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骅和谌言搭乘的凌晨航班,到达华城时,天边还残留着一点夜幕留下的幽蓝,晨风徐徐地吹过,感觉不到半丝凉意。盛骅对谌言说:“又是一个大热天。”谌言走下舷梯,语带怀念地回道:“华城的夏天向来热情似火!”
    “可不是么,每过一个夏天,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谌言觉得盛骅这说法太保守,刚过去的这一夜,于她已经是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前,她还在东京自由自在地飘着,一个世纪后,她已经站在华城的土地上,心中百味交杂。她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原来并不难。只是有那么一点······近乡情怯!
    谌言知道和房楷碰面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已做好了准备,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刚出关,一抬眼就在接机的人群里看到了他。上面是熨得没有一丝折痕的白衬衫,下面是笔挺的深青色西裤,皮鞋擦得锃亮,那样子就像······不是像,这一身就是他们去民政局领证那天他的装束。他是个爱俏的人,白衬衫太素净,读书那会,就不肯穿,嫌没有特色。领证前,她说人家领证都穿白衬衫拍照,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他说结婚还是传统点好,前人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咱们跟着,什么程序都不能少,这样一定能幸福一辈子。第二天,他就急吼吼地上街买了两件白衬衫,他那件,生怕不合身,还试穿了下,乐滋滋地对她说,这件衬衫,我要保存好,以后留给咱儿子领证时穿,把幸福延续下去。
    在晨光、喧哗的人声、机场的广播声里,他的面容有一点失真,不知怎么,瞧着好像孤零零的,谌言的视网膜倏地就潮湿了起来。
    她怨过他么?怨的,她怨他的不设防,怨他的隐瞒,怨他让她承受羞辱、难堪、被动,她也知他深爱着她,但是她还是绝然离开,一走多年,这是她对他的惩罚。然而,当她在惩罚他时,何尝不是在惩罚自己呢?
    在这一瞬间,压在谌言心头多年的积怨荡然无存。也许她早就原谅他了,不过她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笑的矜持!他笑起来眼角都有细纹若隐若现,她早晨起床,也是不敢多照镜子。放过他吧,也放过自己,不然这一生两个人真的就擦肩而过了。有几人能在原地一直等着,有多少爱是挥霍不尽的?
    谌言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大步向他走去。
    “你等多久了?”盛骅也很意外,因为决定太匆忙,他只是告诉房楷今天会和谌言一起回国,没有确定是哪个航班。
    “一会儿。”房楷眼都不敢眨地看着谌言,垂着的指尖颤抖个不停。
    “一会儿是多久?”他的样子看着可不像一会儿。
    “六个小时零十分。”房楷上前一步,双手紧握谌言的手。不是梦里虚无缥缈、冷冰冰的,这是温暖的、柔软的。她真的回来了!房楷想笑一下,结果嘴角弯到一半,又痉挛地落了下来,这让他看上去有一点滑稽。
    盛骅看着房楷,心里面也是感慨万端,对两人说道:“虽然你们不算陌生,我还是给你们相互介绍下。这位女士是我现在的经纪人谌言,这位先生是大剧院的总经理房楷。我的第一场音乐会打算放在大剧院,一切就拜托你们两位了!”
    “音乐会?什么音乐会?”房楷好不容易分出一丝神智,不解地问道。
    “问谌言!”盛骅大步离开,朝后面挥了下手。他们应该有不少话要讲,他就不打扰他们了。时光已然回不去,遗憾也无法弥补,那就努力遗忘吧,过好以后。艾青先生说,人间没有永恒的夜晚,世界没有永恒的冬天。
    他抬头看向天边,一轮火红的旭日在东方冉冉升起,这是崭新的一天。
    **
    华音这两天格外引人瞩目,小男生拿了大奖赛的第一名,虽然他不是华音的学生,但他曾经请盛骅指导过,盛骅可是华音的,也算很荣耀了。但这点荣耀还是没能挡住阿亦殴打琥珀的事态发展。
    书记顶着两个大眼袋,端着他那个一半茶叶一半水的大茶缸,对盛骅说道:“我都两宿没合眼了,咖啡喝不来,提神只能靠浓茶了。你要不要来点?”
