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是正月初七,送别金城公主的仪式仍未结束。王公以下诸臣,饰以彩缕,又观打毬。那位年仅十一岁的小公主,静静坐在那里,不怕,亦无瑟缩。婉儿不由得想起,十一岁的太平,也是这般模样。坐在身前,波澜不惊地说着:“李唐皇室,不能只收着百姓的赋税,遇到事情就往后退缩,那算什么本事。这是我该去的。”
    那天,我好像吻了她吧。
    婉儿向瑟缩在一边的相王李旦走过去。李旦有些惊异,转而还是搭上话,闲聊几句,婉儿冷不丁说了一句:“保护好她。”
    “什么?”
    婉儿重复了一遍,声音还是很沉稳:“我不在了,麻烦你保护好她。”
    她最喜欢你这个哥哥,拜托了,一定要保护好她。
    李旦有些奇怪,皱眉笑了:“昭容,你这是怎么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碎碎念叨:想击败韦后安乐一党,必然要付出血的代价。陛下夹在两方之间,优柔寡断,举棋不定,却不做一件实事来解决问题。韦后势大,任用奸臣、残害忠良,弄得朝政日益委顿。要是放任下去,必然难以收场。陛下他啊,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足够多的鲜血无法使其警醒。越是在朝中有威望,越是陛下看中的人,她的鲜血就越有价值。
    “相王殿下,世上有些事呢,你只想和最亲密的人说。而另一些事,对最亲密的人,却最难说出口。”
    照顾好她。
    “好。”虽有瞬间的犹豫,李旦还是轻声应下来。见他眼中也有些不舍,却说的话却如此决绝,没有丝毫挽留之意——大约这就是皇家,是相王李旦的生存智慧。
    正月里仍是一片祥和,十五上元佳节,免去宵禁。李显领着后宫出游灯市,由纵宫女数千人出游。安福门外灯轮,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r1]
    所谓“千乘宝莲珠箔卷,万条银烛碧纱笼[r2] ”是也。
    □□歌,狂热散尽,街巷到处是遗落的珠钗玉簪、耳饰花钿。三千宫女遁入夜色,归来者寥寥。
    李显美其名曰万民同乐,又玩性大发,召集三品以上老臣拔河。那些宰相们,哪个不是七老八十才坐上这位置,身子骨本就朽弱。这一拔河,准准摔个屁股墩儿,倒在地上半天乌龟爬似的起不来。帝后公主等人在一边看着,拍手大笑。[r3]
    婉儿也不明白,雄伟如则天皇帝,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她多次上表谏言,李显却越发连奏折都懒待看了。难得见皇帝理政,她伏倒在地,又谏请废皇太女之议,并杀乱党、复国纲。李显打着马虎眼,搪塞几句,要她只管回中书去做事。
    “陛下不愿听臣之言,是臣之过,不能辅佐陛下治国。”她长拜,“既然如此,请陛下去臣职位,放臣归家。”
    “昭容,你是在威胁朕?”李显倚在龙座之上,终于发话了。
    “不敢。”
    “那就不要再提此事!在这里,就好好做朕的宰执,不要掺和什么党争。”
    “陛下不让臣退,臣便落发出家,再不入朝堂!”
    发簪一拔,袖中藏着短小的铰刀,她摸出来。跪于龙座之前,闭眼,神色却异常坚毅。长发铺开一片,微微荡漾,一刀下去,散落如三月的花。
    “你——”李显忙命宫人夺刀,又请几个宦官拉她下去,不准入殿。婉儿没有挣扎,她默默看了几眼皇帝。转身离开。
    此事很快传遍朝野,众人七嘴八舌,说长道短。有赞她忠直不阿的,有骂她沽名钓誉的,婉儿全未放在心上。韦党此次报复,没有直接下手,而是借口赶走宫中任职的万泉县主——太平公主幼女,让她随夫君出守丹、延二州。[r4] 这段日子婉儿极少出宫,政务事毕,就呆在内宅里。她有些怕,怕太平得知泣血死谏之事,免不得问这问那。说多了,难免漏嘴,又难免争执。
    这一住入宫,却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延秀,兼宗楚客、马秦客、杨钧一党,整日鬼鬼祟祟,不知密谋着什么。婉儿甚至听到宫女传闻,说他们在皇宫内宅暗藏兵甲。[r5] 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婉儿心下思量,这动作必然是对太平、相王不利。也许是想起兵,一举歼灭李唐皇室。现在没有真凭实据,皇帝态度也不明,不是挑明话头、状告谋反的好时候。她暗暗给公主送信,剖析状况,要她早做准备。本人则装作若无其事,仍旧呆在宫中。
    安排好一切,又回想一遍,并无疏漏。她也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书韵,今日沐浴更衣,拿我那条金线红裙来。”
    其实不用说地那么明白,她的红裙,也就那么一件。书韵是晓得的,与平日的素净清雅不同,那件张扬艳丽的衣衫,就不像是她的一般。穿上身,又是另一种风韵——白净的肌肤,乌青的发丝,红裙如血。
    龙座之前,她长拜稽首,执意不肯离开。
    李显呵斥了几句,她仍旧跪着,前额贴着冰冷的地面,慢慢有了温度。李显不理会她,随手拈了两本奏折,却心烦意乱,一字也看不下。他将奏折重重仍在婉儿身旁,满脸怒色,笼袖要走。
    “陛下。”她终于抬头,“陛下既不允臣退,又不允臣进。那臣……唯有以死表忠了。”
    宫婢呈上木杯,清冽的毒酒辉映着殿内的烛火。
    “逼迫皇帝,就会用这样的手段!”李显冷笑起来,“你还会什么吗?你敢么?”
