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很美好,但现实很骨感。只是,琥珀怎么也没想到,会骨感成这样。
    大剧院的公告一出来,盛骅也自发地把状态调整成音乐会模式。他不再外出,除了晚上编会他的二重奏曲目,休息个几小时,其他时间,他和琥珀几乎是形影不移。
    早晨,他和琥珀是各自练习。按道理说,是各练各的声部。琥珀发现,不是这样的,他练习的是曲子的总谱。更变态的是,他对自己不仅要求背谱演奏,渐渐的,他就进入了盲奏状态,全程紧闭着眼睛,一个人弹得忘乎所以、不亦乐乎。
    说好的二重奏呢?说好的眼神交流呢?
    练习一般是四个小时,然后两人坐下来交流对曲子的分析,差不多上午就过去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合奏。还好,他记得只弹自己的那部分。可是这让琥珀更加抓狂了。那首她自以为合奏得很完美的《邀舞》原来是一个大大的误会,不过是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一回,根本不是真正的二重奏。二重奏时的他,睚眦必究,吹毛求疵,一步不让。他说,亚洲盛典上的观众是为了他们喜欢的明星而来,不是为了听你的音乐而来,只能算是业余的,而来听室内乐的观众,则是专业的,你也必须拿出专业的态度。
    对一个进入职业演奏行列长达十年的人说她不专业,也太可笑了。
    他们的第一次争吵,是因为音乐会的曲目,盛骅不由分说就剔除了《爱的致意》,他觉得这首曲目可以考虑作为返场曲,但不能作为开场曲。开场曲要带有一点炫技,他选择的是巴齐尼创作的一首演奏度极高的《妖精之舞》。这首曲子原先是为小提琴而写,后来被改编成二重奏,小提琴在精彩的钢琴配合下,显得十分有趣,动感十足,能让观众的耳朵一下子就愉悦起来。琥珀承认,这个选择很正确,可是她还是生气了。
    第二次争吵,是在重奏时,盛骅说她还是独奏性太强,她演奏时的呼吸、音色、揉弦、句法,甚至是演奏方法都不统一,完全不顾及同伴。室内乐要求的是平等、和谐、包容,而她太自大、自我、自私。他严肃道,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秀场,你要学着习惯有一个同伴。琥珀挑衅地看着他,然后肆意张狂地演奏了一曲小提琴的独奏版,倨傲道,我是很久不上台演奏了,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室内乐。真正的独奏是这样子的,我已经很包容你了,你跟不上我的节奏,这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人不欢而散。
    第三次争吵,第四次争吵······哪怕是为了磨合一个小的细节,两个人都能吵上一通,各抒己见,互不相让。吵完,两个人会冷战半天,吃晚饭时,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有什么事,都托阿姨传话。
    自从两人同时开启音乐会模式,阿姨便也住了进来,全部接手他们的起居。阿姨觉得不过是活比以前多了点,自己会轻松胜任。可是这一天比一天浓的火药味把阿姨吓住了,不谈多话,就连两个人练习时,阿姨去倒个茶,蹑手蹑脚地进去,再蹑手蹑脚出来,大气都不敢乱喘。对于阿姨来说,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光,莫不过于是早晨去菜场买茶。哪怕下着暴雨,阿姨的脚步都是轻盈的。
    争吵,琥珀认为没什么,都是为了让乐曲更加完美。很多独奏家在演奏室内乐时,都会因为见解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因为室内乐不仅是独奏家之间的合作,它还包含着竞争、挑战。独奏家的个性里都有着霸道、强势,不过因为惺惺相惜,选择性地放弃一部分自我,去融洽、接受别人的加入。
    但是吵多了,也会伤感情。琥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像个炸药包似的,一点就着。是想让盛骅正视自己么?正视自己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偕立的优秀的演奏家?