    盛骅摇摇头。
    “你的脸色也不太好,哎哟,我这土包子,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口水战,那可是比真枪实弹厉害多了。”
    “除了华音,外界有什么反应?”盛骅冷静得吓人。
    “国内还好,差不多就像哪个国家发生了几点几级的地震,情况很严重,但因为这事离自己远,瞟一眼就过去了。就是咱们华音,要不是阿亦打人,要不是阿峦原先也是华音的学生,这事情也不会太受关注。战场主要在国外,据说不亚于去年那个什么詹姆斯指挥的丑闻,那些乐迷要琥珀彻底滚出古典音乐圈,她公寓的窗玻璃都给人砸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的助理和经纪人也被人围剿,根本不能出门。幸好她现在在华音,不然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华音就很安全吗?”盛骅刚刚进来,在篮球场看到一帮学生围在一起,有个男生义愤填膺道:我们绝不允许华音包庇一个杀人犯。他的话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大声附和。
    书记眸光森寒:“现在的孩子,太容易被人鼓动了,不分青红皂白,不明辨是非,听到风,就是雨。凭我从军多年的直觉,我觉着推动这事的人和琥珀有仇,他就是整不死琥珀,也要把她打趴下,再也拉不了琴。”
    “琴又不在他手里,能不能拉,他说了不算。”盛骅冷笑,“我去看看琥珀。”
    “不要担心,我让我家糖球在陪着她。”书记送盛骅出来,他迟疑地看了盛骅一眼,虽然盛骅没提阿亦,他觉得还是得解释下。“不管琥珀做过什么,她是来我们华音进修的留学生,事情发生在法国,自有法国那边定论。阿亦是苦主的妹妹,但华音不能包容她打人的行为。可是琥珀说算了,事情已经这样子,别再伤及无辜。我听了都有点惭愧,她实在太懂事、太体贴。”
    只怕别人不会这么想,只会觉得她心虚了。
    盛骅走出行政楼,“这不是载誉归来的盛教授么?”一辆已经驶出几米远的米白色奔驰又缓缓倒了回来,宋书宁从降下的车窗里探出头,“终于啊,盛教授密栽的桃李中有一棵结出了硕果,作为同事,我真心替你高兴。人这一生,不就图个名么!可惜,人生总是不完美,琥珀小姐的事,你听说没?”
    盛骅抬起眼,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扫了扫宋书宁那张努力装出同情却又抑制不住幸灾乐祸的脸:“宋教授好像知道得更详细。”
    宋书宁佯装没听出盛骅话里带着讥诮:“谈不上详细,来龙去脉,多少知道一点。她命好,占着法国国籍呢,咱们不能拿她怎么样的,顶多驱逐出境!”
    宋书宁教学还行,就是品性让人无语,你比他好,他说酸话,他比你好,他得瑟个不行,盛骅一般是不愿搭理他,由着他自嗨。但他刚刚话里面的一句“她命好”,盛骅再也由不得他了。“驱逐出境作为刑事处罚时是由人民法院判决,作为行政机分时是由公关机关执行,宋教授,你是能代表人民法院,还是能代表公安机关?还有,琥珀在我们国家,她是违反了刑法或治安条例的哪条哪款?”
    盛骅语速很快,力度铿锵,再加上宋书宁以为他还和以前一样,最多是一记眼刀射过来,一下子被问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才眨巴眨巴眼,恼羞成怒道:“她是一个公众人物,一言一行,不能放任自己。她做到了吗?”
    “那又与你何干?”
    “我有评论的权利。”
    盛骅轻蔑地哼了声:“我没有倾听的义务,所以请把嘴闭上。”
    宋书宁好悬没噎死,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盛骅咣地关上车门,白色绝影一个潇洒的直角拐弯,毫不客气地喷了他一脸的尾气。他呛咳了两声,忙不迭地拂着,这个世界没救了,做错事的人都敢这么横!
