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挥起月杖,向人群致意,转过头去,一眼望见了婉儿。一群兴奋地叫喊着的随从中,有一个人那样不同,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溢出的流波是赞美。
    “你……你怎么来了?”手指扣紧月杖,忽的有种难言喻的紧张。那瞬间,竟像孩童一般,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吸了口气,收杖下马,牵着缰绳走过去。
    婉儿低首拜道:“臣见过镇国太平公主。”
    这个封号,一本正经从她口中说出来,还真有些怪。
    “昭容近来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怎么抽得出空来这里?”走到婉儿面前,目光相对,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真正开心的时候,的确很难藏住。
    “我这里呢,也没什么好看的。”黑马前后踏几步,身子不很安分,太平顺了顺马鬃,语气也顺势漫不经心了。
    婉儿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这不好看么?”
    她险些“哧”一声笑出来,好容易收住:“说吧,找我什么事?”
    “今日是三月上巳,朝廷给假[r1] ,百姓成群结队来乐游原,郊游踏青,沐浴拔禊。行过樊川的时候,还看见成群的孩童,追逐吵闹放着风筝。你的封地,所有人都可以来,我偏要有个事情商量,才能过来么?”她附身,在太平耳边轻声道,“倒是公主您呢,既不郊游,也不拔禊,更不拜高禖神[r2] ,到这里打马球做什么?”
    “我打毬做什么,婉儿你不知道?”太平故意把脸挪开,做出不满的模样。
    不务正业,玩物丧志——韬光养晦,深藏锋芒。她知道婉儿会这么想,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不知她会不会记起,三十年以前,有个爱吃醋的女孩,非吵着要哥哥教她打马球。后来她摔下马,伤的也是这只胳膊。
    毕竟消遣的方式太多,譬如像安乐长宁一般,征召工匠织出精美的衣裙,比赛建造华丽的府邸——而她偏偏选了这种。
    “南郊五十里平川,都是本公主的封地。[r3] 亭台楼阁、水榭歌台,无所不有。既然婉儿不爱看马球,想要踏青沐浴,南山有处温泉[r4] 是我的产业,要么……”
    “不必,我……今早已于家中浴毕。”一提到拔禊沐浴,她敏锐地感到,公主有些坏心眼,“来这里只是有几句话,与你说完就走。”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r5] ”她笑着把手搭在婉儿肩头,“既然到了我这里,还妄图逃走。本公主,能让你得逞么?”
    美艳的脸庞凑过去,睁大眼望着她。婉儿有些许慌乱了。也许是那身飒爽的锦袍,风猎猎扬起,气势倾轧着她,直像围猎圈中的小兔。逃无可逃。
    “走吧。”不给她拒绝的余地,笑得有一丝不怀好意。
    “真要好好过节,还是去祭高禖吧。”猎物做着徒劳的抵抗,甚至自己都没做冲出包围的打算。
    “好啊。”她也没想到,公主答应地竟然如此轻易。祭祀高禖,也对,她大概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与自己一起这么做。
    山郊设起简单的祭坛,焚香拜叩。起身的时候,婉儿看了她一眼,见公主带笑望着自己。这感觉很难说清,既像猫儿按着鸟的翅膀,故意用爪子逗弄,又充满爱怜,要给她顺毛一般。若有哪个猎手这样看着猎物,他擅长的,一定不是打猎。
    郊游后便是宴饮。众目睽睽之下,公主伸手夹菜喂食,弄得她有些羞涩。每每都要犹豫一下,张望着似乎没人在意,才迅速吃进咽下。这时太平总笑,大概是觉得这模样可爱极了,又夹上一块。
    赋诗唱和,纵谈奇闻轶事,众人把酒甚欢。直到日色西沉,残阳染血,侍从牵来马匹,提醒主人,是时候回城了。
    “来人,给昭容牵马。”她翻身上马,挥手命令道。
    “公主,我是乘车前来的,不必备马了。”
    她皱眉想了片刻,忽然问:“婉儿,你是不是骗我呢。从前答应得好好的,说闲来练习驭马,到如今,骑术仍旧不精。这么几里路,都要乘车。”
    “我——”
    公主附身伸手:“踩这边的马镫,上来,我教你驭马之术。学会了,我就原谅你。”
    她有些踌躇,最终愧疚压过了不安,搭上手心,被公主拉上马背。太平手执辔绳,她侧身坐在前边,几乎被环在臂弯之中。众人不备,公主扬鞭打马,宝骏奋蹄,箭也似的冲出去。那是一段平缓的草坡,尽头山峦延绵,残阳照耀一片金红。
    马背颠簸着,风扬起沙尘,婉儿侧身坐得不稳,不得不紧紧拥住她的腰身。
    “你……你慢点儿——”
    公主没听见一般,一手挥鞭,回首,对后边侍从笑喊:“你们也太慢了,怎么都跟不上我?”
