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地出来,房楷开车先走了,盛骅去了趟墓地管理处,不知是要缴什么费用,还是拜托人家什么,说了好一会才出来。
    雾越来越浓了,这让琥珀想到她刚来华音的那个晚上,她和盛骅从机场出来,那个还不是雾,叫霾,能见度不过20米,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他和她了。她那时真的好讨厌他,讨厌他的表情,讨厌他说话,讨厌他听的歌,讨厌他的车······世界的事是如此神奇,她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份讨厌会发生质变。
    盛骅用指头敲了敲车门:“发什么呆,上车!”
    进城的时候,有几缕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缝中探出了头,像给铅灰色的云镶了几道金边。
    天,晴了。
    许维哲已经在华音的大门外等着琥珀了,等琥珀回公寓换下身上的黑色衣裙,他们一块去机场,飞青台拍摄腕表广告。昨天就该过去了,琥珀坚持今天出席江闽雨的葬礼,让许维哲先过去。许维哲说那我也晚一天吧!他给葬礼送了花圈,但人没过去。
    白色绝影在大门口停了下来,盛骅按下车窗。许维哲先和盛骅打了招呼,这才看向琥珀,温柔道:“时间很充足,你不要着急。”
    盛骅不想盯着他们说话,目光一转。许维哲车子的后玻璃窗上映着一个身影,像是个女人,体形很娇小。他想,大概是助理。一般助理都坐副驾驶座,这个助理很大牌。
    将车停在外教楼下,盛骅没有和琥珀一块下车。他实在太累,刚刚回来的路上,他费了很大劲,才把快要黏着的上眼皮下眼皮分开。琥珀在座位上磨蹭了一会,车门推开又关上。
    “怎么了?”盛骅眼睛闭着,动静听得很分清。
    “网上那个关于《肖邦作品全集》的文章,你······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相信你。”
    盛骅勾了勾嘴角:“我没你想象得那般脆弱,再说那种事根本不算个事。”
    哦,人家强大得很,她完全是自作多情。琥珀不满地撇了下嘴,又磨蹭了一会:“你、你没别的话叮嘱我么?”拍摄顺利的话,她在青台要呆足一周,不顺利,就更不知几天了。不管顺利不顺利,她回来时,他都已经去日本了。他的行程安排是十天,那么他们就要十七天见不着了。他怎么能这么淡然呢?
    “比如?”
    琥珀没好气道:“你不是导师么!”
    “我给你的邮箱发了个邮件,是个录音,你把它设置成我的来电专属铃声。不管我什么时候打过去,你都要接。如果可以,暂时还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拉琴。音乐是美好的,你的琴声却很紧绷,像在拼命,听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还是拉不了琴。你的瓶颈一点都没突破。”
    “你什么时候听到我拉琴的?”
    盛骅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睛:“前天晚上我回了公寓一趟。”
    “你就站在我门外?”
    “我在你楼下。”白了她一眼,盛骅把眼睛又闭上了。白天,他尽量维持着镇定,到了晚上,吊唁的人散去,痛苦突然就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他想见她便开车过去了。他想敲门的,手都举起来了,又放下了。那时已是深夜,她还在拉琴。可以再次拉琴,让她欣喜若狂,恨不得日夜练习。她拉的是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2首的末乐章,是首《恰空》。中速,三拍子,情绪很庄重,典型的巴赫风格,被视为巴赫杰作中的杰作,由31个变奏组成。他一直听到结束,方才悄悄地离开。
    她呀,实在是太心急了!“你还是把心静下来,先在作品改编上下点功夫。”
    琥珀咬了下嘴唇,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润。“我已经和怀特先生说了,让他帮我把签证的时间延长下,我、我想呆到年末。”
    盛骅伸过手,就像长了眼睛样,轻柔地执住她的手指。“好!”