    心里面还是有一点的惴惴然。这一点在一天天的悄然发酵着,有一天,在她得知盛骅无论是她的练习,还是她和他的合奏,他都全程录像了,录像之后,他反复观看,过了两天,他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一条条地列着她需要注意并改正的事项。
    琥珀捏着那张纸,气得全身都在抖,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录像是为了留下证据么?证明你是对的,我是错的。我错了又怎样,我不改正又怎样?你心里面是不是很失望,觉得我愚不可教?放弃我吧,盛骅,取消那个见鬼的音乐会,或者你另请高明,你不要再管我,请让我自生自灭。”她把小提琴往沙发上一扔,高声叫着阿姨,让阿姨把她的行李搬进客房。她要远离琴房,远离盛骅,她罢工了!
    盛骅看着她大力地甩着房门,把乐谱扔得满屋都是。愤怒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再到克制的深呼吸,他铁青着脸,拿起桌上的车钥匙,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很快,门外响起白色绝影的发动声。琥珀追过去,只看到白色绝影飞速疾驰的一个背影,怕是有80码,这可是在胡同口,平时进来最多20码。
    “他、他疯了·······”琥珀指着白色绝影,对跑过来看怎么一回事的阿姨说道。
    阿姨担心道:“他不会离家出走吧?”
    离家出走倒不至于,不过盛骅确实不想在家里呆着,再呆下去,必然又是一通大吵。他也没看方向,出了胡同口,开着开着,上了高架,顺着车流一直往前,然后跟着车流下来。当他停下时,发现是个公园边上。公园有一大块水面,岸边一排参天大树,树下有几个老人拎着鸟笼在看人下棋,一只胖狗在一边自己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盛骅慢慢降下车窗,看着西坠的夕阳,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因为琥珀身上一连串的事情,她在他面前无助的哭泣、绝望的崩溃,让他以为琥珀是弱小的,需要他的保护和引导。其他事情上也许是这样的,可是音乐不行。她和向晚不同,在和他组成snow前,向晚从没有独奏过,而琥珀已成名十年。不管什么演出恐惧症、什么瓶颈,无可否认,在音乐面前,琥珀都是一个独立的强者。他应该好好地听取她的意见,尊重她的想法,而不是好为人师的指指点点。是他疏忽了,急切了。
    盛骅抹了把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机响了,谌言的电话,像是在边炒菜边打电话,不知炒了什么,噼哩啪啦的,听着就觉得特别香。
    “晚上能不能抽个几十分钟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我现在外面,开到你那,半小时左右。”盛骅看了看前后,准备掉头上高架。
    盛骅听到电话里,谌言让房楷把冰箱里的排骨拿出来烧,再加个汤。房楷嘟囔着:“谁这么不识相,挑着饭点上门了,摆明了就是想蹭饭。”
    盛骅敲门的时候,排骨刚好出锅。菜摆了一桌,最中间放着谌言喜欢的榨花生米,当然少不了佐菜的梅子酒。谌言腰里扎着个用房楷旧衬衫改造的围裙,很有贤妻良母的样子。
    趁着谌言进厨房拿酒杯的时候,房楷小声警告盛骅:“我老婆虽说是你的经纪人,但一码归一码,谈工作请出去谈,这儿是我的家,是我和她的秘密空间,你少插足。我只忍你这一回,下不为例。”
    盛骅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一转,公寓还是那套公寓,变化却很大,玄关处摆放的高跟鞋,阳台上晾着的衣衫,沙发上多出来的靠垫,花瓶里的花,茶几上紧挨着的马克杯······一切无不显示着屋里多了个女主人后,好像连空气都不一样了。再看房楷,从原来成天鬼混在外的高冷雅痞,摇身一变,成了个爱宅的居家好男人,好像还胖了一点。
    “结婚真那么好吗?”盛骅问道。
    房楷一怔,连忙点头:“当然。不然女娲娘娘当初造人的时候,就不会造了女人后,又造了男人。这个世界有了男人、女人,才会变得更加和谐、充满希望。是不是看到我和谌言这么幸福,你也想结婚了?”
    盛骅真不想看他那副得意的嘴脸:“你以为人人像你那样没出息?”
