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世界不大的,着急的时候,就连电波的传速都让人感到很缓慢。
    开机呀!开机呀!琥珀急得在屋子里乱转。
    关机!打几次都是。琥珀又拨谌言的电话,谌言说盛骅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编曲,让我不要打扰他。哎呀,你不要着急,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谌言还觉得她大惊小怪,回过头对房楷说,哪怕是女神,一谈恋爱,智商就不在线。房楷酸溜溜道,没办法,谁让盛骅那么有魅力!
    琥珀都快急哭了,她又给裘逸打,给沙楠打,给书记打,给每一个和盛骅平时有联系的人打,他们都是一无所知。琥珀想起自己手机里有阿姨的手机号,她打过去,阿姨愣住,你回巴黎后,我就不在盛教授家做了。盛教授帮我介绍了另一家,工资和以前一样,工作时间也一样,挺好的。
    盛骅就好像穿了件隐形衣,突然之间,从人前消失了。琥珀一瞬间仿佛冻僵了,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她呼吸艰难。
    手机响了,她惊喜地抓起来,是阿姨。阿姨告诉她,她刚刚听现在工作的这家男主人说,盛骅的那套四合院现在挂在网上卖,上面有个联系号码。她把号码报给琥珀。琥珀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文杰。“对,是盛骅委托我卖的,他说以后准备定居国外,院子空着很浪费。卖的钱捐给华音,说要成立一个室内乐的基金。那可是一大笔钱,华音要乐翻了。”
    琥珀跑进洗手间,胸腔内上来一股汹涌的呕吐感,却又吐不出来,她只能干呕着。回巴黎前,她就有种不好的直觉,现在,似乎这个直觉是真的。
    两天后的午夜,房楷和谌言还在睡梦中,门铃突然叮叮咚咚响了起来。房楷光着脚就跑了出来,打开门一看,才走了四天的琥珀站在门口,冻得脸青鼻红。她抽泣地说道:“求求你,帮我找找盛骅。”
    找人只能找警方,房楷带他去找刘队。刘队不作声,冷着脸打量着琥珀。琥珀尽量条理清晰的把她所知道的事说了一遍,刘队还好,房楷和谌言听得瞠目结舌。
    “我说他怎么突然戴上眼镜了,是视觉神经受伤了?”房楷说道。“他这几年总是去日本,会不会是去治疗?”
    谌言点点头:“有可能。他就是在日本的时候要我回国做moon的经纪人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没这个打算。是病情有什么变化,让他突然决定的,他······怕来不及么?”谌言看向琥珀。
    琥珀不接话,她已经失去了语言功能。她感到身体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好像生命在慢慢地抽离,她坐在这,不过是身体的躯壳。
    “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刘队拿起钥匙。
    两辆车停在墓园外,刘队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新置的墓碑前,那碑上什么都没有刻。“这是他前一阵拜托我帮着买的,还拜托我有一天收到骨灰盒,就埋在这。不需要放照片,刻个名字就行。那一天,我找他确定是不是在纽约出过车祸。我还把江闽雨案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向他道歉,因为周晖是美籍,我们暂时不能把她绳之以法。但是他的病情,我真的不清楚。”
    “奶奶的,他干吗拜托你,我不是他朋友么?”房楷怒了,朝着刘队嚷嚷着。谌言拽住他,“这是重点么?”
    “这就是重点。”房楷挥着拳,“我难道不值得他信任?难道我是个大嘴婆,会到处说长道短?”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那琥珀不是更值得他信任,他爱她。他这样选择,不过是想体面地、尊严地离开,他不想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被我们看到,他想留给我们的还是那个骄傲的、卓越的、潇洒的盛骅。”谌言红了眼眶。
    “该死的体面,该死的尊严。”房楷也哽咽了。
    “他没有离开。”一直盯着墓碑的琥珀突然出声道,“他可能是病了,但是没有离开。”
    刘队摊开双手:“是啊,我没收到骨灰盒。”
    房楷、谌言:“·······”这算安慰么?
    “这个就放在这里吧,留给我和他以后用。”琥珀冷静得可怕,她代盛骅向刘队道谢。但是在上车时,她怎么也抬不起脚,还是谌言在后面托了她一把。车门关上,冷空气被隔绝在外,墓园在视线内慢慢远去,琥珀突然双手捂着脸,放声痛哭。
    她想起他在首场音乐会前,他对她说对不起,又说谢谢你。他对不起她这么仓促地和他组成二重奏,因为给他的时间太少,他不能等她慢慢来。他谢谢她替他让别人见识了室内乐的魅力。关于室内乐,他还有很多事想做吧!