    知道琥珀不在公寓,盛骅还是过去看了一眼。住在对门的外教回国了,她不在,这一层显得空荡荡的。阿亦过来那天是台风刚走,地面还很泥泞,阿亦的脚上必然沾了些泥土或落叶,场面想必很凌乱。负责这片的保洁工向来尽职,楼梯一天扫两次,这会什么痕迹也看不到了。然而盛骅的心还是像被一双手揪得生疼,他仿佛看到琥珀无助地沉默着站在这,由着阿亦推搡、殴打、谩骂,那一刻,她是不是万念俱灰呢?怎么能不万念俱灰,她是多么的想继续她的音乐之路,为此,她因为瓶颈对舞台产生了恐惧,仍然拼尽了全力上台演奏;为此,她任由别人误会,说她任性、骄狂、自大,甚至不惜把手烫伤,从没想过放弃;为此,她不惜万里来到中国,想重新找到音乐的动力······她找到了吧,艰难地拿起了琴弓。他记得她站在琴园里,对他说:我会拉琴了,你要听么?眸光熠熠,整个人都在发着光。她整夜整夜的练琴,就连去青台拍摄也带着琴。再过一阵,她应该就能登台演出了,她的十周年音乐会也会如期举行······一个爆料,就把什么都抹掉了!
    盛骅重重地捶了下雪白的墙壁,转身下楼。
    烈日下,沙楠像怕冷似的蹲在白色绝影旁,头埋在胳膊里,整个人蜷成一团。盛骅走过去,拍了下他的头。他叫了声“盛骅”,不知道是脚蹲麻了,还是被烤得眼冒金星,身子踉跄了下,他本能地伸手拽住盛骅的胳膊,闭了会眼睛才站稳。
    沙楠也憔悴了,胡子拉渣的,眼窝深陷。“他们说看见你的车了,我还不相信,我以为你会先去看教授。”
    盛骅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再一想,他还是来了华音,他需要知道整件事的所有细节。“就你一个人?”
    沙楠低垂的眼帘里,闪烁着不安:“秦笠现在也不知道到哪了,裘逸脾气坏得不得了,我都不敢和他说话。季颖中在练琴。”一个没心没肺的人,都什么时候了,还能静下心来练琴,音乐是他祖宗啊?
    “你有事要说?”盛骅没时间察颜观色,单刀直入地问道。
    沙楠磨蹭了会,狠狠咬了下嘴唇,说道:“阿亦说,我整天和教授在一块,也不是个什么好鸟。如果我真想和她在一块,就永远不要再听教授的音乐。教授、她,我只能选一个。盛骅,音乐不应该很单纯么,怎么就和这和那都扯上了?我很喜欢阿亦,我、我也很喜欢教授的音乐,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谁好谁坏,我······”
    “你什么也不选择,你去韩国当你的练习生。”
    沙楠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盛骅,他没有否认:“我很烦,也累了。”
    盛骅轻轻地点了下头:“想去就去吧,如果不适应就回来。”
    “对不起啊,盛骅!”沙楠不敢再看盛骅,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需要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沙楠他们,无论家境好与坏,都被保护得很好,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波折,一下子遇上,心态发生变化是自然的。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多圣人,一个人,能坚持做好自己,不给别人添乱,就已经是很好了,要求不能太苛刻。
    **
    搞音乐的人,手指上很少有饰物,有些年轻的女孩子爱俏,不影响演奏的前提下,喜欢在食指上戴枚戒指,表示想结婚但尚未结婚。阿亦的食指上就戴着一枚戒指,她的力气不大,一掌掴向琥珀,不是太痛,但是戒指却在耳侧划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正面看还好,把头发撩起,很是触目惊心。糖球气愤地对琥珀说,阿亦是只野蛮的母老虎,以后没人敢娶她,只会一个人孤独到老,死了后,脸被猫吃掉。琥珀很好奇:哪来的猫?糖球回道:书里不是都有写,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太太,都有只猫,玩着线团,眼睛绿茵茵的,吓人得很。他也不知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糖球现在暑假里,作业很多,他写一会,就站起来,不是找个什么零食和琥珀分了吃,就是和琥珀谈论下现在比较火的几款游戏,他已经是几级了,有什么装备,不然就让琥珀教他法语。
    琥珀被他闹得想一个人默默地悲痛下都没办法。可是,不代表悲痛不存在。
    这会儿应该是午休时间,琥珀在沙发上翻着一本十字绣的书,这是书记家太太的,刚学,买了一堆的书,各式各样的图案。糖球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写作业,椅子被他晃得咯吱咯吱响。
    楼梯上很安静,哪怕脚步声刻意放轻了,还是听得很清楚。不一会,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我来开门。”糖球一定有第三只耳朵,当即摘下耳机,跳了起来。
    盛骅站在门外,衣衫有点皱,眼睛里布满血丝。琥珀只看了他一眼,便不能再看第二眼了,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像倾听什么细微声响似的闭上眼睛。他回国了,嗯!