    房楷开心得不行:“别逞能,我知道你妒忌我,罢了,不和你计较,看你可怜巴巴的,允许你下次再来蹭顿饭。”
    盛骅不再说话,实在是这天没办法聊了。
    谌言厨艺是色相不错,味道差强人意,盛骅吃了一点就不再动筷子了。房楷乐滋滋地把汤汤水水一扫而光,盛骅摸摸鼻子,大晚上的,像这种吃法,不胖才怪呢!不过,人家有老婆了,老婆不嫌弃,胖就胖呗。
    饭后,谌言倒了两杯茶,和盛骅进书房谈事情,房楷挽起衣袖,进厨房洗碗。盛骅刚坐下来,房楷切了盘水果就进来了,站着不走,还分外谦虚:“请忽视我的存在,你俩聊你们的。”
    谌言翻了个白眼,一把把他推出书房。
    这一次,moon的一切事项,谌言不仅仅事事亲为,每一个细节都是雕琢又雕琢,同时,她还开创了古典音乐界的一个先例。她接受了几家视频平台对音乐会进行现场直播,这方便了很多没有买到票和没办法到达现场观看的乐迷。谌言说,我选择平台,而不是电视台,是因为平台的受众广,不受地域限制,这样子可以一下子增加200万的观众,你知道200万是个什么样的数字吗,这代表你们的音乐会,全世界喜欢古典音乐的乐迷都在观看,你们的二重奏会真正成为很多人享受的大众艺术。
    今天谌言把盛骅叫过来,是告诉他,她找到一家唱片公司,准备录制一张现场音乐会的唱片。
    盛骅听她说完,笑了笑:“票房预售不好么?”可以说,谌言把能挖掘的每个利润空间都掘尽了。
    谌言没有隐瞒:“到今天为止,三分之一还不到,很惨淡!我分析了下,主要原因还是大家对室内乐兴趣不浓厚,以及用有色眼镜看琥珀,还有和你定的那个购票规则有关。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只能实名买一张票?如果我想请朋友一起去看音乐会,还得让朋友不仅要掏身份证,还得自己掏钱,这请的哪门子客?”
    “不是卖出三分之一了么,再加上平台的转播、唱片的录制,咱们又不亏。”盛骅一点也不惊讶。
    “不亏?人家给的只是白菜价。”
    “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艺术本来就是理想主义,少功利心,不屑平庸,不屑虚荣,远离欲望。”
    “抱歉,我不是艺术家。”
    “现在,你在为艺术家服务,境界自然也上升了。”
    谌言放弃和盛骅争辩,怎么说他都有理,她换了个语气,苦口婆心道:“盛骅,其实你没必要防得这么严实,出不了什么事的,大剧院的安保系统还行。”
    “我知道。”盛骅淡然一笑,没有多作解释。谌言以为他防的是一些极端分子会伤害琥珀,这个他倒不担心,他防的是裘逸那位大少爷,要不是他定了这个规定,怕是首场音乐会的票就会给他包圆了,然后裘氏集团中层以上全部出席。另外还有一个虞大小姐,她倒不会喊打喊杀,可是破坏力极大。她现在应该分身无术吧,她的关注点是许维哲的巡演。
    谌言和他还挺有灵犀,无限羡慕道:“和咱们惨淡的票房相比,许维哲的巡演让人眼红,简直是一票难求,粉丝一天比一天壮大。你看这几天的热点都有他,杂志的封面也是他,还上了《晚间新闻》。年底国内有一个国际大型活动,我听说本来准备邀请你在开幕式上演出,现在人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我看不用多久,他在国内的声望就能超越你,成为国内名副其实的首席演奏家。”
    “我又不是什么高山,超越我能说明什么?”盛骅不以为意。
    谌言没好气道:“我是替你可惜。为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琥珀,付出这么多,不知道是脑子进水,还是鬼迷心窍。”