    琥珀的心一阵狂跳,她转过头去,抹了抹胸口,心总是这样急跳,会不会当机啊!“还有,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都是把演奏当成终身职业的。一旦成为职业,在很多方面,就必须迁就观众。观众喜欢炫技,我们就必须炫技,观众喜欢柔情蜜意,我们就必须柔情蜜意。这么被动,还怎么很好地诠释音乐呢?”
    “你会这样想,只能说明你的演奏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当有一天,你的演奏形成了独一无二、别人想模仿都模仿不来的体系,就不是他们想听什么,你弹什么,而是你弹什么,他们都喜欢。”
    “是不是需要很久?”琥珀向往着那一天能够早点来到。
    盛骅微微一笑,那笑仿佛远处什么地方吹来的轻柔的风。“确实很遥远,但仍然值得期待。等待稍稍一点动静,稍稍一点声响,等待你的出现,等待音乐响起。”
    他说得极慢,如表白一般,琥珀在短暂的僵硬后,脸腾地直红到耳根,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就连背影都让人感觉到她羞涩得不知所措。
    盛骅睁开眼睛,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笑一点点消失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惜、不舍,还有深重的忧伤。
    **
    琥珀脸上的红晕直到上了许维哲的车才褪去。“不用我介绍了吧!”许维哲指着后座上的周晖笑道。
    琥珀神情一滞,然后礼貌地笑了下,把提着的琴盒放放好。“周女士,您好!”
    周晖摘下墨镜,矜持地点了下头:“好久不见,琥珀小姐。你好像不太适应华城的气候,看着比上次演出时清瘦多了。哦,你上次演出是什么时候?半年前还是一年前?人老了,记性是真不行了。”
    许维哲歉意地朝琥珀一笑,急忙岔开话题:“凯尔有事回伦敦了,这次由母亲陪我一起去青台。”
    周晖慈祥而又骄傲地瞥了几眼许维哲:“他哪里要我陪,不过是找个借口带我去度个假。我家维哲呀,不仅琴弹得好,性格更好,不像有的演奏家,有点名气,就膨胀了,想着花样闹腾,一点也不爱惜羽毛。琥珀小姐怎么是一个人,你的助理呢,辞职了?”
    琥珀一声不吭,只是淡然地看着周晖。
    这个打击面······许维哲抬手捂住额头,对司机说道:“开车吧!”
    他给琥珀悄悄发了条短信:“我母亲有口无心,抱歉,请别往心里去。”
    周晖的话和网上的比,算是轻得不能再轻,琥珀是真没在意,不过也不会去回应。沙楠和琥珀这样形容过华城夏天的天气: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琥珀觉着,周晖那张脸,保养得很不错,但也是张孩儿脸。以前见着她,是变着花样地夸,和怀特先生是无话不谈。这才几天,隔壁慈祥的阿姨,就成傲慢挑剔的女王似的。怀特先生说她很不容易,她再不容易,琥珀对她的感觉也一般,可能是她偏见了!
    “没关系!”回完短信,琥珀找出耳机准备找首音乐来听。得不到回应,也不减周晖的谈兴。“刚刚和你一起的是盛骅么?”
    这话成功地把琥珀的视线引了过来,她也知道盛骅?“是的,我现在的导师盛骅教授。”
    周晖喃喃道:“他看着好像恢复得不错。”
    琥珀瞳孔骤然一缩:“他遇到过什么意外?”
    周晖用闲谈的口吻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那时特别红,又是世界巡演,又是出唱片,估计太赶时间了,好像在纽约,司机疲劳驾驶,和一辆卡车碰了下。司机伤得不轻,送医院的半路上就走了,他非常幸运。”
    琥珀抓着耳机不由自主发起抖来:“那时是什么时候?”
    周晖像看远处什么景物时那样眯缝着眼睛看琥珀:“他和我又没任何关系,我没细问。又不是现在发生的事,你这一脸的着急担心是要干吗?”
