庞,比她日思夜想的模样还要美。
    “婉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她问。
    婉儿笑了,侧头看她:“还是托公主的福,我这几年的正常日子,可算是……”
    她停了片刻,很快接上:“……过得好极了。”
    正常日子。正常日子?
    是什么时候,婉儿变得这样狠心。温和的表面下藏着刀子,一字一句都像在破开她的胸膛,把心取出来凌迟。冰冷坚硬。恍惚中,太平好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她那样渴望这个人,可是触碰不到,那样的煎熬让她几乎疯狂。如今,虽说曾经拥有过彼此的身体,心灵,拥有过彼此的一切,虽说这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她却更加难以捉摸。
    那么近,那么远。
    婉儿知道,自己的人生里,原本没有太平的位置。是她死皮赖脸闯进来,把名字刻在自己的心上,又始乱终弃。很久了,哪怕是再痛,她也用力矫正过去。现今,她已重回正轨,如同什么都未发生。决心不再留恋。
    “婉儿,”太平轻声唤她,“可是我……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拥住婉儿的腰,手不规矩地放在她腿间,触碰着轻轻划过去。心的盔甲武装得太厚了,那就……从唤醒身体开始吧。
    “公主,”婉儿拿开她的手,“我来是有正事与公主商量的。神皇陛下的侄子武承嗣……”
    两指覆上她的唇。
    “我不嫁给他。”公主不是孩子了,轻而易举凑近她耳边,热气吹得她有些痒,“你要是劝我,我就堵上你的嘴。你知道用什么的。”
    还真的是——开门见山,没有绕太多弯路。
    婉儿看也不看她,只冷笑:“公主殿下,也许你以为我不够清醒,会往同一个坑里跳两次。可惜我不会。”
    “不是会不会跳两次的问题,”这断然的拒绝并未让公主气馁,她反而笑得更媚了,“也许其实你,根本没有从坑里爬出来呢。”
    婉儿无言。这一句戳到了痛处,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回过神来想矢口否认的时候,却失去了时机,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婉儿,我给你唱一支曲好不好。”太平紧紧抱着她,没有丝毫放过的意思。脖颈靠在一起,在她耳边轻轻哼着些什么,根本不成曲调,声音不大,只有她能听见。
    也许对年少时爱过的人,总是怀有莫名的温存。肌肤相接的时候,那种温暖,那种喜欢的感觉,似曾相识,一瞬间漫溢上来。大概是曾经喜欢的太久了,忘不掉那种感觉。
    毫无防备地,太平咬住她的耳垂,一下几乎是整个吞进去了。婉儿惊起,顾不得什么,一下推开了身边人。
    “你——”
    “公主,孩子哭得厉害,您去看看吧。”门外冷不丁响起棋语的声音,打破这难堪的局面。
    “棋语,还是你抱他过来吧。”太平声音镇定极了,仿佛刚刚真的只是在与老友叙旧。
    孩子啼哭声很大,远远就听见了。棋语把襁褓交给公主,望了一眼一旁的婉儿,识趣退下。
    “他叫崇简。简,略也。希望能被神皇陛下忘记吧。[r2] ”太平是对婉儿说的。
    “他哭得这么厉害,一定是饿了。婉儿,你帮我抱一下他。”
    婉儿抱过孩子,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公主已经解开罩衣,她走不得,只有别过头不看。过一会儿,公主从她手里接过崇简,她不能再留,赶紧道:“公主既然有事,臣就先告退了。”
    “告退什么,话还没说完呢。不是神皇陛下叫你来的么?”
    婉儿听不见孩子啼哭的声音了。她不敢去看,也不想再与她多说一句。
    “你还没有劝服我嫁给武承嗣呢,事没有办完,怎么就走了?”
    是啊,神皇交代的事还没做。这次走了,下次还要过来,重新被折磨一次。她不想再过来了,只有坐下,低头不看她。孩子总是会喂完的,等她——
    “婉儿。”
    方才胡思乱想一阵,听这一声,忘记了低头,就这样看过去。一眼,她就怔住了。
    也许是因为喂孩子的缘故,她比从前更丰满了[r3] 。锁骨很秀气,再往下白嫩得如同豆腐,让她生出许多触碰的欲望。那一点淡淡的粉色,与记忆里的却没什么不同。她看见孩子的小嘴如同樱桃,渗出浓稠的奶汁,身子莫名发热起来。
    “婉儿,你也想尝一尝么?”她说着,语气很难说是玩笑还是当真。
    婉儿一瞬间清醒了,她扭头起身就走。太平一手抱着孩子,坐在席上,一手扯住她长袍衣袖。婉儿察觉这力气不小,于是回头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一眼,却让心抽紧了。
    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仰头看着,眼睛干净、澄澈,带着一丝哀求。那个在内文学馆里,伏在书案上,仰头,嘴唇微微张开,迷瞪瞪看她的小女孩,渐渐与眼前这个人重合。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
    她忽然生气了,无明业火涌上心头。她用力拽出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不容易才不再记起你,事到如今,连忘记你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r1]重慈,即外祖母。这里写皇重慈有些累赘,为了顺口就改了下。
    [r2]这是水芯先生首先提出的想法,由他原创,目前已得到使用许可。水芯是一位博学又可爱的人,期待他写自己的文,到时候朋友们记得去支持哦~
    [r3]翻译:大,老婆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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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儿:老婆的女儿好可爱,想rua~
    小薛:婉儿是我最喜欢的人!
    太平:合着我腹背受敌???
    关于婉儿和崇简抢奶的梗:一时兴起在群里说了,但是没准备真的认真写,基本上就那么多。估计写了也不能过审。但是呼声那么高,要是我有兴趣就写了当过年番外吧。当然估计这里发不了了~
    婉:老婆好大,比我大好多~
    婉啊你看看婆婆那么喜欢你,孩子那么喜欢你,偏偏要和老婆冷战。乖,心疼心疼老婆,快和好吧~我写这篇充满了母性光辉(不是),已经自动脑补婉平婚后带娃生活——可惜这个文里不会有婉平小情侣一起养孩子的情节了,期待有大大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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