    马仍在飞驰,身后的车马愈来愈远,只有黑色的身影凝成小点。
    “婉儿,你看,那座是观音寺[r6] 。”拥抱的时候,身体贴的很近,说话声即使轻一些,也是柔和而明晰。山峦之上,一座高塔耸立着,突兀地截断兽脊涌动的剪影。
    “观音寺?城阳公主祈佛的那座塔啊。你还想着薛驸马呢,也对,那么一座豪华的大墓,费了不少绢帛铜钱吧。”
    “我在昭容居所附近置办的宅院,也费了不少钱。你怎么不提呢?”现如今,她不再会为此气恼,而是反唇相讥,“就是故意气我,还气不着。”
    “仗着封户和俸禄,大片的田产,你就骄奢淫逸,胡乱花钱。”婉儿怪道,“和寺院的僧人抢水碾,还有哪个公主能做出来?你晓得百姓都怎样看你么。”
    “婉儿,你读那么多书,自然知道秦国的王翦。秦王命他领兵六十万攻楚,他在外边呢,屡次‘请美田宅园池甚众,为子孙业’,部下都担心索求太过份了,他仍不松口。因为啊,一个人在爱财的同时,不大会爱权。次者,有个名声太好的妹妹,皇帝免不了担心,不如有个贪财爱玩、名声坏些的。最后呢,我镇国公主名号响亮,真正用到人的时候,连个水碾都弄不来。还弄什么权位。”
    “你倒不在意得很,可我,我惜你的名声。你也不怕坏了声誉,百姓将你看做纨袴膏粱,无德之人。你别再那么做了。”
    “名声再重要,有命重要么?本公主呢,更惜命一些。我要是丢了性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可舍不得。”手脱不开,她轻轻咬了咬婉儿的脖颈,“你呢,婉儿,你名声就好了?”她笑。
    “我逃不掉。”婉儿抱她紧了些,“你知道么,皇后联合武司空,图谋推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多么荒唐的事,就那样一个——一个公主,想继承大唐的皇位,怎么可能呢?你都做不了皇太女,她怎么可能呢?陛下大概也当个笑话看了。只怕武家势大,皇后又常在枕边念着,往后步步紧逼,动摇陛下的决断。”
    “婉儿,你要我做什么呢?”她问,“接济贫苦文人,广交天下士子,赠寒衣,予金帛[r7] ,公主府上往来的人,真要响应起来,可撼动半座京城。近来与相王也交好结亲[r8] ,他和我处境相似,到时候想必理所当然在一处。”
    “萧至忠与韦家走得很近,还结了冥婚,与皇后成了亲戚。[r9] 崔湜四处结交,谁的府上都往来走动。但依我看,他们都是良士,心里仍然感激你、忠于你的。”婉儿微微皱眉,缓声道,“还有……五王被残杀的事,让许多大臣寒心。朝廷里,肯真正为陛下卖命的人,不那么多了。这是你能入手的地方。而我,我是他们的同伙。除了替人挨刀,也没什么作用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婉儿声音低下去,脸色也黯淡了。
    “每次见面,都说些朝廷大事。”太平连忙岔开话,“今日上巳,只有你我二人,不提那些。”
    策马扬鞭,四蹄腾风,侍从已不知被甩了多远,她慢慢使力勒马,缓步前行。
    “现在啊,不像要你做我的皇后,倒像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说着,一手回抱住怀中人腰身,柔软的胸口靠上去。婉儿松开手臂,目光落在她肩头,忽而蹙眉。
    “还疼么?”她将手搭上去,“那一球,看上去力道不小。”手指轻轻按了按,又问:“疼么?”