    对,对,不是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盛骅现在好好的。琥珀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上帝保佑。那时,他和向晚的组合还没解散,向晚在车上么?纽约?她在纽约遇到过一次向晚,向晚很慌张,是听到车祸的消息么?snow的解散是因为盛骅的车祸么?应该不是,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许维哲转过头看琥珀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时而咬唇,时而蹙眉,时而叹息,有点觉得好笑:“琥珀,要不要我让司机掉个头,我们回去看下盛教授?”
    琥珀愣了下:“我就是有点吃惊。”
    “你是关心则乱。只是个小意外,而且是很久前了,说不定盛教授自己都忘了。”许维哲黯然地低下眼帘,不能自欺欺人了,她是真的真的很在意盛骅!
    也许吧,可是她的心就是控制不住地揪着。“你也知道那个车祸?”
    许维哲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琥珀看向周晖,周晖戴上墨镜,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机场,排队办理登机手续时,琥珀还是给盛骅打了个电话。关机,估计是在补眠。
    时间刚刚好,安检一结束,就开始登机了。琥珀从邮箱里把盛骅发过来的录音下载下来,然后把手机切换成飞行模式,戴上了耳机。
    是舒曼的《童年》!琥珀就是来华音后看过盛骅的几次演奏,可是当钢琴的琴键一按下,她就听出演奏者是盛骅。这大概就是他讲的独一无二,他怎么弹,她都觉得好听。
    他可能是在琴房用手机录的,效果不好,里面还有走廊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但这并不影响盛骅的演奏水准。
    舒曼认识克拉拉时,她才九岁,他就对她倾心了。他是真的看着她长大,变成一个美丽的才女,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可惜舒曼那时手指受了伤,不能再上台演奏,只好改学作曲。克拉拉的父亲觉得他无法让克拉拉过得体面而又高贵,死活不同意两人相爱,甚至不惜带着克拉拉离开了故乡。他们有很久很久没有见面,舒曼对克拉拉的思念都泛滥成灾了。有一天,他得知克拉拉在某个地方演出,他追了过去,把自己因为思念而即兴写的13首小品送给克拉拉。这组小品就是《童年》。舒曼在小品里,叙述了克拉拉的成长过程,她带给他无数的温暖、深远和甜蜜,同时他也将自己的童年展现在她面前,和她分享自己的心情,所有的点点滴滴。这不是舒曼的回忆,而是他写给深爱的克拉拉的情书。
    诗歌般层层递进而又有微妙变化的律动感,细腻的音乐表情,丰富的和声语言,引人入胜的表现力。盛骅的演奏,琴音温柔醇浓,似乎波澜不惊,其实已海枯石烂,如同一道怜爱的目光始终默默地注视着那抹倩影,她任性的样子,委屈的样子,烂漫的样子,失落的样子,快乐的样子,无助可怜巴巴的样子。曲子轻盈、跳跃,又带有一丝伤感。
    怎么会不伤感呢,深爱着她,却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将来又不知会怎样,前一刻充满希望,下一刻又深陷绝望,但是还是坚定不移地爱着······琥珀眼中闪过一抹细微的流光。
    “什么音乐?”许维哲盯视着琥珀的侧脸。
    “我的专属音乐。”琥珀把手机塞进包包,没有和他分享的意思。许维哲失笑,真像个吃独食的孩子,他指着舷窗外:“看,大海!”
    青台三面环海,不仅有洁白的沙滩,还有茂密的山林。现在正逢旅游旺季,沙滩上游人如炽,海面上也是白帆点点。此时正是正午,阳光直射在海面上,将海水染出了一层又一层瑰丽绚烂的色彩。
    “青台这个季节应该演出很多吧?”琥珀问道。
    “嗯,海边广场每天都有露天演唱会,音乐厅每晚也有音乐会。”
    “今天是谁的音乐会?”
    许维哲迟疑了下,轻声道:“莎丽·张!”