    盛骅的神情严肃了起来:“谌言,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也是琥珀的经纪人,你得把心放公正点。”
    “好,好,只要你不后悔,我自然能做到公平、公正。”谌言从书柜里拿过一个长长的纸卷,“海报今天出来了,明天起,开始进入狂轰滥炸的宣传阶段。”
    盛骅莞尔:“差不多就行了。”
    谌言抬眼看向盛骅,欲言又止。“怎么,还有什么坏消息?”盛骅轻轻挠了下眉梢。
    “不算是坏消息,就是这两天西方的一些评论有点过激,说琥珀真的日薄西山,没人请她演奏,沦落到和一个过时的钢琴家演奏二重奏。”
    谌言不过寥寥数语,但盛骅知道真正的评论怕是比这难听很多,估计是嘲讽了琥珀,顺带也把他狠狠地讥诮了一番。“事实胜于雄辩。”他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谌言噗哧笑了:“我真是佩服你强大的自信。”
    “不是我强大,而是事实会胜于雄辩。这几句酸溜溜的话轻得没有一点份量,和前些日子的惊涛骇浪比,不过一场毛毛雨。”
    谌言点头,这倒是事实。“迫于压力,希伯签约的那家乐团还是和他解约了。不过,他被金主包养的那个绯闻被抹得干干净净,看来是金主坐不住了,怕了,不得不出手再帮他一把。因为再这样下去,迟早金主也会被剥个干干净净。我还以为金主有多强大呢,不过如此。可惜啊,帮也是白帮,希伯这个名字现在等于在外面加了个黑框,形同死人。”
    “你不甘心?”那些人应该知道了,祸水东引的游戏不是能随便玩的,玩得不好就会引火自焚。
    谌言哼了一声:“我是有点意难平。”
    “又不是热血青年,还血气方刚呢?”
    “你说我很老么?”谌言怒吼道。
    盛骅摊开双手:“你是年轻是老,和我没关系。”他拉开门,指着站在门外假装看电视实际偷听的男人,“在意的人是他。”
    房楷恶狠狠地剜了眼盛骅,上前安慰老婆:“关于年龄这个问题,我们早就聊过,就是到了八十岁,在我眼中,你一如初见。”
    盛骅恶寒地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地换鞋出门。正等着电梯,听到门一响,一回头,房楷横眉冷对地立在门口。盛骅挑挑眉,以为他替老婆报仇来了,没想到,他神情一变,以房经理的口吻一本正经道:“今天刘队来大剧院了,调看了江闽雨出意外之后三天的监控视频。”
    盛骅蹙起了眉,之后不就是许维哲替补江老师登台么,难道刘队发现了什么?他的瞳孔凛然一缩。
    “许维哲演出当晚,他的母亲中途离开,上了一辆大毕克,连许维哲的庆功宴也缺席了。那辆大毕克的车主是柳向栋。演出前一天,他的母亲来大剧院和梅耶大师洽谈,向几个工作人员都打听过江闽雨出事的经过,问得很细。”
    那时,江老师已经出了意外,周晖上了柳向栋的车,只能说他们是旧识。打听出事经过,正常人都会有这种好奇心。依然什么也说明不了,就像柳向栋事发当天,人在南方出差,有人证有物证,找不出一丝嫌疑。
    “这事你知道就行,其他别管,刘队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等结果好了,你还是多想想你的音乐会。”房楷也是一头的雾水,只是觉得巧得出奇。
    “音乐会怎么了?”
    房楷两道眉拧起、放下,冷嗖嗖地打量了盛骅几眼:“如果你当初不坚持放在音乐厅,选择小剧场,就不会这样难堪。”
    “不,音乐厅刚刚好。”不是琥珀不能在小剧场演出,而是他希望尽他所能给予她最好的。她是世界级的小提琴家,从来都是在知名的音乐厅演出。现在,他和她的二重奏,当然是选择中国最好的音乐殿堂,他不愿她受一点点委屈。
    房楷撇了下嘴:“如果你说你没爱上她,谁信呢?”