    她想起自己埋怨他太冷静、太理智,问他会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失控?他要是不失控,怎么会和她组成二重奏,怎么会让她在音乐会上一次次的独奏,怎么会深夜坐在她的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她?他那时心里面一定很难过,他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有多久,他不敢回应她的爱,他只能说缓一缓。他总是在确定他能做到时对她说:不要担心,我在呢!
    盛骅,告诉我,现在你在哪里?
    琥珀只要华城呆了一天,她没有飞巴黎,而是去了柏林,然后坐火车去了汉诺威。汉诺威在下大雪,铲雪车忙个不停,积雪把大树的枝桠都压弯了。看到她,邓普斯大师一愣,便请她进去了。客厅里炉火升得很旺,大师戴着眼镜在看书。他给她倒了杯热茶,问要不要给她准备客房。她不能打扰大师的清静,婉拒了,说自己只是来表达下谢意。大师也没问她谢什么,轻轻喔了一声。喝完茶,她便告辞去了酒店。第二天早饭后,她又过来了,问了大师以前江闽雨的公寓在哪里,盛骅在哪幢教学楼上过课,练琴的琴房在哪里。大师摇摇头:“雪太大,别出去了,就在这呆着吧!”他颤颤微微地走进书房,拿出两张纸,对琥珀说道:“我用不惯电脑,偏偏他们又爱给我发邮件,我只能打印出来看。这是盛骅昨天发过来的,拿去看吧!”
    琥珀发现在自己的手在抖,她在裤子上擦了很久,才伸手去接。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电脑字体,看着像篇论文,难怪大师不喜欢,幸好语气很盛骅。
    “大师:不是我故意要给你发邮件,而是我的眼睛被医生蒙住了,我只能口述后,请别人打出来。有我这样的学生,大师很无奈吧!不仅没有发扬大师的衣钵,还总是让大师很为难。这次,我又要为难下大师了。这是第三次,事不过三,就到这,绝对没有下一次了。天气虽然冷,但是列车和飞机上都很暖和的,大师可以出去听听音乐会看看雪!我推荐一场音乐会,是琥珀的十周年纪念音乐会,我觉得会是这两年最值得去听的音乐会之一。时光真是如梭哦,我还记得她小时候,肉嘟嘟的脸,很爱哭,我要哄很久,她才肯止住。不过也很乖,能一坐几小时听我弹琴。她还喜欢听我唱儿歌,可怜的我,只会一首《虫儿飞》,只能翻来覆去地唱。这么小小的小姑娘,竟然也开音乐会了,还是出道十周年的音乐会,想想真不可思议。”
    琥珀眼睛瞪出了眶,盛骅是小哥哥??周晖好像说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大师,他父母······”
    大师叹了口气:“2003年,中国的那场sars,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不幸被感染上,双双离世。他当时被隔离在一幢公寓楼里,接到电话却不能出来见他父母最后一面。等他出来时,他的父母已经被火化了。”
    对,他说过他爸爸在感染科,妈妈是呼吸内科,当时都应在那场医疗战争的第一线。琥珀记得那个夜晚,他接了电话,抱着她痛哭,说了句······琥珀全部想起来了,他说的是:弦弦,以后我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15年后,再次遇到她,他说你一点也没小时候可爱,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可爱了,他搪塞道女大十八变······她真的很笨,怎么就没想到呢?就像他说他不能陪她来巴黎,是要给二重奏编曲,她也相信了,还有很多很多的事,他就是不让她知道,他太讨厌了。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进手术室了,手术的成功率大于或等于零。我问医生,大于和等于谁的比例大,医生说等于。怎么会有这样实诚的医生,至少也该宽慰一下我。他还让我趁活着,把想说的都说了。我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没有父母,江老师也不在了,大师你门生众多,我不需要画蛇添足。琥珀么?她的人生才开始了一点点,还是不要浓墨重彩留下一笔。不过,她很傻。六岁那年和我分开,15年过去了,她还念念不忘。她曾经对我说,我是个聪明人,懂得在什么时候离开是最佳时机。现在大概也是个最佳时机吧,不知道她会记住我多少年。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要这个最佳时机,我宁愿不曾与她重逢,那样,她会慢慢淡忘我。有一天,都想不起我是谁。可惜上天不给我选择的权利。大师,你要是去听音乐会,不,你一定会去的。结束后,你去后台看看她,勉励勉励她,告诉她,音乐会很棒,她是古典音乐界的骄傲。拜托了,大师!”