    没有委屈决堤,也不想嚎啕大哭的哭诉,就是觉着她不用再一个人死死地撑着、忍着,就是在深夜,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书记把她从华音带回家,糖球和书记太太都对她呵护备至,她表面上很平静,但总感到自己像被扔在月球的背面,没有空气,没有重量,没有光。盛骅在,她的世界里,白天就是阳光明媚的白天,黑夜,也不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和别人不一样,不会对她露出怜悯之色,忙不迭地暄寒问暖,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除了看着有些疲惫,和他去日本前没有两样,甚至打量她的神色里还带着奚落。这就好,她的心很安定。
    糖球很热情,给盛骅又要倒水,又要去切西瓜。盛骅拦住他,笑问道:“我可以把琥珀姐姐接走么?”
    糖球歪着头考虑了好一会,才点了下头:“那你一定要把姐姐保护好。”
    盛骅和他击掌为誓。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谁也没有说话。这个时间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白色绝影才停了一会,里面就像蒸笼似的。没等冷气上来,车刚出小区大门,琥珀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手紧紧地抓着安全带,头发别在耳后,露出显目的血痕。
    盛骅伸手想摸一下,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多杀望岛本医生诊断是错误的,一年太短了。一年后,她不过才22岁,余生那么长,他却无法再陪伴她。盛骅黯然地闭上了眼睛。
    琥珀感觉像睡了很久,睁开眼睛,不过才过去一个小时。盛骅不在车上,站在一扇漆门的大门前。“这是哪里?”
    盛骅走过来给她开门:“我家。”
    琥珀知道盛骅在华城有个家,她听沙楠和秦笠咒骂过华城离谱的房价,她以为盛骅家不过是比外教公寓大一点的公寓,想不到是这样四四方方的院落。琥珀在巴黎的公寓也很大,也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可是和这个院落的格局一点都不一样。她的是敞开式的,他的是封闭式的,感觉更安全。最让琥珀想不到的,是这么大的院落,只住着盛骅一个人。不知沙楠他们仨有没来过这,要是来过,估计会很仇富。
    院子里,两棵西府海棠早已谢落了,没有了花,海棠树看着很一般,叶子不大,长得像密。现在正开着花的是茉莉,青花瓷的花盆里,青嫩的枝叶间,小小白白的花苞,一朵朵,密密地挨着。后院的槐树也开了一树的花,一大簇一大簇的,槐花的香气不及茉莉浓郁,有股清甜的味,枝叶却极茂盛,遮天蔽日,站在树下,很是阴凉。
    “槐树很长寿,能活一千年。在家里栽一棵,有着吉祥的寓意。对面那家的院子里是棵梧桐,梧桐能引来金凤凰。西府海棠就是棵景观树,还好不难侍候。”盛骅领着琥珀四下参观,告诉她厨房在哪,洗手间在哪,客房在哪。“上一次江老师来,就住在这个房间。”盛骅默然站立了一会,朝琥珀一笑,“走,我们去看你住的地方。”
    “我不住客房么?”琥珀问道。
    “客房离主卧隔了一个院落呢,说话不方便。”
    琥珀以为盛骅要把他的卧室让给她,正要拒绝。“你睡这!”盛骅指着琴房里一个宽大的沙发说道。“白天当沙发,晚上展开来就是张床,应该够你睡了。”
    “······”琴房与主卧之间隔了个客厅,说话是方便了,可是这样待客好吗?不过这样一来,琥珀先前的一点拘谨也消失了。当她洗过澡,换了舒适的家居装,趿着拖鞋在院子里散步,看到厨房的窗户上印着盛骅做饭的身影,突然仿佛有种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的感觉。
    因为天气太热,担心琥珀脸上的血痕会发炎,盛骅只给她熬了点粥,点心是去胡同口买的两色糕。一半黄米,一半黑米,很香很有咬劲。“你正常去买么?”想象了下盛骅端着小篮排队等糕的画面,琥珀表示想象无能。
    “第一次,平时是阿姨去买。”盛骅把一碟切得细细的乳黄瓜挪到琥珀面前。
    琥珀不再说话,夹了筷乳黄瓜,埋头喝粥。
    碗是两个人一起洗的,盛骅洗,琥珀擦。两个人站在水池边,还分食了一个大大的脐橙。