    琥珀轻蔑地哼了声:“那就不值得去看了。”一个至今在海报上还要在自己名字的上方特别加上“小琥珀”的人,能演奏出什么好作品?
    许维哲笑:“音乐会不值得看,音乐厅还是可以去逛一逛的。据说是由著名设计师迟灵瞳设计的,可以媲美悉尼歌剧院。”
    琥珀点头。
    **
    红杉林是真出名了。有位先生在周日晚上包下整个华城之恋,准备向女友求婚,点名请红杉林现场演奏。
    沙楠最近心情超好,经过他的死缠烂打,不,是被他的一往情深所打动,阿亦终于同意做他的女朋友。这天呀,怎么就这么蓝呢,这树,怎么就这么高呢,这云,这风,这花、这花······哎哟,他看什么都是美哒哒,就是裘逸,好像也比以前可爱多了。“裘纪,你说这包一场得给多少钱啊?”不贵的话,他以后也可以参照执行。
    裘纪是个什么鬼?裘逸推开沙楠架在脖子上的手臂:“别眼里就直盯着钱,那天演奏什么曲目,你考虑没?”
    沙楠一甩头发:“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要么《婚礼进行曲》,要么《梦中的婚礼》。”
    裘逸嫌弃得直蹙眉:“这滥大街的曲子,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凭啥点名要红杉林,就是要高雅的、浪漫的、新颖的。”
    沙楠咂嘴,裘大纪纪人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在华音耳濡目染四年,境界还是原来的那个境界。滥大街的那是口水歌,今年很流行,明年说不定就没人记得了。而《婚礼进行曲》和《梦中的婚礼》,100年前,人家就经常演奏,100年后,还会经常演奏,这叫永恒的经典,是经得起时光打磨的高雅、浪漫。可怜呀,可悲呀,不过,丢脸的人又不是他,裘逸说啥就啥吧!沙楠没安好心地问道:“那你说用什么曲子?”
    裘逸立刻就炸毛了:“是你们演奏,还是我演奏?”上一周的演出,琥珀和盛骅都没去,他一个晚上,心都是悬着的,差一点得心脏病。还好,平静地熬过去了。
    沙楠反问道:“是我们演奏,那你提啥意见?”
    秦笠从乐谱上抬起头,和季颖中交换了下眼神。又来了!季颖中朝秦笠抬了下下巴,挤挤眼睛。秦笠苦笑,他再不开口,这屋子就要点着了。“德彪西的《月光》怎么样?他的音乐有种魔力,特别能营造感性、浪漫的气氛。”
    裘逸丢给沙楠一个“你给我识相点”的凶狠眼神,很有职业道德的压着火道:“这个可以有。我在网上搜了下,还有人用圣桑的《天鹅》。旋律舒缓、安祥,而且天鹅很是忠贞,非常切合求婚的主题。”看,他也有做功课。
    空气蓦地一滞,沙楠他们仨表情变得古怪起来,特别是秦笠,都僵硬了。
    裘逸纳闷地眨巴眨巴眼睛,他说错什么了吗?
    “我觉得还行。”秦笠努力挤出一丝笑,仿佛停滞的空气都压在他瘦削的身体上,他有些承受不住。
    “我觉得不合适。”沙楠说道。
    季颖中环顾一圈:“我也觉得不合适。”
    裘逸急了:“那你们说说什么合适?”
    “你真是把心操到外国去了,盛骅在呢,我去问问他。”沙楠看了眼外面趴在走廊栏杆上的盛骅,什么音乐指导,要么不露面,露个面,就是刷手机。
    裘逸一拍脑门,是哦,有定海神针呢!