    看到这,琥珀闭上眼睛,潸然泪下。这两天,她情不自禁就会流泪,仿佛只有泪水才能让她撕裂的心稍微好受一点。
    大师指着信笺:“这是他给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他向来理智又内敛,情感很少外露,我想他真的是放不下你。”
    是的,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一定都会陪她来巴黎。不能来看她的音乐会,他该是多么的遗憾啊!
    她向大师告辞,恳求大师把信送给她。大师同意了,告诉她,他会去看她的音乐会的。
    雪终于停了,走在路上,咯吱咯吱作响。所有的房屋、树木都被白雪覆盖了,她找不着盛骅曾在这里生活过的一丝痕迹。没关系,以后让他带她过来,他会告诉她的。她站在教堂前,双手合十。一位牧师走出来,对着她画了个十字,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今天是圣诞么?她忘了!
    教堂里响起轻脆的钟声,她仰起头看着灰色的天空,轻声道:“圣诞快乐,盛骅!”
    **
    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如期举行,一共三场,第一场是琥珀的独奏,伴奏由两位著名钢琴家交替进行。第二场是琥珀与维乐的合作,指挥梅耶大师。第三场是无伴奏小提琴独奏,很奇怪的是,琥珀在舞台中央摆放了一架钢琴。她演奏的时候,不时看向钢琴,好像那里坐着一个人似的。这三场,没有一首乐曲雷同。这样强势、华丽的回归,来看音乐会的人,都赞不绝口。
    就在怀特先生的手机快要被演出商、唱片商们打爆时,琥珀让人大跌眼镜地召开了记者会,宣布自己将加入中国国籍,以后定居华城,在华音进行室内乐的教学。
    记者们都懵了,问定居和室内乐教学都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加入中国国籍呢?琥珀说每一片叶子都有一个故乡,一百多年前,我爸爸的爷爷,漂洋过海来到巴黎,他在这里停留、打拼、努力融合,用单薄的双肩给这座城市添砖加瓦,慢慢的,开枝散叶,有了现在的一大家子。但是他的根始终在故乡,落叶归根,我现在只不过是随他归去。
    记者们你看我,我看你,好像是有点道理,可是又似乎哪里说不太通。不过,这是她的权利,也阻止不了。
    琥珀本来想说,在中国,只有家人的户籍才可以放在一本户口簿上,她想有一天,和盛骅共有一个户口簿。
    有记者问琥珀以后还会开音乐会么?琥珀答道,会的,我永远不会离开舞台。
    这个舞台,她曾经失去过,是盛骅帮她又找回了。她会像珍惜生命一样去珍惜。
    琥珀的爸妈很豁达,只要不离开地球,住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可以。但是姑姑认为琥珀傻,琥珀笑笑,不多解释。
    记者会后不久,夏天来了,琥珀准备动身去华城。米娅坚持要和她同往,她说她是过去给红杉林做助理,裘逸答应给她发工资。琥珀耸耸肩,同意了。怀特先生则进入半退休状态,琥珀只有新年前后两个月回欧洲演奏,他年纪也大了,这样的安排对他刚刚好。
    还是从香港转机,这次没有遇到雷雨,一个小时后,又上了飞机,航班按时到达。裘逸和谌言来接的机。谌言博士论文已经完稿,她也被华音聘请过去执教,上次她大胆尝试让音乐会和网络平台合作了一把,效果惊人。华音特地为她开辟了古典音乐与网络一课,华音也算是与时俱进了。她对琥珀说,只要moon一天不解散,她就是moon的经纪人。琥珀抱了抱她,她悄悄道,她和房楷准备要孩子了。
    华音给琥珀安排的公寓还在原来的外教楼,是原先盛骅的那间。红杉林集体陪琥珀逛超市,把一应生活用品全买齐了。沙楠他们仨正式毕业了,裘逸在外面给他们租了琴房和公寓。他们每个周五在华城之恋演出,已经有了固定的乐迷。今年的音乐节,他们还被邀请了。夹在那些电子乐队中间,也算小清新。米娅现在天天和他们一起,像个管家似的,吃饭、穿衣什么都管,这下解放了裘逸,他把精力放在推广红杉林上。
