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碎桌案上的瓷杯花瓶,只有毁灭的声音,能让她稍微清醒些。她听见下人起身更衣声,知道她们会来,发现这具躺在榻上的尸体。她手上流着血,扎着点点瓷器碎片。她哭得全身发抖。
    她流着泪,忍着疼翻上屋顶,处处留下带血的掌印。这是她第一次来,就爬上的那片屋顶,她在那里看着郡主抚弄蔷薇。那时的暮春犹然在目,如今不过深秋。这就是全部了么,她们的全部。
    阿久躺在屋脊上,望着那轮不会黯淡的月亮,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夜晚。郡主掀开车帘,大红的嫁衣,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那双眼,起先有些惊慌,却很快镇定下来。多么漂亮的眼睛,那时阿久就想啊,这双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
    终于为她笑了一次。
    街上还有些巡查的金吾卫与武侯,他们走街串巷,低声交谈。一如往常,好像无事发生。他们不知道有个女孩,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因为她的懂事,永远离开了人世。
    贺娄从街角的暗处穿过,走上那条熟悉的路。她无数次走过,以后却不会再走了。千骑的营帐,灯火通明,几个士兵在木架的塔楼上站岗。一个值守的将领看见她,灯火交映之下,她的泪水那么亮。
    “阿久,你回来了。”他说。
    婉儿是次日听闻这个消息的,那时她吃了一惊。仙蕙,那个哭着说对她说,自己不要嫁人的小郡主,上次见面,仿佛还在昨日。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没留下一点声响。她甚至开始自责,如果那天她真的答应了仙蕙,去劝李显不要答应这婚事,她就不会死。可转念又觉得可笑,怎么可能呢,这是她的命。无法逃脱的束缚与牢笼。
    她看见,女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略微有些吃惊。眉头霎时多了几道皱纹。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很快收住表情,淡然无言。
    她忽然问婉儿,问她,太子妃韦氏这人如何。
    婉儿不知她究竟要问什么,但她清楚,这是未来的皇后。斟酌半日,她说,韦妃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也有些手腕,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不论如何,房州的十四年,她对太子不离不弃,照顾有加,以后一定能辅弼太子的。
    “很好,婉儿,你去一趟东宫吧。”
    太子不在宫里。在东宫最深处的后堂,婉儿见到了面无表情的韦氏。她呆立在那里,倚在窗边,望着排成“人”字的秋雁。她的一双儿女,殒命于这场灾难,她望着天空发呆。宫女对婉儿说,太子妃听说这个消息,只淡淡应了一声“哦”,就起身来了这里。整整一天,一言不发,谁说话也不理会。午膳没有用,晚膳正要上来,可是看这状况,大约也是打下去了。
    “韦妃,节哀顺变。”婉儿走上前。
    她不理会,一动不动,仍然站在那里。这是一种婉儿不能想象的痛苦,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只是把手轻轻搭在太子妃的肩头。韦妃就那样转头看她,她看见那人眼眶里的泪水,看见她紧咬的双唇。没有任何妆容,那样憔悴,那样无力。
    她无法安慰。
    走出后堂,她看见了李显。这位窝囊的太子蹲坐在角落,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似乎要把它们全部拔下来。是他下的令,他亲手杀了这三个年轻人。他手上沾满鲜血,他自己亲骨肉的血。
    “韦妃,她不愿意见我。”他抬头看见婉儿,痛苦地说道。他的面庞扭曲,以至于看不出是哭是笑。
    我不愿看她那冷若冰霜没有表情的脸。一切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她的脸一遍一遍提醒我这点。可我——可我也是为她啊。我们不能现在就死去,不能。我们还要活下去的。
    婉儿,你叫我做个真正的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若是以后有一天,我做了皇帝,一定会好好补偿她,和她在世的孩子长宁、安乐。我也只有这样的诺言,可以空许了。
    “太子殿下,你知道么,我曾觉得,太平与你长得很像。”丢下这么一句话,她转身离去。她逃离了东宫,那个压抑得快要窒息的所在。
    东宫的后堂,安乐郡主李裹儿走到母亲身边。她轻轻唤一声阿娘,韦氏没有答应。这在她十六年不长不短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她看见泪水从母亲的脸颊流下,顺着下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淌下来。窗外灯火通明,染的泪珠闪着光。
    “阿娘……”在她的印象里,只有父亲会哭,母亲是不会哭的。今日,似乎完全反了过来。
    韦氏转身抱住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裹儿,裹儿啊,你不要离开阿娘。听见了么,你答应我永远别离开。”伴着哭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她们抱头痛哭。