    沙楠拍拍秦笠的肩膀,虽然秦笠总是说他和赵怜惜很好,但他们整天在一起,多少能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了问题。以前,秦笠多忙啊,又是课业,又要练琴,又要打工,但再忙,秦笠都挤出时间和赵怜惜约会。现在,不需要打工了,时间多了,秦笠却整天整天泡在琴房,和赵怜惜就发发信息。这正常么?像他,和阿亦还都在华音呢,半天没见着,他就想得不行。情侣间闹别扭,冷战个几天,是常有的事,可是看赵怜惜演出那是多久的事了,这冷得似乎有点长了。但愿他们能早点解决问题,因为秦笠真的很爱赵怜惜,如果······千万不能有如果,秦笠承受不住的。
    走廊上的光线不太明亮,朦朦胧胧,夜空倒是弯月如钩,星辰熠熠,习习的晚风吹在身上,惬意得很。
    沙楠没想偷看,主要是盛骅的手机屏太亮了,想不看都不行。好在手捂得快,不然就笑出声来了。盛骅原来喜欢这款美女啊,叫啥?森系!清新,自然,超凡脱俗,瞧瞧,沙滩,海浪,白色的海鸟,白裙子,长发,这尖尖的小脸······“啊,这是教授?”沙楠大叫出声。
    盛骅啪地把屏幕一反,斜睨过去:“你属猫的呀,走路都没个声音。”
    沙楠不满道:“教授也太偏心了,这么美的照片,凭啥只发给你一人看?”
    “凭我是她的导师。”
    “我还是她的铁杆粉丝呢,我知道她穿几码的鞋,你知道吗?”
    “无聊!”他才不要知道,因为鞋不能随便送人,不然收鞋的人就会越走越远。“曲子定下来了?”
    沙楠很想翻个大大的白眼,没敢。“有你在,我们哪敢作主!”
    “阴阳怪气。就《月光》、《梦中的婚礼》,再加上一首《i know i loved you》。”
    沙楠顾不上生气了,惊讶道:“这不是野人花园的一首歌曲么,流行音乐,可以么?”
    “求婚又不是开音乐会,音乐就是去衬托下气氛,这首歌曲完全可以。i know i loved you,我注定爱你,一听就是满满寻得真爱的喜悦。”
    沙楠乐了:“盛骅,我发现你呀,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错了,错了,是高雅与流行,轻松驾驭,日后必将成为一代宗师。”
    盛骅冷笑道:“然后,我就成武林盟主了,你要不要和我去华山论剑?”
    沙楠张大嘴巴:“这你也知道?”
    盛骅对着他要笑不笑的:“我还知道你到现在还在做去韩国当练习生的梦呢!”
    “嘿嘿,谁年少时没犯过二啊!”沙楠挠挠头,胳膊肘碰碰盛骅,咧嘴一笑,“我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早不做梦了。”
    “沙楠,你真的喜欢三重奏么?”
    沙楠就差举手发誓了:“不只是我,秦笠和季颖中,我们仨都是发自肺腑的喜欢。你看不到我们有多认真?”
    “光认真是不够的,还得,”盛骅点点太阳穴,“动脑。红杉林是属于你们仨的,跟着别人走,永远是别人的路,不是你们的路。我说过希望你们成为国内第一支职业三重奏乐队,不是痴人说梦,我是真盼望有那么一天。咱们国家的国粹京剧,有很多有名的票友,他们唱得不比名角差多少,为什么不走职业这条道呢?因为职业这条道,说是羊肠小道也不为过。多少人走到半截,看不到一点光就回头了。我不想打击你们,红杉林没有个两三年,是开不了音乐会的,哪怕是小剧场。你们甘心就在酒吧、街头这样一日复一日耗着么?”
    沙楠出乎意料的洞透:“你讲的,我们仨早有心理准备,这又不是买彩票,哪那么容易一夜暴富。只要咱们坚持着,总有守得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咱们仨的三重奏还是有点天分的,是不是?”