    琥珀一周只能抽两个晚上去红杉林,给他们做音乐指导。她在华音的课程很多,她把盛骅以前的导聆课又开了,她一个月还上两节大师课,她的室内乐课排得很密。华音要求学乐器的学生必修室内乐,琥珀都是上大课。在课上,她会播放她和盛骅的二重奏视频,这时候的她,神情总是很生动,语调也很轻柔。
    最郁闷的是宋书宁,以前是盛骅压着他,现在来了个琥珀,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琥珀在华音早就不迷路了,有时在周末,她还会独自出去转转,去大剧院听听音乐会,到2003吃个午餐,去那个偏僻的唱片店淘淘宝。有一次她还摸到了那个冷面店,点了一碗,看了看,实在没勇气下咽。她也去过四合院了,大槐树还是那么茂盛,邻居家的那对鸽子也没有逃走,来拍照的游客和以前一样多。她有钥匙,她从文杰手里把这套四合院买下了,现在这里是她的家。她没有进去,盛骅不在,她一个人会感到孤单。她给阿姨打了电话,请她还像以前一样过来帮着打扫。
    入睡前,听着手机里盛骅弹奏的《童年》,孤独勉强能减轻一点。
    日子过得充实,不察觉又到了新年。盛骅没有任何消息,但在华音,在红杉林,他好像一直都在,大家轻易地就会说盛骅如何如何。可是琥珀很不安,在漆黑的深夜,她感觉到她的信心像沙漏一样快要漏尽了。
    有一天,琥珀接到向晚的电话,想和她见一面。向晚现在中国发展得还可以,演出机会很多。她这次是受邀来青台演奏的,她先转道过来见琥珀。琥珀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向晚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下方都有眼袋了。“你好像还好?”向晚很意外。
    “嗯,就是忙。课多。”
    向晚笑了:“你和学生差不多大,你上课他们听讲吗?”
    “不听会挂科的,我很严厉。”
    向晚的笑僵住了,讷讷道:“和盛骅一样严厉吧!”
    琥珀不喜欢她的语气,说得好像盛骅曾经和她有过什么似的。
    “你不要这样敌视我,虽然我和盛骅合作过,但他从没真正接纳过我。即使他处处照顾我,放慢脚步,我还是很累、很辛苦。一开始,他在演奏时还会即兴创作,我根本接不住。后来他就中规中矩地演出,一场音乐会下来,我几乎脱力得都走不下舞台。我好几次想和他讲我们解散吧,可是双钢琴里还有谁比他更优秀?我矛盾得很,直到他在纽约出了车祸,我终于下定决心。我私下和别人接触,他应该是知道了。出院后,他先提出解散,他说他想全力从事室内乐教学。我又羞又恼,还有点愧疚,我说好,但他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除了我,他不可以再和任何人组成二重奏。他答应了。但是他食言了,我责问他时,他说他没想到他会遇见你。”
    “你想告诉我什么?”琥珀很迷茫。
    “没有什么,只是想说就说了。”向晚站起身,像完成任务似的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依他的能力,再难也会迎刃而解。”
    有些事是能力范围之外的,只能奢望奇迹。
    向晚问起许维哲,琥珀来华音后就没和他再联系。周晖当着他的面跳楼自尽,又为他制造了盛骅的车祸、给江闽雨下药,虽然他并不知情,但从情感上、良知上,他很难接受。凯尔处理得很及时,没有把事情泄露出去,怀特先生也没有落井下石,但是许维哲还是没能参加和巴黎爱乐合作的新年音乐会。后来,也没听说他再上台演奏过。这种感觉琥珀是深有体会的,她很幸运,遇到了盛骅,让她重新找到了演奏的动力,希望他也能遇见另一个盛骅,不然走不出心结,他就会永远离开舞台了。
    向晚皱眉:“怎么回事,现在男人们很流行玩失踪么?”
