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人在后院呢。”
    后院。太平叫侍从退下,独自向后院走去。后院植着一株早樱[r1] ,立于庭院中央,初春时节,亭亭盛开满树花火,霞笼烟云。树下,婉儿一袭素衣,手持书卷,花瓣落在她的肩头,薄薄一层淡粉。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似一场大雪,她的衣袂随风飘起,一片素白,她的发丝微微荡漾,乌青留痕。
    好像一幅画啊,她痴痴看着。
    “要是这些花不会落多好,永远这么美丽地绽放在树梢。可是不落,这幅美景又何从见到呢。”她轻声感叹。
    婉儿放下手中的案卷,没有过多惊讶,只是看向她。
    “花在树上的时候,树叶还都是微小的芽,你看不见它。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她仰头望向一树繁花。
    “公主,良辰吉日,佳节[r2] 美景,您不去陪陛下,来这东壁书府[r3] 做什么?”
    太平耸耸肩,歪过头问:“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手中纸卷细细卷成一束,三指拈起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可没有。”
    “那——那我走咯。”太平笑着转身。
    “等等,我有话与你说。”婉儿牵住她的胳膊,她一抽身,那手顺着滑向掌心,十指便扣在一起。
    “别闹了,是正事。”婉儿把手抽出来,面色严肃起来。
    太平本想反问一句“正事就不能牵着手说么”,看这神情,就不做声了。
    “陛下外定突厥,内安国民,大周如今井井有条,只剩一件事还未尘埃落定。这么多年此事引起的是是非非也不少,陛下却始终举棋不定。这诚然是权术制衡,让双方都能效忠而不至于对她产生威胁,但日子久了,这事总要解决的。”她声音压的很低,几乎只在耳畔,“你说,若是你处于这种境地,该叫谁做太子呢。”
    “什么境地?任由承嗣和三思欺负么。”她侧头看婉儿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含着怒气,“太子之位,本就该是旦哥哥的。他是阿娘亲生的儿子,是我的哥哥。他做过皇帝,如今是皇嗣,又久居东宫。我想不出除他以外,还能拥戴谁做太子。”
    “如若不是皇嗣,大概就是魏王承嗣了。”婉儿心不在焉地捏着纸,“当年你若是嫁给他,这人大概早就入主东宫了,犯不着到处找你我的麻烦。陛下早做好了打算,如今的状况若是武承嗣做太子,你作为武家的媳妇,在洛阳也有一席之地。毕竟,若是传位皇嗣,大周便是一代而亡,哪个开国之君,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国祚一代而亡。”
    “婉儿拥戴魏王么?”她询问的目光有些锐利。
    “我不忍心看着大周灭亡……”
    太平皱起了眉。
    婉儿叹口气,接着说:“可眼睁睁看着天下苍生,落进武承嗣这种人手里,我更不忍心。他若真有治国的大才,陛下也不至于举棋不定数年之久。”
    “所以——”
    “皇嗣。”她说。
    太平笑了,又牵上婉儿的手:“可你我在这里嘀咕这些,又有何用处。阿娘毕生追求的就是大周,还有什么比让一个英雄,见着自己的功绩一点点化为乌有,更能让她感到可悲呢。这么多年都没能论定的事,凭你我让她放手,怕是空想。”
    “能做到。”婉儿看她的眼神很坚定,莫名使人信服,“我相信陛下。苍生与国祚,她会选什么,我知道。”
    “可是如今,武家那些子弟风头日盛,耀武扬威。你看看我,再看看旦哥哥,哪有招架之力。”太平叹息。
    婉儿半闭着眼,忽然微微笑起来,目光中一股狠劲喷薄出来。太平见过她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她瞪大了眼睛,这个人还有多深有待挖掘,她一时不能确定了。
    “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婉儿说,“武家子侄与皇帝血脉相通,也不都是恶人,我本无心与他们为敌。况且还有你的驸马,稍有不慎便会波及无辜,我泾渭分明,不做那样的事。只是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此三人绝非善类。为了一点权力与嘉奖,无心天下人安危,我以他们为耻。公主你可看着,看我怎么假以时日,一个一个慢慢废了他们。他们几人捣的鬼,让我受刑也罢,居然连你也不放过。触到我的底线不是有意思的事。婉儿一介裙钗,掖庭的出身,看着也许柔弱,但绝不好欺负。”
    这些话,只有淡淡地说出来,才会让人脊背生寒。清醒理智,条理清晰,不带一丝的愤懑。
    “婉儿。”她轻声唤她,好像要把她唤醒一般。
    婉儿勾唇一笑,手拂去她肩头的花瓣:“那些风波都已过去,也该有所行动了。那时咽下的每一口气,都是为了现在还回去。”
    太平也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别在意那些,一直忍下去,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婉儿,今日才真正认识你,知道你还是那个年少时,那个站在我身前的人。”
    “这次不是我站在你身前,太平,有些事还得你来做。我们不办大事,只办小事。现今就有三件小事[r4] 要做。
    “其一,薛怀义是你杀的,得还一个给陛下吧,嗯?陛下与我说,面首是她的权威。朝中大臣仍念旧朝,她虽有帝王之名,那些人心里还是把她看作摄政者,不过是帮着无能的儿子料理天下。多数人没有真正承认她‘皇帝’的名号。如今薛怀义、沈南璆已死,此乃天赐良机。听闻你在宫外养了许多面首……
    “婉儿吃醋么?”太平笑得有些狡猾。
