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上官才人今日怎么没来?她去哪里了?”
    公主一定会这么问,问她的母亲,问大周的皇帝。然后,问她自己。
    回到公主府以后,她再没喝一滴水,在堂前踱步。许久坐下,指甲嵌进肉里,疼痛传到心口的时候,才觉得不那么窒息。
    怎么会,怎么会呢。她摇头,她踌躇,她思量。
    最小的儿子崇简,刚到进学的年纪,还存留些依赖母亲的天性。先生每每教了什么,他必然兴冲冲过来找母亲,说出个七八分。有时公主也听一些,有时就闭眼。而今日,看着兴高采烈飞奔过来的小儿子,她只觉得分外碍眼。
    “阿娘,今日先生教了‘海咸河淡,鳞潜羽翔[r1] ’,先生说——”
    “崇简,下去吧。”她面色严峻。
    “阿娘,先生夸我聪明呢……”他声音小了下去,似乎看出母亲今日脸色不对,又不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公主一字一顿,“叫你滚。”
    “没听见么?”她声音不大,却莫名地使人汗毛倒竖。
    崇简站在那里不动,大有一定要听到赞扬,否则便不走的架势。这个孩子也是奇怪,从小就倔强得很。
    公主站起来,取下墙上的鞭子。
    “你还不走么?”她问。
    好像孩子最初的欲望,都是为了母亲,为了成为她的骄傲。可惜这些孩子们,也许永远无法成为母亲的骄傲了。他们只能做母亲的伤疤,不合时宜被揭开,被抛弃。崇简走出屋子,偷偷抹起眼泪。
    听到轻轻抽泣的声音,棋语发现了躲在角落的崇简,瘦小的肩一耸一耸。
    “二郎——”她轻轻拍了拍这孩子。
    崇简听到来人,本来把脸埋过去。看是棋语,却哭得更凶了。
    “崇简……崇简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阿娘那样对我。”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是你阿娘心有烦忧,做事欠妥。”棋语半蹲下来,就和崇简一般高了。
    “阿娘心有烦忧,崇简就该挨打么?”他哭丧着脸。
    “不,不,你娘她不该打你的。崇简是好孩子,只是有些事,崇简还小,不明白。”这孩子,偏偏是公主所生。脾气不对付,以后免不了受苦。棋语暗暗叹息。
    “我能明白!”崇简哭着仰起脸,“我只想知道,阿娘为什么总打我。我想亲近阿娘,阿娘不许,我就不烦她。可如今,连同阿娘说话都不行。奶娘的孩子都有母亲抱着,为什么只有我没有。这是为什么啊?”
    棋语真心有些心疼这孩子,轻轻把他抱进怀里,摸了摸头:“崇简啊,你阿娘,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她喜欢上了一个更加不寻常的人。可是呢,也许两个太特别的人,走的道路注定很艰难。你阿娘很难过,把气撒在你身上,做得的确过分。可你阿娘就是这样的人。只能委屈崇简了。”
    听见“委屈”二字,崇简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棋语越是安慰,他的泪越是汹涌。
    棋语伸手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崇简是小男子汉,不可以随便哭的。只有真的很难过、很难过的时候才可以哭。”
    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崇简抱紧棋语,嚎啕大哭起来。
    长寿三年三月,薛怀义奉命征讨突厥,武曌派了两个宰相当幕僚,十八个将军做属下。她真心希望这个年轻的面首建功立业,不再为人轻视。这是她第一个面首,是陪伴她最久的面首,也是她唯一一个投入心力培养的面首。
    那时的薛怀义,身兼数职,炙手可热。与他的耀武扬威相反,朝堂上,仍然严峻肃杀,上演着生离死别。守门的宫女,望见有大臣入宫觐见皇帝,都摇头叹息道:又是个“鬼朴[r2] ”来了。大周,在一片腥风血雨中,日渐繁荣昌盛。
    公主彻夜难眠,她太焦灼,没法再等下去了。似乎拖延片刻,都是把婉儿向死亡的深渊推近一点。一夜中,所思所想太多太多,一会儿就披衣站起,向窗外望去。只等天色微明,妆粉遮住憔悴的脸庞,更衣入宫面见皇帝。
    “阿娘……”她在政务殿等候许久,看见武曌进来,连忙退到下边。
    武曌看一眼女儿。若不是太熟悉,断不会发现她今日的异样。太平穿戴得齐整,眉梢鬓角一丝不苟,抬首向她浅浅一笑。笑得不算勉强,却不由得透出些遮掩的意味。
    “月儿今日有事找我,是么?”武曌微笑,此刻还算慈眉善目。
    “还是阿娘知道我,儿的确有事找阿娘商量。”太平没有收起笑容,满不在乎的口气却有些奇怪,“听说阿娘前日将上官才人收了监,儿翻来覆去地想,觉得不该处死她。”
    武曌没有搭话,自顾自在书案前坐定,似乎不想再谈下去。
    “阿娘,大周上承天命、国运昌隆,在您的统治下,花鸟草木都欣欣向荣,万物和谐。婉儿在您身边那么多年,尽心尽力侍奉着,从没有忤逆的心思。连灭门的仇人都能被感化,血仇都能改成至亲,不正是您顺天命得人心的证明么?