    琥珀无语。
    新年,琥珀回巴黎参加巴黎爱乐的音乐会,在机场遇到了阿亦。她还是出国进修了,不过不是去巴黎,而是美国的伯克利。那是一所名校,她很努力。她没有和琥珀打招呼,在她心里面,她认定琥珀害死了她姐姐。琥珀不觉得遗憾,硬要说遗憾,那就是没有沙华音了。沙楠的迷妹很多,他今天和这个约,明天和那个约,他说只是朋友,不是女朋友。季颖中还是没有逃脱学姐的魔掌,过年准备见家长了。秦笠和米娅好像有那么点点意思,想明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秦笠有心结,但米娅说这是他重情。重情的男人现在很少的。唉,情人眼里出西施。
    隔年的春天,谌言终于怀上了,房楷满校发红蛋。书记说人家是生了后,还要生了小子,才发红蛋。房楷手一挥,豪迈道,我们家男女都一样,等生了,再发一次。书记指着他,这是个傻爹。
    这一年的夏天又出现了七彩祥云,女生们嘻嘻哈哈聚在窗前,大喊着:“我的盖世英雄来了。”
    琥珀仰头看着,书记和谌言站在不远处不舍地看着她。谌言说:“有人说,这世间最深沉的爱,莫过于你离开以后,我活成了你的样子。她现在所做的事,都是盛骅以前做的,还有想做没有来得及做的,她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思念他。”
    “盛骅还是没有消息?”书记问道。
    “坏消息没有,好消息······哦,有一个,刘队还没有收到骨灰盒。”
    书记背着手踱到琥珀面前,咳了一声,琥珀询问地看向他。“不要对着太阳看,很伤眼睛的。”
    琥珀笑了笑:“书记,你信上帝么?”
    书记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不信这些的。但是我们国家有个伟人对他的妻子说过:我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你,我希望有来世。”
    “他们应该很恩爱。”
    “嗯!”
    窗边,看云彩的女生们突然哼起歌来,哼的是首老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个,过着平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流走,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句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琥珀专注地听着,过了许久,书记听到她幽幽地说道:“如果这一生等不到盛骅,我也向上帝祈求,希望来世让我如愿。”
    书记鼻子一酸:“你家的上帝是个好上帝,不会这么残酷。什么事最好都在这辈子解决,来世太远了。”
    “只要能等到,不怕远的。”阳光下,琥珀一双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盛骅,知道吗,你已经离开我快两年了。
    谌言在大年初一生了个小姑娘,六斤多一点,粉粉嫩嫩的,把房楷稀罕极了。
    红杉林也在春天迎来了演奏生涯上的转机,他们正式告别华城之恋,进剧院演出了。是那个春巢的小剧场,对于他们来讲,刚刚好。琥珀想给他们拉拉人气,决定作为嘉宾演出。
    这两年,琥珀登台的次数有限,以至于在欧州,有她的新年音乐会,票半年前就开始预订。在国内,她会在华音的新年音乐会上演奏一曲,固定曲目《爱的致意》。学生问这首曲子是描写爱情的,教授这么喜欢这首曲子,也是和爱情有关么?琥珀摇头,不,和复仇有关。曾经我想在音乐会上把这首曲子作为保留曲目,被拒绝了。我是个记仇的人,每年拉一次,提醒自己曾经被拒绝过。学生大笑:那人是谁啊?
    是一个走了很久很久的人,久得她感觉沧海都变成了桑田。
    演出这天,裘大经纪人和沙楠他们仨一样也是一身挺刮的礼服。他喜极而泣道:“弦乐三重奏是室内乐里的活化石,我终于把这颗化石捂出了蛋。”
    “······”琥珀不知该怎么回应。
    裘逸眼一瞟,瞧见沙楠在朝台下的观众抛飞吻,他斥责道:“注意点形象,你现在可是演奏家。”
    沙楠撇嘴:“说得你好像是个正经人似的,昨天和某某明星约会,才被狗仔拍到了照片。”
    “她给我家代言,我是在和她谈合同。她借机炒作一下,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懒得和她计较。”
    沙楠晃晃脑袋:“真没心动?我瞧着她身材很火辣的。”
    裘逸怜悯道:“那样的就叫火辣了?你好好演奏,改天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沙楠一指天花板:“看,牛在天上飞。”
    “怎么可能?”
    “吹的呗!”
    被这两人一闹,原先的一点紧张情绪也没了。
    书记一家也来看演出了,糖球上初中了,个子又拔高了很多,嗓子也开始变声了,嗡声嗡气地喊琥珀:“姐姐好!”
    琥珀拉着他的手:“还有一会演出就要开始,你怎么过来了?”
    “我就是来看下姐姐。姐姐,你今天开心吗?”