    盛骅身子一震,电梯门开了,他将手挡着门,扭过头,认真地对房楷说道:“结婚好像真的不错。”
    盛骅回来得并不晚,前院留了盏壁灯,昏黄的灯影下,枝叶轻轻地摇曳着。阿姨还在厨房里洗洗刷刷,琴房里的窗子透着灯光,隐隐传出小提琴的声音。听到脚步声,阿姨走出来,语带责备道:“你走了后,姑娘就把自己关在琴房里,一直在练琴,晚饭也没出来吃。”
    “晚饭做了什么?”
    “凉面,我特地到山西面店买的面,做了香菇肉酱的浇头,还有莲藕猪蹄汤。”
    盛骅胃下意识地一抽搐,连忙按了几下。在阿姨眼里,唱歌的、弹琴的、画画的是一类,她知道盛骅和琥珀最近很辛苦,决定给他们补补。刚开始是红参片泡蜂蜜兑水喝,每天每人一大杯,然后是买了一堆梨,又是炖,又是榨,吃得两个人打个嗝,都是一股梨子味。盛骅告诉她,梨和蜂蜜都是润嗓的,他们是演奏,用不到嗓子,用的是手。于是阿姨就开始买猪蹄,买鸡爪鸭爪,说以形补形。“汤就免了,做点面,倒杯热茶。”
    “面是现成的,茶也是现成的。”阿姨麻利地把面放进盘子,浇上酱汁,倒好茶,统一放进一个白色的托盘里,准备自己送过去。盛骅一抬胳膊,接了过来,夹着的纸卷掉到了地上,阿姨拾起,展开一看,惊叹道:“这是你们拍的婚纱照啊,哎呀,真好看。”
    “······”盛骅稳住托盘,说道:“不是,是海报。”
    “我瞧着和婚纱照差不多,人家婚纱照都没你们这拍得好。”阿姨赞得盛骅不禁也抬眼看了下。
    给他们拍照的摄影师是业内最好的,海报设计师是他女友。几乎她设计的,他都能拍出她想要的效果。海报的设计非常简洁,他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半倚着巨大的三角钢琴,琥珀一手拿着小提琴,一手轻搭着他的肩,头微微朝他侧着。两个人明明都是眼含笑意深情地注视着前方,却给人一种他们是在深情地凝视着彼此的感觉。在画报的左上角,是一轮明月,凑近了看,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枚用两尾鱼组成的圆形玉佩。右上角是用花体写的“今宵月更圆——moon的小提琴与钢琴二重奏音乐会”。
    海报是在摄影棚拍的,拍的那天,另一个棚有个孕妇来拍孕妇照。不知怎么想的,把个大肚子画成个大西瓜。琥珀很好奇,目光总是朝那边瞟,一直进入不了状态。摄影师急了,吼问她是不是也想怀孕了?琥珀脸一红,目光虽然不再往旁边瞟,但是看着镜头的眼神是飘忽的。摄影师气乐了,无奈之下,让盛骅站到她面前,说,你俩是搭档,你不想看我,一定会想看他。
    海报上的合照是摄影师后来合成的,想不到效果会这么好。
    琴房的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扭就开了。琥珀站在谱架前,谱架上半边放着乐谱,半边放着盛骅给她的那张纸。她似乎是对着盛骅列出来的条目,一条条地在反复练习,乐谱上记了一堆的备注。听到声音,琴声一止,她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是盛骅,眼睛一亮,然后迅速又暗了,视钱倏地一收,把乐谱往纸上一盖,自顾又拉起琴来,拉得还和原先的一样······明明刚才她有更正。
    她故意的!她用行动告诉他,她还在生气中。
    盛骅失笑,把托盆放在书桌上。阿姨的酱汁熬得很浓郁,即使出锅好一会了,香气依然香浓。琥珀紧抿着嘴唇,可是喉咙却控制不住地蠕动着,应该是在吞咽口水。
    盛骅的心蓦地一软,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先吃饭。”
    琥珀死死地握着琴把,小下巴一抬,个头矮他半头,却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你向我道歉。”
    “不该指出你的错处?”