    “何况世人眼里,婉儿是您多年的亲信。阿娘可是一见到婉儿就喜欢,当日便免了她的奴籍。现在借着忤旨的罪名杀她,武周的大臣和天下子民怕是都会心寒,那时候,就会有人跳出来污蔑您,说陛下逆行倒施,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连身边的心腹都受不了。这大概不是阿娘想看见的……”
    “月儿!”武曌摆手打断她的话,“月儿,但凡你还有一点头脑,存三分清醒,就不要插手此事。”
    这句并不严厉,仿佛根本不在意一般,却有种使人不敢违抗的力量。武曌知道女儿头脑不糊涂的,见她这么做,心中也是诧异。不论她们是否为同党,此时来求情,都是下下策。
    太平何尝不知这道理。为婉儿求情,不仅牵扯了自己,也使婉儿的处境更加危险。这些日子被杀的大臣何其众多,她从未为谁求过情。若是装聋作哑不过问,还能显得她们不过普通交情,没什么特别的关系。火急火燎跑来说情讨饶,便遮不过去了。婉儿大概也是这么想,这么为她谋划的,所以才急于和自己一刀两断。
    可她……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阿娘,儿有要事相商,能不能——”她绷着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本来心跳得厉害,话一出口却平静许多。她知道此刻再没有退路。
    武曌挥手,宫女侍从若干人等退下。她目光仍在手中案卷,半晌没听得声响,才抬头往下去。
    她看见女儿扬起脸,目光没有闪躲遮掩,泪痕在脸颊斑驳。她已泪流满面了。
    “阿娘,婉儿做了什么错事么?”她质问。
    “古人有言‘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r3] ’,我不知道当年阿娘为什么诛杀上官仪,但谋逆,一定是强加上去的罪名。过了这么多年,你又来栽赃陷害他的孙女。你总猜忌别人造反,处处打压忠臣良将,弄得百姓道路以目,最后不就是周厉王的下场吗[r4] ?”
    “月儿!朕最后说一遍,下去。”武曌拿起镇纸,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一声。
    “你不要婉儿了,对不对?她陪伴你那么多年,你不要她了?”她眼声音带上哭腔,在母亲面前,她永远是柔弱的那个。
    “月儿,你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女儿,就可以恃宠而骄为所欲为!”皇帝说话的声音严厉起来,“我一早与你说过,管理女官,我有我的规矩。这事你不用管,朕自有考量。”
    “婉儿真的做了什么吗?她真的会危害你么?阿娘,你不知道她多么崇拜,多么爱你。”太平哽咽着,哭的梨花带雨,谁看了不说一声心疼。
    “女儿求您,女儿求您了……”
    会哭的孩子,总是更惹人疼爱。武曌此刻也被她哭得心软了。
    “月儿,你还不明白么。不是我和婉儿过不去,从来都不是,是你和她过不去。如果一定要在你们俩之间选择,我只能选你。所以,月儿,你别替她求情了,除非你想自掘坟墓。”这是她最大的耐性了,字字句句和女儿解释着。
    “那你还是杀我好了。阿娘,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婉儿还能回你身边做事。杀了她,你会失去我们两个人,永远失去。”
    她不再战栗,擦去脸上的泪痕,血红的眼睛直直看着武曌。
    “我和婉儿不同,她有满腔的抱负,而我没有。那个抱负就是大周啊,一直都是,从来都是。在她于内文学馆彻夜苦读时,在她没见过阿娘的时候,就一直是。你不能得鱼忘筌、藏弓烹狗,阿娘,你不能不要她,这样太残忍了。
    “结党,不就是诬告我们结党么。如果我说,我愿意退出政务殿崇文阁,我愿意永远离开洛阳,甚至……甚至愿意死去,阿娘可以让她回来么?