    “开心啊!红杉林就像是一棵小树苗,我看着他们栽下、成长、成材,以后,围绕着他们,还会有其他的小树苗,可以长成一片大森林呢!”
    糖球很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这片森林就叫室内乐。姐姐······”糖球左右张望着,欲言又止。
    琥珀被他纠结的小表情逗乐了,和他拉了拉勾:“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姐姐保证,绝不告诉别人。”
    糠球支支吾吾:“也没有什么啦!姐姐今晚也会上台拉琴?”
    “嗯,最后一个节目。”
    “有伴奏么?”
    琥珀一愣:“没有,我是无伴奏演奏。”
    “其实有伴奏也挺好听的。”
    “在大剧院,最好有伴奏。这种小剧场,可以勇敢尝试下无伴奏的,你听听,是另一种感受。”
    “我知道姐姐会拉得很棒,姐姐开过无伴奏音乐会呢,只是······唉,我下去了。”
    这是中二期少年的表现么,琥珀看着糠球蹦蹦跳跳下台阶的背影,失笑摇头。
    虽然红杉林是第一次在剧场演出,但表现得像个老江湖。特别是沙楠,拉着拉着,还跑到了观众席,和观众互动起来。选择的曲目又是旋律比较欢快、优扬的,整个演出,气氛很好,掌声笑声都很热烈。当琥珀上台时,观众还不太适应,蓦然一静后,才开始鼓掌。
    琥珀也不适应,她在华音演奏时,舞台中央永远有一架钢琴。这次是无伴奏,一个人站在舞台上,不是紧张,是寂寥。明明不大的剧场,在她眼中,就像是荒凉的旷野,她一个人在行走着,陪伴她的只有她的影子。
    琥珀准备的是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曲《恰空》,倒是和她此刻的心境很符合。她把小提琴架在颈窝处,另一只手缓缓举起琴弓。突然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震,寒气直竖,她听到了《邀舞》的前奏,钢琴伴奏。
    这是错觉么?她侧耳倾听,没有,绅士们走向淑女。这击键的方式,和音的处理,旋律······琥珀屏息凝神。
    小提琴的声音响起······第6-9小节,淑女婉言拒绝······第14-16小节,在绅士的坚决要求下,她同意了······第24-25小节······他们聊得很投机,相见恨晚······
    这时,琥珀以为她身后充作背景的幕布缓缓拉开了,像大变活人一样,露出了一架钢琴。当琥珀看到钢琴后面的那个人,她双臂一垂,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她告诉所有人,他只是病了,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她的主意识无比坚定,可是她的潜意识,已经支撑不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一年,两年,再严重的病应该也有起色了,除非······
    一半绝望,一半希望,每天来来回回,但她仍然咬牙撑着,因为等待已经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上帝听到了她在午夜的哭泣。
    在第三年的年头,她终于等到了他。
    下面的观众站起来鼓掌,沙楠还吹起了口哨,叫道:“教授,介绍下你的搭档。”
    盛骅从钢琴后面走向她,怎么介绍?她有点气他的,气他的不告而别,气他的欺骗,气他的失踪,但怎么舍得和他生气呢?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他,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却又害怕声音会有异色,她只能眼眨都不眨地凝视着他。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让你如此喜欢,如此挚爱,爱到没有别的要求,看着他好好地站在你身边,就觉得满天都是灿烂的阳光。
    琥珀的视线模糊了,她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执起。
    “我来介绍吧,她叫琥珀,我叫盛骅,我们六岁相识,15年后重逢。我们现在是恋人,以后是爱人、家人。”
    哪有这么简单,他还是她的导师,她的灵魂知已,她的引路人,她的······还有,这三年,你在哪里,发生过什么?
    不要急,岁月悠长,这些留着以后慢慢说······第一年,他都在昏迷;第二年,他苏醒了,可是肌肉萎缩、四肢僵硬,他半年在复健,半年重新在钢琴上找弹琴感觉;到了第三年,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急忙回国了······他是走得有点久,可是不能埋怨。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个天大的奇迹。岛本医生说还有他强烈的求生欲望,在他昏迷的那一年中,他都放弃了,他却挺过来了。怎能不拼命地挺住呢,不然再让琥珀等个15年,他死不瞑目。
    “我们都是恋人了,这个时候你发什么呆,你不应该吻我么?”琥珀哭得两肩直抽,委屈得不行。
    盛骅轻笑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倒是一点没变。”
    “你不会又要缓缓?”