    “小伤,没事的。”她朗声笑了。
    手指从肩头滑下,顺势落在臂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婉儿捏了捏她的胳膊。继而惊讶地发觉,公主的上臂尤其紧实[r10] ,也不晓得怎么练的。她有些出神,喉咙耸动一下,似乎咽下去什么。太平看在眼里,唇角微扬,好容易克制住。
    “近来常打猎,开的都是七八十石的硬弓,练出来了。”她忽然凑近婉儿耳畔,声音轻下去,“也是为你着想嘛。既然婉儿这么喜欢,我看,东边有一片树林,要不去试试?”
    “你想什么呢你,不正经!”婉儿把手抽回来,忽然觉得无处安放,只有背在身后。
    “那就是——同意咯?”一手勒起缰绳,打马转头,碎步向东边行去。
    “你做什么?”她不便呼喊,只好咬牙低声道,“你放我下来!”
    “要是不放呢?”
    “快停下,你放我下来!”她挣扎着,却够不到马镫。
    “怕什么,”另一手钳住她的腰,不让身子挪出原位,“不想去就不去嘛,我又不会硬来。”另一手执辔,果然调转了马头。
    “那我——教你驭马,如何?”她把缰绳塞进婉儿手中,“天赐良机,如此难得,你也要拒绝么?”
    于是她接过缰绳:“我也稍会一些的,许久未上马,生疏了而已……你,你做什么!”
    不再牵着缰绳,那双手有了不安分的余地。(此处省略31字)
    “你放开,后边侍从会赶上来的。”她小声说着,说是警告,又像是恳求。
    (此处省略71字)
    “婉儿,执好缰绳,身子端正不要乱动,”语调倒是很像正人君子,“不听先生的话,怎么学得好驭马之术呢?”
    婉儿此时此刻只恨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有信守诺言,用心学学驾马。如今沦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追悔莫及。看来,往后事务再忙碌,也不能放下这事儿了。
    “放手好不好?今晚与你回去便是,别在这里啊。这里没有屋宇,也没有卧榻……”
    “魏晋名士刘伶,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樊川,就是我的雕梁画栋,平原,就是我的卧榻。”
    怀中的人,就是我的妻。最后,她在她耳边这样说。
    缰绳松懈下来,黑马信步而行。她吻上了她的妻。残阳即将消弭,马背上她们的剪影,留下一道亮丽的黑。
    “婉儿,你平日事务繁忙,我呢,想忙却也不能忙。没法帮你分担,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没办法帮你。总觉得,似乎我们又渐行渐远了。婉儿,会有一天,你的每时每刻都像此刻一样,只属于我么?”
    她探手重握上缰绳,没有看她,就这样问道。
    当回答不了问题的时候,婉儿只能用身体的亲密掩饰。她靠在公主肩头,搂住腰肢,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无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都只属于你。她想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真不像自己会说的话啊。
    “婉儿,祭祀的时候,我向高禖许了愿,你知道是什么吗?”