    婉儿举起酒杯,以袖遮面,一饮而尽。李显眼睁睁看着,起初还有些不以为意,直到跪着的女子嘴角泛出白沫,他开始皱眉,起身欲走下去,又站住了。他看见鲜红的血沫从那苍白的双唇间涌出,粘在同样那么鲜红的衣裙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迹。
    婉儿仍在死死盯着他,起伏的胸口有些抽搐,指甲抠不进石板地面,剧烈烧灼的疼痛无处发泄。被毒死的人,面庞大多痛苦而扭曲,李显却在她脸上见到一丝微笑,释然的微笑。她栽倒于地上,石板便也染红了,好像那红裙在生长一般。
    意识逐渐的抽离时,黑暗中,浮现一张面容。她想伸手去摸。
    仿佛经历了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在黑暗与混沌中,有杂乱的脚步声。皇帝似乎焦急的喊着御医,然后是烟灰呛人的气味,与碱水入喉的烧灼感,最后是草药和绿豆的清香。[r6] 似乎颠仆了许久,随后四周安静了。
    安静了,她沉沉睡去,那张面容,半梦半醒间,忽远忽近。
    当她听见轻轻的抽泣声,恍惚睁眼,又看见那面容时,一时也没有分清,自己究竟是生还还是去世了。她望见公主正看着自己,泪珠落在脖颈和床榻上,那凉丝丝的感觉,大概是活下来了吧。
    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太平怔在当场,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泪如泉涌,猛地起身:“婉儿,你说你自有计划,这就是你的计划,啊?你故意气我,让我后悔、让我难堪是不是?婉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在做什么啊?”
    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泪,泪水还是肆意横流着。又望了她几眼,太平不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走。
    婉儿微微动了动身子,五脏六腑拉扯着,痛得像有根铁钎在搅一般。呼吸伴随着胸口的撕裂,动弹不得。
    “昭容。”侍女书韵走上来,轻声问道,“要热汤么?”
    她极缓慢地摇头,又闭上了眼。
    “昭容……”书韵不晓得该不该继续搅扰,也不晓得婉儿能不能听见。她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
    “三天两夜了,公主一直守在这里,没合过眼。喂药的时候,汁水总从嘴角流出来,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有时一喂,就是几个时辰。我一过来,她就跟我念叨,说你决定饮鸩死谏之前,穿的是她的红裙。说你是舍不得她的,说你是放不下这个世间的。只要还有事惦记着,你一定能挺过来。然后啊,公主就跟我絮叨,说什么在洛阳的时候,有一天你喝醉了,她送你回去。那时候,你和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她便认定了,这辈子只有你一个。说着说着,就不停哭起来,说不该叫你回来,说在寺院过一辈子也好……哭累了,眼睛也肿了,就安静地伏在床边,看你的脸,抓着你的手。她说,这只手有她捂着,一定能暖和起来……”
    上官昭容似乎是睡了吧,闭着眼,动也不动。也对,身子收了重伤,大约是要好好休息的。书韵叹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她没有看见婉儿湿润的眼角,一大颗泪珠挂着,摇摇欲坠。
    门口,公主的婢女棋语也候在那里,时不时向里边望一眼。
    “棋语阿姊,你说,昭容和公主会好好的吗?”
    棋语望她一眼,没有言语。良久,摇了摇头。
    [r1]这里综合(抄袭)了很多史料,不仅是对中宗朝的记载,也有更早的初唐和中晚唐乱入。
    《资治通鉴》:春,正月,丙寅夜,中宗与韦后微行观灯于市里,又纵宫女数千人出游,多不归者。
    《朝野佥载》:於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綺,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
    《朝野佥载》: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万钱,装束一□□皆至三百贯。妙简长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
    《开元天宝遗事百枝灯树》:韩国夫人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竖之高山,上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
    [r2]出自袁不约《长安夜游》,不过这首诗是晚唐诗作。
    [r3]《资治通鉴》记载:庚戌,上御梨园毯场,命文武三品以上抛毯及分朋拔河。韦巨源、唐休璟衰老,随絙踣地,久之不能兴;上及皇后、妃、主临观,大笑。
    [r4]《万泉县主墓志》:景龙四年二月,以奉御出为丹、延二州刺史。
    [r5]《安乐公主墓志》:又欲拥羽林万骑,率左右屯营,内宅之中,潜贮兵甲,期以唐隆元年六月廿三日,先危今上圣躬,并及太平公主。
    [r6]《古代贵族与鸩酒入毒》一文写到:一般的解毒方法是洗胃,服碳灰,再用碱水和催吐剂,洗胃后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服用可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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