    盛骅的眸光一柔,神圣地捧起她的脸,慢慢地俯下身,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他温软的唇瓣先是落在她的眼睛上,然后是鼻梁,最后定格在唇角。
    ***
    “天啦,像浪漫电影!”
    “是啊,观众把手都拍红了,不管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都替他们高兴。他们说才初春呢,外面的叶子刚冒了点小芽,剧场里已经是春意浓浓,连空气都是甜甜的。”
    这是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个咖啡馆,午后客人不多,竟然有三张东方面孔,一聊,都是中国人。其中一个女孩和一个中年男人聊了起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红杉林的首场音乐会。
    “后来呢?”一直在旁边倾听的另一个年轻俊逸的男子插嘴问道。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办了两场婚礼,一场在中国大剧院,一场在香榭丽舍剧院,都是二重奏音乐会。人家说一票难求,他们的是求也求不到。还好他家经纪人体贴,现场录制了唱片,弥补了一点小遗憾。两场婚礼的收入,他们都捐给了华音那个室内乐基金。现在华音有好几支室内乐乐队,我刚刚说的那支红杉林在这次四年一届的墨尔本亚太国际室内乐比赛里拿了金奖。哈哈,他们两个现在还是以执教室内乐为主,有时以二重奏在外演出,也给音乐大赛做评委,都是夫妻档,记者们最爱采访他们。在二重奏上,他们各自会来首独奏。乐迷们说,听他们一场音乐会,就像听三场音乐会,不管票价多高,都值得。哈哈!对了,你们听过室内乐么?”
    女孩摇摇头,年轻男子站了起来,说道:“我先走了。”
    世界也太窄了,他从欧州到美州,巴西在南美洲的东部,虽然被上帝厚爱着,无沙漠,无冻土,四季如春,气候怡然,可是巴西人喜欢的是足球,是桑巴舞,并不热衷古典音乐,他却能在这里听到他们的消息。
    有一点妒忌,还有心酸,毕竟那种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他真的渴望过、向往过,但释怀了。他配不上琥珀,他的爱让她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盛骅和她才是志同道合,音乐于他们,是信仰,是理想,是使命,是传承。于他,不过是生计,是功利,是手段。所以输得理所当然,心甘情愿。周晖曾经处心积虑为了首席之位搅动得一次次风云变幻,简直就像个笑话。
    什么是首席?在公司里,排在第一位置的执行官叫首席执行官。在乐团里,排在小组第一的乐器手,叫首席乐器手。在芭蕾舞里,独舞的舞者叫首席舞者。
    首席就是第一。
    周晖心里的首席是国内古典音乐上的第一,盛骅的首席是让更多的人喜欢上室内乐,琥珀就没想过首席,她本来就是首席。他心里的首席是想有一天能成为琥珀的唯一所爱,这点和虞亚很像,只不过虞亚想要的是他的。但虞亚比他执着,他像个逃兵,在事情发生后,抛下一切,逃之夭夭。怎能不逃,那一路血迹斑斑,代价太惨重了,重得他无法正视。
    虞亚对他不离不弃,她在邮件里写道,她比以前还要爱他。以前,她当他是高高在上的星辰,现在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么?呵——
    他看向前方,前方是大海,还有巍峨的耶酥山。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父母是谁,他同样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就是一直走,不能停留。停留,会让他情不自禁陷入回忆,会想起自己快乐过、憧憬过、喜欢过,那会让他更难受。有一天,如果可以平静、从容地面对过去,那么他就停下脚步,是继续上台演奏?大概不会了,有些事可以翻过去,有些事永远翻不过去。也许去做个调音师,或者做个音乐教师,找一个平凡的女子,生个漂亮的孩子,然后教他识谱,弹琴。那种生活应该会很平静,也很快乐,因为那是他为自己而活,不再是为了谁谁。
    会有那么一天吧?
    他站在山岩上,眺望着耶酥山上张开双臂的耶酥,轻声问道。
    山脚下,大海翻滚着波涛,拍打着岩石,发出震天的响声。
    全文完结)
    作者声明: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文中,古典音乐部分,一部分资料来自于网络,一部分来自公众号“语言的尽头是音乐”,还有上海音乐学院田艺苗教授的几部著作,在此,特别感谢田教授,感谢“语言的尽头是音乐”公众号,感谢上传古典音乐资料的网友。如有侵权,请@林笛儿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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