    “阿娘,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知道这么说伤你的心,可我没有别的法子了。她我一定要救的,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阿娘要是不放心,不信我的话,流放也好赐死也罢,我毫无怨言。她像一颗风中摇曳的苇草,一簇没有根基的浮萍,无依无靠。单凭她没法犯上作乱的,只能跟着阿娘,这样总该放心了……”
    武曌看着故作镇定的女儿,看她站得有些僵硬,指尖微微发抖。
    “婉儿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你居然要为了她以命相搏?可笑,连你兄长都知道明哲保身,死几个党羽不算什么。如今你与我争持,一点都不像朕的女儿。月儿,我要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有资格叫嚣,左右我的决断。”
    “她是我什么人?”太平仰头望向大殿顶端,雕花纹饰的平棊华丽繁复[r5] 。她看了许久,才开口道:“她是我什么人,这很难回答。很难说的清。非要说的话,就和那诗文里写的一般:‘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r6] ’。”
    武曌闻言一惊,端详太平的神色,却不像是玩笑打趣。
    “不,不可能。”武曌起身踱步,“为了救她,你真是什么谎都说得出来!明明你与薛驸马恩爱有加,现在又来说这种可笑的事情,你——”
    “我——‘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r7] ’,若非时势所迫,我也不会离开她。”
    武曌心中怒火陡然而起,唇角却挂起冷笑:“那朕要是杀了她,你是不是也得‘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r8] ’?”
    她看着武曌,明白母亲生气了。生气又何妨,只要能放过婉儿,这些都无所谓了。她轻轻点头,看过去,武曌不再踱步,看上去有些恍神。
    “是。”她说着,似乎怕母亲没看见她点头,“婉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月儿,你是在逼我。”武曌的声音些微颤抖,“你不觉得可悲么,利用我对你的爱,一点一点伤害我。这就是你做出来的事?
    “好,好。她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是么?”武曌挥起镇纸,重重砸在地上,“好,你不是要陪她么?她就在诏狱,你去啊!”
    一声一声打在她的心上。太平没有犹豫,转身离开。
    “等等!”一声低沉的怒吼,压得人喘不过气,“月儿,你知道错么?枉我还以为你重权略,是孩子中最像我的。你做的是什么事情!你知道错么?”
    “我知道,”她回过身,心中忽然一阵轻松,“我十六岁的时候便知道。那时我以最决绝的方式认了错。可是结果呢?也许我整个人生错误的源头,就是这次无端的认错。我后悔啊,真的很后悔。阿娘,你说,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算作错误么?”
    太平提起衣袖裙摆,便要走出去。
    “月儿,你给我回来!”武曌喝住她,“你今日若踏出这殿门,你我母女之情恩断义绝。我就当从来没你这个女儿。就当你出生就死了。”
    “月儿,你想清楚了么?”她面色阴沉,“你想清楚了么?”
    太平又一次回头,看着站于台上的母亲,威严,冷峻。就这样看着,她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弯了的眉眼含泪闪着光。武曌看着女儿,女儿还是那么美,美得惊艳,与十数年前没什么分别。也许她仍是那个孩子,赌气、调皮、任性,谁的话也不听。
    “我想清楚了,阿娘。”她恭顺地答道。
    回身便走。
    [r1]唐朝幼儿启蒙读物:《千字文》和《急就篇》。此处出自《千字文》。
    [r2]“鬼朴”就是“找死的”意思。
    [r3]出自《论语·八佾篇》。
    [r4]感谢水芯大大这里提供的灵感!内容写作已得到他的授权。这个想法是他首先提出的,详细内容我会在后文中说明。
    [r5]天花板,因为觉得直接写有点突兀,就查阅了一下唐宋时期天花板古称。平棊——方或长方大块版制顶棚。其版可大至长等间广,宽一椽。于版上再贴分隔成小块。北宋《营造法式》中平棊 [r5]可于版上“贴络华文”作为装饰,较为考究华丽。
    [r6]出自汉代《孔雀东南飞》:孩儿恭敬发禀告母亲,现在假如赶走这个女子,我一辈子就不再娶妻子了!
    [r7]出自汉代《孔雀东南飞》:同是被逼迫,你这样我也这样。
    [r8]出自汉代《孔雀东南飞》:在庭院里的树下徘徊了一阵,自己就在向着东南的树枝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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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如果太平真爱是薛绍,她为什么喜欢打崇简呢?盲生又发现了华点哈哈哈。
    棋语和薛崇简年龄差有点大,不是cp线。不过我要是崇简绝对会喜欢棋语,毕竟我对温柔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抵抗力~
    出柜的故事千呼万唤始出来!妈妈知道了一定很(xiào)生(chà)气~这是答应二分要写的东西,本来会放在更后一点,但是合计一下,觉得还是在696年婉儿独掌诏敕之前比较合适,就这么写啦!
    最后,武皇也太宠了吧,这么一遍遍挽回女儿,要是我妈早就把我逐出家门了(bushi)。武皇:很气,女儿有了老婆忘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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