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尽皆沉默,谁也没有说话。这该死的寂静尤为难捱,尤其顾南朔的眼神分外刺人,崔宏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知道没有地缝,即便有,他也钻不了,更不能钻。
    “南朔,我也是不得已。”
    “你不得已?你的不得已就是把事推到我姐头上?”
    崔宏志哑然,他握紧顾南舒的手,“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南舒。我欠她良多。我会好好对她的。我发誓一定会好好对她的。现在大家都知道她怀孕已经六个多月。我们都计划好了,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去省城,就说是早产。到时候带个孩子回来。有了孩子,大家就不会说嘴了。往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去你妈的好好过日子!顾南朔心里彷如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他看向顾南舒,“姐,你就这么甘愿帮他一起骗人?他就算不想外人知道,自家人呢?至少他可以告诉他爸妈,他爸妈也不至于一直针对你。”
    “不!”崔宏志瞬间站了起来,又觉得这举止太激动,尴尬坐回去,“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爸妈很注重血脉,他们要是知道我不能生,我们崔家要绝后,会受不了的。”
    艹!
    砰!又是一拳砸了过去。
    顾南朔被这种混蛋言论气炸了,“你爸妈受不了,我姐就受得了是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姐承受了很多,她也受不了。所以我才想着假怀孕领养个孩子回来。若不然,我爸妈不会答应领养的。我妈更是宁愿让我过继我姐的孩子,都不会让别人家的孩子进崔家。”
    过继崔媛的儿子?顾南舒怎么肯!还不如没人要的孤儿呢!少了亲生父母的牵绊,才更好培养感情。
    顾南朔问顾南舒,“姐,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南朔,我……我……”顾南舒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口。顾南朔却是明白了。他从房间拿出纸笔来推到崔宏志面前,“写!”
    崔宏志一脸懵逼,“写……写什么?”
    “写保证。我姐为你承受了这么多,你口头上说说会对她好就完了?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变心?我姐信你,可我现在信不了。你给我白纸黑字写下来。把你的承诺都写清楚,如果哪天,你做了任何对不起我姐的事,我姐要离婚,你不能阻拦。并且家中所有钱财都归我姐,你一分都没有,还要额外补偿我姐两千块钱的精神损失费!”
    顾南朔倒是不看重这两千块。可这是顾南舒该得的利益,他就必须为其争取。当然,只说两千,也是因着崔家家境摆在那,能拿出两千块都是顶天了。
    “你写完,这事就算了。”
    听到算了二字,崔宏志连连点头,“好!我写!我这就写!”
    于是崔宏志起草,顾南朔看过后改了几个地方,又让崔宏志重写,最后完稿看上去还算满意后,一把将崔宏志拉起来,“现在去跟我把这个做了公证!”
    “公……公证?”
    顾南朔一嗤,“要是不去公证,这就是一张废纸,你当我让你白写的啊!还是说,你怕了,不想承诺了?你不肯也行,那你跟我姐的事……”
    “肯!我都肯!我跟你去!你放心,我从没想过辜负南舒。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顾南朔白了他一眼,鼻子哼哼两下,没回应。
    做完公证,顾南朔总算放过了崔宏志。崔宏志如释重负。
    看着他与顾南舒离去的背影,顾南朔眼眸深邃,顾南舒既然没有怀孕,就绝不可能“难产而亡”。那么也就是说,所谓的“难产而亡”与崔宏志脱不了干系。他就算不是谋划者,也是知情者。毕竟别人或许会被蒙蔽,但崔宏志不会。可他默认了这个结局。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不清白!
    顾南朔看着手中的公证书,眼中划过寒芒。一纸公证只是未雨绸缪,并非最终目的。要想顾南舒彻底脱离这个深渊,最重要的是让她对崔宏志死心。
    这瞬间,顾南朔脑海中想到一个人——杨寡妇。
    虽说他并不确定崔宏志与杨寡妇之间的瓜葛,但他肯定里头必有猫腻。他有一种预感,这是他的突破口!