    “不是。我知道室内乐和独奏不同,室内乐是演奏家与演奏家之间的交谈,细腻亲切,有着清晰细致的声部交替,要求很高,很严谨。乐评家说,如果你不弹室内乐,你可能是好的演奏家,但不会是好的音乐家。因为室内乐是让演奏家从个性到全面。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有努力去适应。不说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我只说我们的二重奏,我的理解是像花样滑冰里的双人滑,每一个托起、旋转都要精确到位,都是对对方全副身心的信任,如果有一点点的防备和躲闪,都会造成重大失误,甚至受伤。我是这样信任你的,你也这样信任我吗?”琥珀一古脑儿全吼了出来,都不带喘口气,然后就觉着更饿了。
    “好,我道歉。”盛骅诚恳道,“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还把自己当成是你的导师,而不是你的同伴,这是我的不对。”
    琥珀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有那么几秒时间内,她愣愣地看着他,转不开目光。她见识过盛骅犀利的言语,她知道他才华横溢,显然他自己也非常了解,所以他总是表现出冷静从容,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如她跌落到低谷,他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果真,他把她从低谷中拽了回来,让她再次有了演奏的机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道歉呢?
    “琥珀,我要向你说声谢谢,也要向你说声对不起。”盛骅把琴从她的手里拿走,小心地放在沙发上,双手轻扶着她的肩,一双深邃的黑眸笔直地看着她。“室内乐虽说是古典音乐中最高级的音乐形式,可惜很多时候,她是聚光灯外的黑暗之处。想在黑暗之处繁花盛开,是我的理想化。我的理想并不是空想,很务实,室内乐是高级,可是又很接地气,一间屋子,几把乐器,就可以演奏室内乐了。不必是高大严肃的音乐厅,不必盛装出席,演出成本相对较低,形式灵活多样,轻易地就能进入大众的视野。室内乐是既养音乐家,又养观众。但是目前很多人还不知道室内乐,谢谢你的加入,让我迈出了重要的一大步,让很多人见识到室内乐的魅力。对不起,琥珀。我应该给你更长点的时间去适应、体悟、调整,可是我太急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让你登台演奏。这个演奏,不只是你从独奏到演奏室内乐,还是你的复出,对于你来讲,压力很大,我······”
    “我原谅你了,我、我不生气了。”和他吵架,她气愤,却没流泪,看着他夺门而出,她委屈,也没流泪,可是他这几句话,一下子就让她湿了眼眶,让她心里面升起一个冲动,想上前紧紧地抱住他、安慰他、亲吻他。
    她不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掩饰地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然后坐下开始吃面。
    华城的九月,白天还有点热,晚上却荡漾着薄薄的秋意,这样的凉面,最多再吃过一两次。盛骅还是怕她凉着,起身又给她加了点热茶。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拿过谱架上的乐谱,看她写的备注。
    琥珀瞟了他一眼,快速地把嘴里的面咽下,郑重地对盛骅说:“你不要太着急,以后有我呢!我们可以给二重奏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来,让别人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她的话成功地把他的视线从乐谱上挪向了她:“比如?”
    “莫扎特系列、勃拉姆斯系列、舒伯特系统······还有爱情系列,《此情可待》、《一步之遥》、《爱情的故事》《圣桑浪漫曲》等等,是不是很能打动人?”
    盛骅笑道:“也可以来个炫技系列,众所周知,李斯特那些变态的钢琴曲,很多灵感是来源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奏,如果把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编成二重奏,会燃烧全场的。”
    琥珀激动地拍了下手:“人生如同旅程,上坡,下坡,宽广大道,羊肠小道,跌倒,慢步,奔跑······我们也可以来个旅程系列,从奥地利到意大利,然后俄罗斯、德国、法国······这样一路走下去,这么多的曲目,我们到五十岁怕是也演奏不完吧?”
    五十岁,距离他还有二十三年,距离她是二十九年······漫长的岁月,漫长的旅程,如果有她同行,想必不会寂寞吧!只是,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但最不如意的,是我有一堆的计划,还没开始,便注定夭折。
    “你怎么不说话了?”相处久了,盛骅哪怕是丝毫的变化,琥珀都能察觉到。
    “喔,我想应该告知你一声,我们的票房不是很理想。”他不想让她一直呆在象牙塔里,无论是人还是植物,只有经风淋雨,才长得茁壮。
    “你很难过?”