    从日本到华城,只有四个小时的航程,不需要倒时差,但盛骅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给琥珀找了枕头和薄被,告诉她灯的开关在哪里,他便回卧室了。没多久,卧室的灯便熄了。琥珀却没有什么睡意,不是因为在陌生的地方,相反,她感到很放松。琴房应该是盛骅用心装修过,墙壁和屋顶都是吸音的,把门关上,安静得很。盛骅在华音那间公寓也是个琴房,那儿给人的感觉就是练琴、听音乐,这间琴房便像是个温馨的书房,沙发上放着大大的抱枕,窗帘的颜色也很柔和,乐谱的摆放不是那么齐整,这一本,那一本随意地敞着,笔和空白五线谱纸也是,沙发边有,书桌上有,窗台上也有,像是盛骅走到哪写到哪。窗台的两侧,是两个花架,一盆文竹,一盆紫罗兰,枝叶都长长地垂着。
    琥珀随手拿了本乐谱,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小夜曲并不是一个曲名,而是一种音乐体裁,这种曲子一般柔美动听,适合各种乐器演奏。舒伯特的这首曲子,是在他死后半年才被发现的,当属动人的绝笔。他是根据一位德国诗人的诗篇谱写的。有一次她和柏林爱乐合作时,在返场的时候演奏过这首曲子,它短小精湛,深情而又理智,热情不失自信,没有歌者伴唱,一样动听。这样的曲子用作返场再合适不过,弹得欢快,听的人也欢喜。
    盛骅也不知找谁拿的钥匙,把她的行李箱拿过来了,琴也带过来了。很多人都觉得阿亦殴打她这件事非常严重,也许别人不太相信,琥珀其实还好,至少她很确定,她还能拉得了琴。最最黑暗而又无助的时候,是在阿峦离开的那个早晨。她以前是拉不了琴,现在是拉得了琴,却登不了台,结果差不多,事情并没有坏到哪里去。
    手机倒是一直在琥珀身上,她关机了。盛骅就在她身边,她喊一声,他就能听到,无需手机。其他给她打电话的人,会说些什么,她知道,那就不需要接听。在手机没有出现之前,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只能靠信件往来,虽然不太及时,但那种等待中充满希望的感觉很好。她在书记家等着盛骅时,就是带着希望,她知道他一定会来,而且会将她带走。唯一的遗憾,就是每天听不到舒曼的《童年》了,盛骅其实没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喜欢在早晨起床后,一边洗漱,一边听手机里的这首曲子,循环往复。
    琥珀扭过头,朝门看了看,走过去,把门打开了。琴房隔音效果太好,把盛骅的气息也隔在外面,她想离他近点。主卧的门也没有关上,琥珀侧耳倾听,盛骅想必睡觉习惯良好,没听到什么鼾声。倒是听到外面传来咕咕的声音,盛骅说隔壁人家养了一对信鸽,还拿过什么比赛的冠军,很厉害。大半夜的不睡,莫不是在商量逃跑的路径?琥珀被自己的想法逗得低声笑了起来。夹杂在咕咕声中的是槐树叶在风中的声音,想不到是柔和清润的,美妙得倒也像一首小夜曲。
    一点亮光从窗外飘过,接着又是一点。琥珀把窗打开,发现竟然是萤火虫,琥珀想起在文医生家听过的那首儿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盛骅说这首儿歌的歌名就叫《虫儿飞》,她后来在图书馆查了下,它还有个名叫《一对对》。第一次听到这个儿歌,还是小哥哥唱的。她那时刚离开爸妈,心里面害怕,总是哭,睡得也不安稳。小哥哥抱着她,轻轻地哼唱着这首歌。听着听着,她的哭声就住了。然后每一天她都要小哥哥唱这首歌,小哥哥就边弹边唱。过了几天,她觉得自己听够了,让小哥哥换首歌。小哥哥很不好意思说,他只会这一首歌。她很善解人意地道:那就听这首吧!小哥哥摸着她的头,笑了。
    “睡不着?”盛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卧室的门口。
    “不是,是舍不得睡。”大概是夜色夸大了心里面的怅惶和胆怯,琥珀自然地就坦承了。“我怕醒了后,发现你还在日本,我不过是给自己编了个梦。”
    盛骅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她闻见他身上隐隐的薄荷清凉香气。他的t恤很柔软,她的个头刚好到他的鼻尖。她听到他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便将她拥在了怀里。她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上他的腰。这是他回来后,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好像又把什么都说了。
    风还在微微拨动着树叶,有一只蛐蛐好像刚醒,喃喃地叫了一声后,便欢快地唱了起来。细细的沙沙声,是花在夜露中呢喃。外面的光线像是亮了一点,原来是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你会不会唱儿歌?”她小声问道。
    “想睡了?我不会唱儿歌,我给你读个故事。”盛骅低哑的嗓声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你家里有故事书?”