    此事发生一个月以后,女皇宣布返回长安,改元长安。长安,她还记得李治死前对长安的执念。回去了,就是为传位太子李显做准备,是告诉天下人,她武曌决心弃周复唐了。女皇心中,也对三个生命的逝去隐隐感到不安,所以她离开了洛阳。那是所有人的伤心地。
    一回到长安,她立即任命相王李旦为左右羽林大将军,掌管皇帝亲身的卫队。这是说,她放心自己的儿子们。她武曌的决定,不会改了。
    “昌宗和易之这两个孩子,他们现在只有我了。不得不对我死心塌地。”那天皇帝少有地来了政务殿,翻了几本奏折,忽然这样对婉儿说。
    一刹那,电光火石一般,婉儿了然了女皇的目的。故意当二张的面痛斥太子,把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扩大化,让矛盾变得尖锐。这样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一是联合李武两家。最开始李武双方都在巴结二张,希望借助面首的力量为斗争加码,她最不愿见到这场面。多年的政治经验让武曌清楚,让仇人结合其实也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让这俩不谙世事的孩子担当这个角色,再合适不过。二是给张氏兄弟树敌。她不能真的让这两个人掀起风浪,利用完以后以后,退路也安排得清清楚楚。
    一切就那么明晰地串联起来,先是封了兄弟俩将军和少卿,随后是奉宸府和《三教珠英》,再是因为他们的几句话痛斥太子。他们有了名位,有了追随自己的文人大臣,有了对皇帝人尽皆知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害死了三个孩子,他们身体里都有与女皇相似的血脉,而这两兄弟根本是玩物和外人。
    二张的狂妄是人所共知的,如今他们对政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也是人所共知的。他们是武曌的棋子[r1] ,是她竖起来的靶子,是全民的公敌,任何势力都不会放过他们。所以女皇的生命就是他们的生命,女皇的死期就是他们的死期。
    另一方面来说,只要二张还活着,武曌还能护着他们,她就还是名副其实的皇帝。
    但谁都没有预判到李显的绝情,婉儿没有,二张没有,武曌也没有。谁都没有。四条人命的逝去,一下把张氏兄弟逼入绝境,他们不得不站在了李武两家的对立面。再没机会同李武任何一方和好结盟,除非奇迹发生。
    “这两个孩子啊,大概真的是该长的心眼,都长成了漂亮脸蛋。婉儿,你相信么,我死之后,史书又会记上一笔——晚年为政怠惰,耽于享乐,宠信奸佞。从前的皇帝沉迷女色误国,一切都怪罪在红颜祸水身上。我倒是叫他们看看,皇帝如今沉迷男色,他们怎么说。是不是也把责任推给男人?”
    女皇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极了。仿佛史书只是一个笑话。
    也真就是个笑话而已。
    说来好笑,每次的事件与武皇不无关系,大家却只敢怪罪二张。仿佛二张真的是狐狸精蛊惑了皇帝,与妹喜妲己褒姒骊妃一般。女皇只冷眼看着。
    昌宗与易之也没想到,一两句撒娇耍赖似的告密,竟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们的拥立之功一笔勾销,被太子与韦妃恨透了,恨之入骨,处境比从前危险得多。于是他们只能去寻求婉儿的帮助,此时婉儿似乎与两家也都疏远,让他们产生了惺惺相惜的错觉。
    史书记载女皇此时“政事多委易之兄弟”,可他们会什么,只会趁着有限的时间,拼命敛财揽权及时行乐。趁着皇帝还在,活一天算一天。[r2] 国家真正的命脉,仍然掌握在婉儿手中。许多事都是她暗中操刀,最多在要紧的大事上,二张转达一下武曌的意见。或者在封官加俸的地方,给自家牟点私利。那些富于指导性的谋划,听着也不像他们能说出来的。武皇不再出面,二张是她的爪牙,她的耳目喉舌。
    表面上,二张的权势熏天,只为让大臣紧张流汗而已。将欲夺之,必固予之[r3] ,不过是毁灭之前的膨胀。
    兄弟俩对她莫名的信任和倚重,是婉儿不曾想到的。那时,她开始反思太平谋划一切的目的。那是婉儿第一次意识到太平似乎在做什么。她想问,却没能出口。心里却强烈地感觉,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做。
    向皇帝坦白他们的关系,联名上书告发来俊臣,件件都是走钢索的张扬事情。她似乎向来没什么周详的计划和安然的退路,却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她是陛下的女儿,更自信而且更大胆,善于利用女人的身份和优势。
    那时候,婉儿开始相信,她是一个非凡的天才。如果不是母亲身上的光环太重太亮,她自己,就能点明一方天空。
    [r1]史书记载武皇晚年,宠幸二张到了昏聩的地步。可是,武皇安排了儿女,安排了武家人,安排了婉儿,独独没有安排二张的出路啊。真正的保护是对婉平那样护在身后,传承与教导,而不是纵容恣意妄为,却不为他们牟出路。武皇对二张的所谓好,绝不是为了二张。
    [r2]我要是二张,已经开始嘤嘤嘤了。
    [r3]出自《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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