    “没有。”大剧院三分之一的票房抵得上一个小剧场了,其实并不算太坏。
    琥珀耸了耸肩:“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有多好,等演出结束,他们会后悔的。”
    盛骅大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女神,你很自恋哦!”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给我的心理暗示么,你让我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演奏家?”
    盛骅在心里默默说道:不只是演奏,在我心里,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和盛骅冰释前嫌,琥珀心花怒放地睡了。盛骅看着她熄了灯,这才回到卧室,关紧门,拉开矮柜最上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药瓶,每瓶倒下十粒药,一种是白色,一种是黑色,就着一杯凉开水,他苦着脸分成两次咽了下去。然后,他迟疑了下,像鼓起勇气般又从瓶里各自倒出十粒,这次,他分成四次才咽了下去。满嘴的苦涩,喝了很多的水,才冲淡了一点。药瓶放了回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架,里面的照片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夫妻并排站在后面,男孩站在两人的前面,在他们的身后,是盛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花,一串串的花朵,从枝头垂挂下来,映着三人脸上的笑,更是娇艳。盛骅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三人的脸庞,嘴角不由自主上翘。
    许久,他才把相架放了回去,关上抽屉。药吃得太多太快,像堵塞在胸口,不好消化,他走到窗边。夜空中,寥寥几颗星辰,月亮还没出来。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抬头仰望天空,感觉到孤独像海浪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席卷而来。
    这夜过后,两个人都把状态调整了下,重新定位,有商有量,仍然会有争执,但再没争吵过。到底是职业演奏家,很快就“深入”音乐,默契十足,配合越发精雕细镂。房楷和谌言来听过一回,谌言说,唱片的发行量可以考虑加大一点,她有种预感,这张唱片会卖得非常好。
    音乐会的曲目也真正定下来了,开场《妖精之舞》,接着是《流浪者之歌》维瓦尔第《四季》里的《秋》。中场休息之后,先是《邀舞》《此情可待》,然后压轴是名曲《云雀》,返场曲是中国的《梁祝》。
    房楷看过后,朝两人扫了一眼,嘿嘿一笑,说这曲目心机满满,方方面面都兼顾了,有炫技,有煽情,还隐含着深切的寓意。
    琥珀没有听出房楷的意味深长,她只听出了赞扬,嘴角高高地翘起,一个人傻乐着。随着时间的临近,盛骅从她的演奏中能够感受到她越来越强的自信心。不知道是因为有他的相伴,还是把曲目拆开重新组合,融进了她新的诠释,哪怕是炫技的曲目,她都能轻松驾驭。她的状态已经恢复到她的鼎盛时,现在只差一个舞台。
    演出前的第二天,盛骅开车带琥珀去大剧院熟悉场地。闭关练琴这么久,出来后才发现秋意渐深了。路边的银杏树叶已经成了金黄色,枫叶青中泛着红,风里带着草木成熟的香气,天空像高了,云像轻了。路上,经过一家剧院,盛骅放慢了车速,告诉琥珀,后天,许维哲就在这里举行他巡演的最后一场音乐会。音乐会的票开票五分钟内就售空了,但现在仍有不少乐迷在售票处前徘徊。盛骅说他们在等黄牛票。位置不错的黄牛票,现在已经卖到了3000—5000一张。这场音乐会,许维哲还邀请了一位著名钢琴家,和他一起四手联弹。为了给乐迷一个惊喜,到现在还没公布嘉宾是谁。
    “我们的票卖多少了?”琥珀问道。
    “好像快要一半了。”
    “挺好的。虽然观众席坐不满,但会觉得我会很享受我们的音乐会。”有你专心倾听就够了。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加长房车从白色绝影旁边超了过去,一个大拐,驶进了剧院。
    “他也是来熟悉的场地吧!”琥珀喃喃道。