    盛骅笑:“哪是一点,是很多,不然我也不会从人海里只挑了你们仨。”
    沙楠一脸严肃道:“你的眼光向来好。”
    “好了,好了,我和你说个事。我明天就要去日本了,琥珀那儿,你多关心点,看着她不要练琴练得太久。”
    沙楠露出一幅为难的表情:“我是叫琥珀教授,可是她事实上就是个小女生,我关心她太多,阿亦会误会的。秦笠也不行,他家赵飞燕心眼最小了。季颖中更不行,师姐可不是好惹的。”
    “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滚回去练琴。”盛骅板着脸。没好气道。
    沙楠的嘴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
    “笑啥?”盛骅没好气道。
    沙楠鬼头鬼脸地凑过来,小声问道:“盛骅,你喜欢上我家教授了吧?”
    “滚!”
    沙楠立马就滚,滚进了门,又从窗子里探出个头来:“你明知我们仨个个都和教授团结友爱,还特地叮嘱这么一句,这分明就是动了情。”最后三个字,他是唱出来的。
    盛骅冷着脸冲过去,他啪地关上了窗子,前后门也上了锁。盛骅在门外站了会,然后······两侧的嘴角翘了起来,失笑摇头。这沙楠,可真够鬼的!
    当天晚上,盛骅给书记打了通电话。他没犯傻地说请书记关心下琥珀,只是委婉地提了下自己一走这么多天,琥珀的课业怎么办?书记乐呵呵道,专业上她自学,有问题找徐教授,思想上,有我。他放下心来,本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唉,就当多此一举吧!
    盛骅还和刘队通了个电话。调查的情况,刘队没多说,他听得出,有点进展,不大,刘队说可能要换个角度来分析。这种事,盛骅着急也没用,只能等。
    睡觉前,盛骅拿过手机,打开和琥珀的对话框。她在青台的这几天,给他发了很多照片,有风景,有食物,有她在广告里的造型,就连公园里的流浪猫,她也拍过来给他看看。拍摄好像很顺利,再过三天,她就回华城了,而他明天就要飞日本,但愿此行一切的一切也很顺利。
    他微闭双眼,静默了许久。
    **
    许维哲是在拍摄到第四天时发现琥珀能拉琴的。两个人在酒店的房间是门对门,琥珀的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推开门。天刚放亮,天边才泛起一抹橙红,她站在窗前,专注地给琴弓上松香。窗外是碧蓝的大海,晨光浅浅地漫进来。如果以前他没有喜欢上她,那么在这一刻,他也会喜欢上她。
    很美!不是她的长相美,是和她有关的一切一切都很美。
    他们在广告里是扮演情侣,合拍的镜头却很少,更不谈什么亲密镜头,最多就牵下手。他的个人镜头很多,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拍,她在一边等着。他能感觉得到,腕表公司悄然把他和她的位置掉了个个。他本是陪衬的,却喧宾夺主。她看着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可能察觉了,也不在乎。这个广告,她就是完成任务。她是演奏家,她的位置在舞台上,不是在广告里。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他在排行榜上排第几,她是什么小提琴女神,而是在这里。她能赤诚地对待音乐,而他现在还做不到,他的音乐还需要许多外在的因素来修饰。
    “早!”琥珀抬起头,玻璃窗上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她回过头,朝他嫣然一笑。她好像睡得不错,心情很好。
    “早!”他走了进来,以为她只是保养下琴,没想到上好松香,她把琴架在一脖子上,试着拉了几个音,音很准。“好乖!”她吻了下琴把。
    “你、你可以拉琴了?”他一刹那的震愕。
    “算是吧!”她没否认。
    “这么开心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他微笑中夹杂着微叹。
    “嘘!”她竖起食指,让他噤声,然后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后,将琴弓举了起来。
    许维哲是她的朋友,应该不属于外人吧!