    有一天,成婚的花车驶来,抛洒漫天的花瓣。你骑白马着红衣,行在车的前边,而我,我在那头等你。不管走得有多慢,不管要走多久,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走到我面前,牵住我的手,带我……永远离开。[r11]
    在她耳边低语着。
    翻过这个缓坡,眼前的乐游原幄幕云布,车马填塞。郊游的行人三五成群,乘车驾马,也向城中行去。城门隐没在云雾中,等待每一个归来的人。
    那样突然地调转马头,太平打马,黑色的坐骑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拼命奔跑起来。那是血红的日色下,一道暗色的闪电。穿过南郊,背离人群。[r12]
    跑得够快,那些侍从,就再也追不上了吧。跑得够远,我们也许,就不必回去了。
    [r1]《唐六典》记载:谓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节前三日,节后三日),寒食通清明四日,八月十五日、夏至及腊各三日(节前一日,后一日)。正月七日、十五日、晦日、春秋二社、二月八日、三月三日、四月八日、五月五日、三伏日、七月七日、十五日、九月九日、十月一日、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每旬并给假一日。五月给田假,九月给授衣假。为两番,各十五日。私家衬庙,各给假五日。四时祭,各四日。
    [r2]出自百度百科:在上巳节活动中,最主要的活动是祭祀高禖,即管理婚姻和生育之神。高禖,因为常常被供奉在郊外,有时也叫郊禖。
    [r3]唐代韩愈《游太平公主山庄》: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押城。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景龙文馆记》也有《太平公主南庄应制》,可确定长安南面直到终南山那部分,即乐游原、樊川,都是太平的封地,公主在其上建造了许多亭台楼阁。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先天政变公主直接往南逃到终南山山寺吧。
    [r4]唐宋时期上巳节习俗:于郊外游春,然后于野外温泉祓禊。
    [r5]出自《诗经·郑风·溱洧》,大意是——姑娘说:“去看看?”小伙说:“已去过。”,“请你再去陪陪我!”
    所以说上巳其实是情人节啦!这里也有点调戏的意味了……本来这件事按照时间线,应该往前放一点,作者私心放到情人节~上巳节习俗很多,譬如拔禊,即去灾病、去晦。唐时流行泡温泉,用兰草洗身。用芬芳植物、草药、颜料等混合制成的类似今天沐浴液一样的东西涂在身上,再用河水洗净。而《诗经》描绘的年代,大概是在水边河边沐浴。我只挑了容易安进去的写了。
    [r6]现名青龙寺。唐龙朔二年(662年)城阳公主患病,苏州和尚法朗诵《观音经》祈佛保佑得愈,公主奏请复立为观音寺。景云二年(711)改名青龙寺。地点就在公主的封地南郊哦~
    [r7]《新唐书 太平公主传》记载:于是(公主)推进天下士,谓儒者多窭狭,厚持金帛谢之,以动大议,远近翕然响之。
    [r8]神龙年间,李旦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薛绍的堂弟和太平的铁杆粉丝薛伯阳。
    [r9]萧至忠的一个女儿嫁给韦后表弟,另一个死去的女儿与韦后的弟弟冥婚。
    [r10]以后太平要单手提人的,现在就做好准备啦!
    [r11]傻瓜,愿望不能说出来啊!
    [r12]这一整段的灵感都来源于群里“太平唯粉”同学的一段话:太平真的太绝了,当年读《旧唐书》我就被她征服了。真的,大气豁达,鲜衣怒马少年人少年人就应该肆意妄为。“词人后进造其门者,或有贫窘,则遗之金帛,士亦翕然称之。”那样潇洒慷慨。还有忘了在那本上看到的,她喜欢在长安郊区自己的封地打猎,百发百中,许多人赞扬她,她不以为意。
    之前有读者问我是不是更喜欢婉儿,总觉得文中太平像个委屈小媳妇儿。这完全不行。她会是一个更丰满更立体更帅气的人物,大唐的太平公主!
    ※※※※※※※※※※※※※※※※※※※※
    婉:(#‘o’)!!!
    平:嘿嘿……
    马:当牛做马吃狗粮?
    来完成为平攻上分的使命!就是有点来不及,大学牲必须滚去写作业了。
    原本不想修改内容的,看在这章感谢了几个读者和群友的份上,稍微改了改,希望审核大大给过!
    感谢king的25瓶营养液,也太大方了叭!还有感谢rivulet的十瓶营养液,老自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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