    像是感觉到了琥珀的注视,刚从车里迈出的许维哲倏地扭过来,朝这边看了过来。琥珀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她,但她看清了许维哲。也许是巡演超前的成功,让他看上去和以前很不一样,像是多了很多东西。包括眼神,不再温和,像是凌厉果决了许多。
    琥珀收回目光,睇了睇盛骅,他专注地开着车,俊朗的面容一片平静。她悄悄吸了口气,确实没什么可在意的。
    大剧院到了,盛骅没有立即进音乐厅,而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琥珀静默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一定想起了江闽雨,想起那个周末点点滴滴。
    “走吧!”盛骅率先走向入口处。
    音乐会巨大的海报就贴在入口处,在海报的左右,是两个人的详细介绍。盛骅说,谌言就差把幼稚园拿过奖状都写上去了。两个人名字的下方都是长长的一大段,特别是琥珀的,奖多得差点都写不下。
    琥珀坦然道:“观众至少会认为我们值那样的票价。”
    “你也太低估自己了。”
    琥珀俏皮地朝他挤了下眼睛:“我把话都说了,乐评家哪有发挥的空间。”
    盛骅心里面一阵激荡,真想对她说一句:久违了,琥珀。
    琥珀挑挑眉梢,从他身边越过去,大步走向舞台。宽敞的座椅,高耸的穹顶,一流的音响,璀璨的灯光,还有乐池、钢琴······她顺着楼梯走上去,半跪下来,俯身亲吻着地板,这才是真正的舞台,历尽千山万水、寒风冷雨,她终于回来了。
    盛骅仰起头,深呼吸,再深呼吸。老师,你在看么?再过两天,我和这个女孩将在这里演出二重奏。你如果在,一定会说,你以我为傲。我知道你在这里留下了很大的遗憾,我不能为你弥补,但我会尽力将你的梦想延续下去。命运给我的时间有限,老师,请保佑我们可以走得更久、更远,不再留下遗憾。
    “下面有请著名钢琴家盛骅先生演奏维瓦尔第《四季》里的《冬》。”台上,琥珀模仿报幕员朝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他轻笑摇头,走过去,坐到钢琴前:“为什么想听《冬》?”
    “我想让我们的寒冬早早过去,然后开启春日的旅程。”琥珀一语双关道。
    盛骅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的脑口,没舍得拒绝她,弹起了《冬》。其实维瓦尔第的《冬》并不凛冽,甚至是洒脱而又欢快、温馨的。第二乐章,像是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交谈、说笑,安静美好的时光。第三乐章,是孩子们在雪地里玩游戏,小脸冻得红通通的,一个个裹得像只熊。
    琥珀没有带琴过来,站在一边,眼神灼热。她想起在手机上看到的一个像是两个和尚之间的对话,是徒弟问师傅。何为思念?日月、星辰,旷野雨落;可否具体?山川、河流,烟袅湖泊;可否再具体?万物是你,无可躲。其实无须躲,也不舍得躲,她要占满他的视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对他的思念。
    《冬》快要接近尾声,冰裂雪融,春天像个急脾气的小姑娘,拔腿朝这里奔跑着······
    “啪,啪,啪!”观众席上传来三下很有节制的鼓掌。
    盛骅站起身,定睛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观众席上坐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她优雅地朝盛骅微笑道:“好久不见,盛骅。”
    “向晚?”盛骅飞快地眨了下眼睛。他走了两步,回过头,对一脸严峻的琥珀说道:“给谌言打电话,让她送你回去。”说完,他就急急地走下了舞台。
    向晚站了起来,远远地瞟了琥珀一眼,然后把目光挪向盛骅。
    “什么时候来华城的?”
    “傍晚,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运气真不错,竟然真的就遇见了你。”
    “怎么不给我电话?”
    “你有时间接么?”向晚凄怆地一笑,眼神又瞟向向台上的琥珀,“盛骅,她,你不觉得该给我个解释么?”
    琥珀浑身的寒毛全部立了起来,每一个细胞都进了迎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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