    很平淡的开头,接着,相同的规律,层层递进,像雨丝在一点点的加密,最后变成了滂沱大雨,然后风停雨住,眼前是雨后一尘不染的天空,湛蓝,悠远,明净,莫名的就觉得感动和温暖。
    《卡农》,可以听一生的经典,也是爱情最完美的样子。
    “没有很紧绷吧?”琥珀挺紧张地问他。
    “没有。就是没有伴奏,琴声单薄了点,但比钢琴版明快。如果重奏的话,效果会非常好。”许维哲心突地一动,“我们俩在广告里来个重奏,就这首曲子,我去和导演说。”
    “还是不要了,我暂时不想对外演出。”
    “这个不算演出,又没有观众,就几个拍摄人员。”
    “拍出来后对外播出,不就有观众了。”
    许维哲突然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挫败感:“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你所有的唱片,我都有,不知听了多少遍。我可以肯定以及确定地告诉你,你现在拉的和以前一样好。”
    “我知道,但是没有进步。我已经在原地绕了很多圈了,我不想再这样。”
    许维哲沉默了,感觉到自己之前有些莫名的分散的情绪开始一点点汇集,就在这一瞬间,如同炸了一般直冲脑门。他放缓了呼吸,极力让语调自然点:“古典音乐圈竞争这么激烈,我们是要对自己要求高点。你是对的。”
    工作人员在外面轻轻敲门,提醒许维哲该出发了。他今天要拍摄在音乐厅开音乐会的镜头,为了不影响晚上的演出,拍摄只能放在早晨。
    “要不要过去看看?”许维哲问琥珀。
    “今天不去了,我想练会琴。”
    许维哲等电梯的时候,听到琥珀换了首曲子——舒曼的《童年》,没有《卡农》那么自如,是有点绷着,像少女站在暗恋的男生面前,想装得云淡风轻,偏偏一静一动都脱了轨。周晖站在他身边,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下,冷冷一笑:“真够出息的,说说,你碰几鼻子灰了?我真不知道她好在哪里,名声都臭大街了······”
    许维哲打断了她:“妈妈,你回去补眠,我想一个人安静会。”
    “你朝谁撒气,我说错了么?”周晖火了。
    许维哲平静地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你怎么可能错?你不是一直对我说,就是全世界的人都错了,如果有一个人对,那也只能是你。”
    周晖不敢置信地看着许维哲,那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长相特别奇怪的外星人似的。
    “回见,妈妈!”许维哲淡漠地说道。
    **
    包场求婚的场景,一般都在电视、电影里,现实里很少有人这么做。沙楠心里是想着参照执行,但不会真的去做,有钱也不做。是浪漫,可是怎么都觉着是钱多烧得慌。这千载难逢的场景,沙楠想着不能把教授落下。他一天几个电话的催着琥珀快回来,琥珀终于在周日的早晨赶回了华城。一个人回来的,许维哲还要在那拍摄两天。
    那位“金主”手笔真的很大,“金主”是沙楠给人家刚起的绰号,其实人家的名字还挺好听,叫区平。区平不仅包场,四周还要求摆满玫瑰,天花板上挂满五颜六色的气球还有彩带,另外还准备了一个999朵巨大的玫瑰花束。沙楠试抱了下,没抱得起来。他问秦笠:“求婚的时候,是不是要请人抬过来?”秦笠笑:“就是图个寓意,999朵玫瑰,代表着天长地久,爱无止境。哪里还真的搬来搬去。”沙楠不敢恭维:“9朵玫瑰不也能代表天长地久?”季颖中道:“这不是有钱么,多买点无所谓。”
    琥珀埋头喝自己的柠檬水,实在不想看那三人。人家请了好多朋友早早过来帮着布置,都在呢,这三个,硬生生把人家浪漫的求婚说得这么俗不可耐,音量还挺高,真是无语。
    求婚的步骤是这样安排的:区平是以给朋友庆祝生日的名义带女友过来,生日当然是假的。区平说自己有点事,要晚点过来,请朋友先过去接她。朋友控制好时间,在晚上9点零9分时,带着女友走进酒吧。这时候,全场所有的灯都熄灭,当灯再次亮起时,女友的眼前是鲜花、气球、彩带,还有《梦中的婚礼》,区平半跪在她面前,手举钻戒,问:嫁给我,好吗?