    “我又不是你。”她答,“再者你在宫外,我又不能盯着你不放。你要做什么我也不知,吃醋有什么用。说正经的,太平,你养了不少面首,大概是了解那些男人货色的。物色个好些的,献给陛下,别再像怀义那样让她烦心。你是陛下的女儿,理应尽孝道,这件事,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且此事对你好处甚多。献上面首,是讨陛下欢心,她一定觉得女儿贴心,对你多加几分信赖。其次,在陛下身边安□□的人,既可以做眼线,又可以让他为你多多美言,何乐不为?你被看作李家的势力,这不可改变了,所以更要步步小心。让陛下知道是我向你转达的也无妨,她会喜欢的。到了立太子的时候,这人也许能助上一臂之力,也许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第二件事,杀酷吏,说的就是来俊臣。武家那几个人与来俊臣沆瀣一气,狄公下狱,皇嗣被诬谋反,背后都是他们的联盟在捣鬼。这个联盟若是能拆散,对你和皇嗣再好不过。说难也并不难,对陛下来说,周兴、丘神以后,侯思止,索元礼,酷吏一个一个被拔掉。她早有压制酷吏的意思,只是‘不杀无以慰人望,尽杀无以镇人逆[r5] ’,留来俊臣一个做个威慑。他毕竟是小人,仗着皇帝庇护,到现在还不懂收敛。如今朝中逆人杀得七七八八,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对于诛杀来俊臣的手段,我只给一个忠告——你树大招风,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借武承嗣的手,让他自取灭亡。因利益走到一起的联盟,一定能用利益攻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得找个好时机。具体怎么做,我教不得,也不用教。是你,一定能处理好。
    “第三件事该我做了。狄公如今在北边幽州做都督,我要助他回朝。陛下本就欣赏狄公,他又在平契丹的时候立了大功,陛下大约不会反对。狄公朝野声望极高,一直忠心李唐,不愿看着武家独大。加之朝中恢复李唐的意愿并不少,他一回来,一定是大臣们的领袖。复立皇嗣,指日可待。
    “内有面首建言,外有狄公相助,再拔去来俊臣这颗钉子,事情就做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做大事,只做小事,大事是留给他们做的。”
    她对太平淡然一笑,低头展开手中纸卷,不再做声。那纸卷上的故事,写的是春秋末期,吴国进攻郢都,伍子胥掘开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以复仇。
    太平心中暗暗赞叹。婉儿的确是厉害得很,这几步见招拆招,不用抛头露面,在背后操纵着所有。让她原本觉得毫无可能的事,瞬间柳暗花明起来。
    “婉儿,你运筹帷幄的本领,何时这样娴熟了?”
    “不是我的本领,大势所趋,顺势而为罢了。”她答道。说话的时候,只盯着手中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婉儿就是这样,总是做出冷淡的模样。太平看着她,心情就莫名地好。面庞笑容浮现出来,脸凑过去,只问她:
    “婉儿,我是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底线的啊?”
    婉儿看她一眼,看她故作认真的模样,似乎不得答案不罢休。而脸上的笑却出卖了这人的小心思。
    婉儿收起手中的纸,语调还是淡淡的:“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从前我的底线可高了,现在经历太多,底线已经变得这么低。”说着,伸手拍怕她的脑袋。
    “头发,头发弄乱了!”她叫到,双手捂着头。
    “安静。”婉儿示意她别出声。随后,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抱着,一手又把那纸展开。
    “一起看。”她说
    花瓣落在纸上,也落进她心中,纷纷扬扬。早樱绽放了血色。
    [r1]早在秦汉时期,樱花栽培已应用于宫苑之中,唐朝时已普遍出现在私家庭园。“樱花”一词,最早见于李商隐的诗句:“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中国原本的樱花品种和桃花长得很像,因此描写樱花的诗作难觅。
    [r2]此处设定上元节。早樱最早在一月开放,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r3]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尝共游东壁,同宴北渚。
    ——出自《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张说
    婉平圈大佬三藐三曾经通过“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出自《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张说)论证过此处“东壁”指东壁皇家图书府,且修整图书府也是婉儿的工作之一。
    [r4]为了小说的阅读流畅度,此处时间在正史上稍微有点交叠,上一章描写与突厥的战争战线拉得比较长,此时应该还没结束。但不影响整体逻辑。
    [r5]出自《绝代才女上官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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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章写婉平复合是696年,每次感情达到顶峰,就预示着另一轮风波和下坡。696-698年是关系的蜜月期,大家想看的相爱相杀,会在698年之后安排。不知道大家对黑化和相爱相杀的定义是什么,照我的定义,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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