    盛骅在书架上翻了翻,还真找出一本。他把台灯挪到茶几边,看着琥珀躺下,盖上薄被。
    “《夏洛的网》,看过么?”盛骅看了下封面,上面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头猪,旁边是一只张大嘴巴的鹅。
    “看过也不记得了。”琥珀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胸口。
    夜很深了,眼前只有台灯照着的一点光,两个人这样坐着,像坐在一条飘浮在海面的小船上,有一种相依为命的知心感。他看了看她,打开书,读道:“谷仓里的生活非常好——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冬天夏天、春天秋天、阴沉日子晴朗日子。威尔伯想,这真是个最好的地方,这温馨可爱的仓底,有嘎嘎不休的鹅,有变换不同的季节,有太阳的温暖,有燕子来去,有老鼠在附近,有单调没变化的羊,有蜘蛛的爱,有肥料的气味,有所有值得称赞的东西······”
    “这只是它起初的想法,后来它就不这样想了。”琥珀突地睁开眼睛,打断了盛骅的朗读,“威尔伯是一头猪,后来它幸运地被免于屠宰,但最终仍然要迎来他最好的朋友的死亡。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这不是真正的结局,作为一头猪,它又能幸运到哪里去?”
    “我们换一篇,《吹小号的天鹅》?”
    琥珀点了下头,侧过身,眼神投向灯光外的虚空。
    “管理员对路易斯诱惑道:如果你和塞蕾娜留在这里,你们将会安全。你们将没有敌人,你们将不用为孩子担心,没有狐狸,没有水獭,没有狼会袭击你们,你们永远不会挨饿······一只年轻的雄天鹅还要怎么样呢?路易斯回道:安全很好,但我要自由。天空是我的起居室,森林是我的客厅,寂静的湖是我的浴缸。我不能一辈子留在栅栏里,塞蕾娜也不能——它不是生来就那样生活的。”
    琥珀笑了,隐隐露出嘴里洁白的牙齿:“路易斯好样的,管理员想剪掉它爱人塞蕾娜的翅膀,它总是挡在面前说:只要我在这里,没有人能剪我爱人的翅膀。”
    “我会在这里,睡吧!”盛骅合上书。
    “帮我把灯关掉,好吗?”琥珀略微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着虚空。
    盛骅探身过去把台灯关了,又坐了回来。没有了灯光,人的听力立刻变得很敏锐,他听到琥珀的呼吸有点紊乱,手指在沙发上划来划去。过了一会,她坐起来,把抱枕抱在怀里,担忧道:“兰草还在公寓里,好几天没浇水,不知道会不会干死?”