    沙楠悄声和季颖中道:“这创意也太一般,既不神秘,也不梦幻,我反正激动不起来,不知道那个女友到时哭不哭得出来。”
    裘逸面无表情道:“肯定哭得出来,只要钻戒够大。”女人嘴上嚷嚷着浪漫,其实很现实。
    “钻戒不会是9.9克拉吧?”沙楠听那些人说话,什么证券,什么股票,个个都职场精英似的。
    “也许!”裘逸不屑地撇了下嘴。
    沙楠看见刚才指挥布置的朋友朝门外走去,他推推秦笠:“好像‘金主’来了。”
    不只是沙楠他们仨好奇,酒吧所有的工作人员也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朝门口看去。区平身着高级定制的修身西服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他把手里提着的大蛋糕递给工作人员,大概也是道具之一,目光快速地巡睃了一圈,开心地对朋友说道:“这次辛苦大家了,改天请大家吃饭。”
    朋友摆了下手:“瞧你说的,辛苦啥,这是你重要的日子,哥们出点力是应该的。怎么样,满意不?”
    “太满意了。”
    “要不要让乐队给你先演奏一遍《梦中的婚礼》,让你找找感觉?”
    区平看向红杉林,矜贵地点了下头。“不了,我想保持期待的状态。”他一怔,看见坐在乐队旁边的琥珀。朋友和他耳语:“那是乐队的音乐指导。”他看了朋友一眼,朋友以为他不相信,强调道:“别看人家年纪小, 是真的。”
    区平知道不假,他在巴蜀人家见过她和许维哲一起。本来没在意,陶月过去和许维哲打招呼,她对陶月很是傲慢,陶月回来时,脸都青了,他这才多看了她几眼,才知道她就是琥珀。一个酒吧小乐队,居然能请到她来做音乐指导?
    “琥珀小姐,你认识他么?”如果不认识,裘逸就准备过去揍人了。妈的,都准备求婚了,还直勾勾地盯着琥珀。
    琥珀的肠胃突然一阵强烈的蠕动,下午吃的两块西瓜一下子就涌到了喉咙口。她来不及回答裘逸,起身就朝洗手间跑。不仅两块西瓜,就连中午吃的中餐、喝的水,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水池上,两腿发软,呼吸急促。
    阿峦去世的那天,早晨起床,不知道是不是预感,身体突然不适,她也是吐了个天翻地覆。漱过口,重新上妆,换好礼服,她站在候场区。她的手机放在米娅那里,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准备上场。她听到铃声响了,以前,不管是谁的电话,她都不管的,那天,她不知怎么就回头了。米娅什么也没和她说,可她的表情把什么都说了。
    沙楠没有起错那个绰号,真是个“金主”,百万年薪呢!这样的男子,理智、现实、冷血,做什么事,都想着利益最大化。赵怜惜,一个跳群舞的芭蕾舞演员,家境普通,他会带她出来吃个饭、买点礼物,但绝不可能向她求婚。她能带给他什么利益呢,除了长得不错,他又不是温莎公爵那种为了美人不要江山的情圣,所以没有什么预感,可能就是食物变质,她吃坏肚子了。
    所以,她的担忧是多余的。
    琥珀站直了身子,用冷水洗了把脸。裘逸站在外面,打量了下她的脸色,问道:“没事吧?”
    红杉林已经在演奏了,《i know i loved you》。“没事!”琥珀缓了缓,说道德。
    “我们快过去,那个女友就要······到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停电了吗?外面路灯都亮着呢,怎么回事?不要吓我啦,我怕黑的。”女子的笑声是那么娇,任谁听到,都生起怜香惜玉之心。
    琥珀心道:这个世界上原来还真有情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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