    “它没那么娇弱。”
    “还有莫扎特的唱片。”也是他送的,可惜公寓里没有唱片机,她只能珍惜地放在抽屉里,偶尔拿出来看看封面。
    “它应该不会突然长出脚,自己跑掉。”
    琥珀停顿了下,呼吸一重,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她轻声道:“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真实的。”
    盛骅轻轻叹了口气。
    “我和希伯一开始并不认识。他是拉大提琴的,他的琴技远不及他的长相,他很英俊,英俊中带着一点邪魅。他还是个模特,时不时地出去走秀。在欧洲苛刻的西方古典音乐圈,像他这样不务正业,是不被接受的。但是他的乐迷还是很多,大部分是女乐迷,他也能接到一些演出邀请。他喜欢猫,阿峦也喜欢猫,有一次他在剧院演出,阿峦给他做钢伴,两个人便认识了。因为都喜欢猫,两个人的共同语言很多,然后约了吃饭、散步、一起去公园喂流浪猫,他带她回家看他养的花班猫。后来,他们就相爱了。阿峦告诉我,他总是亲昵地叫她东方美人。阿峦和我是朋友,自然地我和他也熟悉了。”
    琥珀突然笑了起来,很讽刺:“不知道为什么,在阿峦眼中他所谓的迷人、体贴、浪漫、优雅、高贵很多很多的优点,我统统看不出来,我只觉得他不太像个法国男人。法国男人都很绅士的,我们三人出去吃饭,要么阿峦买单,要么我买单,他都安之若素。我想可能他是被他的女乐迷们宠坏了,他还一直向我打听别的演奏家的隐私,问我要不要考虑下和他组个二重奏。阿峦对他太崇拜,认为这是个好建议,说我给人的感觉太高冷,二重奏可以增加我的亲和力。我实在欣赏不来他的个性,但他是阿峦的男友,我便什么也没有说。我那时已经有了演出恐惧症,情况越来越严重,我不想让别人察觉,和阿峦其实也不大见面。阿峦爱他爱得很深,也很吃力,患得患失的,有时候电话打过去他不接,阿峦就像天要塌了。她总是问我,你说希伯为什么会爱我,我知道我的长相很一般。我安慰她,你有属于你的个性美。最恐怖的一次,希伯在外地演出,阿峦给他打了一夜的电话,他都没有接。阿峦打电话给我,说等到天亮,他再不回电话,她就自杀。我吓得连忙给希伯打电话,没想到一打就通。他说喝多了,没听到电话声。阿峦没有自杀,可是······”琥珀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不禁干呕起来。
    盛骅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她好受了一点,他起身去外面给她倒了杯水。“明天再说吧!”
    “我没事,就是······恶心。”她喝了两口水,继续说道:“可是她觉得希伯在意我比在意她多。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也会选择你的,你太优秀,还比我年轻。她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死死地盯着我,像是想从我的脸上找出蛛丝蚂迹。我问她,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希伯?她说她不相信自己。我很无力,不知道怎么帮她,只能尽量不出现在她和希伯面前。希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是让米娅接的。哦,米娅是我的生活助理。她以前说你是韩国人,一定整过容,不然不可能长得那么帅。”
    “看来我的琴技也不及我的长相,不然她关注的重点该是我的演奏如何如何。”盛骅说得一本正经。
    琥珀笑了:“不是的,是因为你弹得太好,才让她好奇你长什么样。”
    “不是安慰我?”
    “你那么强大,需要安慰么?”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刚刚令人窒息的气氛也松动了一点。琥珀动了动,把头搁在盛骅的肩上。“我连续取消了几场演出,理由很应付,乐迷们再也容忍不了,每天都有人在网上骂我,骂得很恶毒。阿峦找了过来,哭着对我说,你真不把我当朋友么,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想说就不说,至少让我陪陪你!她过几天就来看我,拉我出去看电影、逛街,还陪我一起去乡下的别墅度假。和以前张口闭口都是希伯,这次她只字不提希伯,我以为他俩分手了,也就没问。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准备新年音乐会,我怕坚持不下来,弦绷得紧紧的。她来我琴房看我练琴,然后我们一块出去吃饭,她说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最后一次想确定希伯爱不爱我。我很想拒绝,但是看她无助的样子,我心软了,问她怎么帮?她说她和希伯约了一起去参加埃菲尔铁塔30号午夜的庆祝新年烟火晚会,她不会过去,她会和我一起在餐厅,要我给希伯打个电话,说我喝多了,问希伯能不能来接我?如果希伯对她说实话,那就证明希伯是真爱她,如果撒谎······我不等她说完,就拒绝了。她哭着说她实在不想再疑神疑鬼了,如果他不爱她,她就彻底死心,这种日子,她过够了。我让她找别人帮忙,她说别人不够出众,只有我的出众才能试出希伯的真心。求你了!她那样子好像我不答应,她就会哭死在我面前,我只能同意了。到了那天,我和她一起去了餐厅,我给希伯打电话时,她不住地抖,脸色很难看,本来就有点感冒,咳嗽得很厉害。刚挂上电话,她的手机就响了,希伯说他有个好朋友从希腊过来,他得去机场接人,烟火晚会去不了。我以为她会痛哭,谁知她很平静。我说你看到了你想看的,我们走吧!她死死地拽住我说不走,你也不准走,我们就在这等他来,看他说什么。我想甩开她的手,她死都不松。希伯来得很快,手里拿着鲜花,脸上挂着他自以为很迷人的笑容。看到阿峦在,他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说道:一直以来,是你认为我爱你,而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我不说,你也知道,我爱的人是琥珀,我已经爱了她很久了。我对你好,不过因为你是她的朋友。阿峦彻底崩溃了,指着我和希伯,说你们这样卑鄙无耻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是会下地狱的,说完她疯了样跑了出去,我怎么也追不上。当天晚上,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疏忽,吃了好几颗感冒药,上床前又喝了很多酒,就再也没有醒来。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准备上台······”
    然后她每次登台,不仅会恐惧,还会做恶梦,不久,她就再也拉不了琴了。
    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虽然不是她杀死的,她却无法当作和她没有关系。她一定在想,要是坚定地拒绝阿峦,不同意陪她玩试探真心的游戏,阿峦就不会死。她很自责,所以当阿亦殴打、谩骂她时,她就站在那,默默承受着,她觉得她有错。她是不是也对她和阿峦的友谊产生了怀疑呢?友谊的基础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相互信任上的。阿峦尊重她么?信任她么?不,阿峦到最后,都在怀疑她。她的优秀让阿峦喘不过气来,她已经尽力去维持这段友谊,可是阿峦觉得还不够。她不是没有感觉,所以她对他说,她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友情。
    自责、怀疑、对死亡的惊恐,再加上严重的演出恐惧症、音乐上的瓶颈,几重重压,雪上加霜,把她彻底逼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这就是那把钥匙,那把锁住她与音乐之间那扇门的钥匙,原来是被她自己藏起来了。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这其实是个庸常的故事,恰恰是因为它的庸常,庸常到在生活中反复出现。好像最悲惨的是阿峦,盛骅毫不客气地说,她自作自受,虽然说爱情会让人低到尘埃中,她却是自卑到了骨子里,都疯魔了,又碰巧遇上了希伯那样一个渣男,这就注定了她的悲剧。她悲剧就悲剧了,还把琥珀拉来垫底。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得就是她这样的人。
    琥珀有没有错?有,她错在太单纯,不知人性的丑陋,错在太珍惜友情,是她给了别人伤害她的机会。可是怎么忍怪罪她,她那时不过20岁,已经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女神,她太渴望同龄人的友谊,阿峦的出现,才让她欢喜不已。
    最得益的人是希伯,甩掉牛皮糖样的阿峦,和琥珀扯上关系。别人会说他用情不专,可是情非得己,这有什么错?但要说多光彩,也不见得,毕竟阿峦死了。他也是公众人物,口碑当然也会受影响,这是他当时选择缄默不言的原因吧!那为什么过去那么久,他又跳出来爆料?
    他痛哭流涕地说这么久了,他还是无法心安,他太对不起阿峦,不该爱上琥珀。他知道琥珀是阿峦的好朋友,可是他控制不住,像飞蛾扑火般扑了上去。没烧死自己,却害阿峦失去了生命。他并没有歪曲事实,可是他用了偷梁换柱的说法,让别人把关注点放在了琥珀身上,他只是一时迷失,真凶却是琥珀,而琥珀还无从辩驳。阿峦死了,谁来给琥珀证明?
    希伯想致琥珀于死地?盛骅不相信。他有句话很真实,他对阿峦好,是因为阿峦是琥珀的朋友。可能当初和阿峦就是一场男欢女爱,当他得知阿峦认识琥珀,这才和她继续下去,想借此认识琥珀。他这样的人,自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抵挡不了他的魅力,琥珀也不会例外。他有为了满足男人的虚荣心,也有看中琥珀手里的资源和人脉。模特是碗青春饭,他吃不了多久,最终还是要以音乐为生,那么琥珀在古典音乐界的地位,显然对他很有益。于是,他想方设法接近琥珀。恋爱中的女人很敏感,琥珀迟钝,阿峦却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这才疑神疑鬼的。毋庸置疑,对于希伯来讲,永远是利益至上。他愿意出来爆料,肯定是有人许诺了他,这份许诺大到他不在意他的口碑,而这个人,如书记所言,和琥珀有仇,或者说是见不得琥珀好,想看到琥珀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想把琥珀双臂折断,再也拉不了琴,生不如死。
    这是该有多恨啊,杀父之仇还是夺夫之恨?
    琥珀靠在盛骅的肩上睡着了,盛骅轻轻托着她的腰,将她放平,盖上薄被,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然后,他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挂在树梢的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了,那么明净,那么清冷,带着无始无终的一种柔情。
    他在她耳边悄声道:“你不该这样生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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