    第28章
    崔宏志既然同杨寡妇见过一次,就可能见第二次。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见。顾南朔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天天盯着。况且结合书中给出的大致时间线与崔宏志的说辞,他判断,顾南舒的“死劫”就在一月后。
    他不能等到最后期限,毕竟这个期限会不会有变数谁都不敢保证。早一天解决,顾南舒就早一天安全。他必须争分夺秒,速战速决。
    所以,他不能干等着二人会面。他要制造机会,引蛇出洞。
    顾南朔用左手写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纸条,一张偷偷塞进了杨寡妇的门缝,一张趁崔宏志不注意放进了他的工作服口袋。纸条上没有署名,也没写事件。只有一个时间一个地址。
    城外废弃寺庙后墙。
    先来的是杨寡妇。说是寡妇,其实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多岁。
    两分钟后,崔宏志也到了。瞧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杨寡妇愣了下,微微蹙眉:“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她伸出手想碰崔宏志的脸,半空中被崔宏志拍开,“不用你管!”
    杨寡妇一声嗤笑:“我听说了,昨天你小舅子跑去厂里把你给胖揍了一顿。”
    崔宏志没承认,也没否认,冷着脸不说话。
    杨寡妇就继续说:“我真不明白,你到底稀罕顾南舒什么?顾南舒脾气不好,总是跟你吵架。光我看到的就好几回。她这么不温柔不体贴,不为你着想,还老使唤你干这干那,把你当佣人一样。她弟弟更是对你下这么重的手,还在全厂人眼皮子底下,一点面子也没你给留。你就不生气?”
    “我说了,不用你管!”
    崔宏志还是这句话,杨寡妇气得一口气堵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冷哼一声,“真是翻脸无情。都说女人善变,男人也不遑多让。早前在床上对我那么热情,如今却是这么副恨不能我去死的模样。呵!”
    崔宏志又羞又恼,一张脸憋得通红,“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崔宏志,我们两个一块长大,一起上学,青梅竹马,你小时候还说过,长大会娶我。”
    “当时我们才几岁?小孩子过家家说的话你也信?”
    “我信!我当然信!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但信了,还一直记着。崔叔叔调走,你跟着离开那天,我追在你们车后头跑了好几里,你知道吗?我拼命追,拼命追!我想跟你道个别。我想告诉你,我会等你,等你长大后回来娶我!我想跟你说,一定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杨寡妇越说越激动,脸上泪流满面,“可是我追不上!我追不上!我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你就走了。”
    见她如此,崔宏志难免触动,到嘴边的冷言冷语没再说出口。他恍惚想起当年那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的漂亮小女孩。
    那时,崔家还没搬来元华县。崔父与杨父是同事,两家一个家属楼住着。杨寡妇是整栋楼最好看的小姑娘,所有孩子,不论男的女的都喜欢跟她玩。他们经常玩新娘新郎的游戏。一般都是他为新郎,杨寡妇做新娘。那句长大后娶你的话,就是游戏时说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一句戏言,居然让杨寡妇记到现在。
    十岁那年,崔父作为技术工种被调来元华机械厂,全家跟着迁居。他闹脾气不肯走,说舍不得这边的朋友。
    父亲便哄他,说新家这好那好,将新家描绘的仿若人间仙境,还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糖画和玩具。他抱着好吃的好玩的,怀着对新家美好的憧憬,兴奋激动,恨不能立马飞过去,哪里还记得什么朋友?
    杨寡妇喃喃道:“后来,我长大了,等啊等,你一直没回来。我就自己跑来元华县找你。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找到了你。你却已经结婚娶了顾南舒。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没认出我来!”
    说到此,杨寡妇仿佛也觉得有些讽刺,“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想,如果那天我追上了你,如果我有告诉你我的想法,如果我有提醒你,你说过的承诺,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崔宏志认真想了想,转而摇头。不会。十岁的他或许不懂。但如今已二十六的他非常清楚。他对杨寡妇只有童年情谊,没有男女之爱。从始至终,他这辈子喜欢的人只有一个顾南舒。
    杨寡妇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回去,而要留在元华县吗?因为我以为你结婚是因为我不在,现在我来了,你就早晚会记起我,记得跟我的一切,你会重新跟我在一起。所以,我在这边找了工作,安顿下来,有机会就去找你。
    “可你居然嫌我烦,觉得我的出现会破坏你的家庭?你居然见我就躲?要不是你这么狠心,我会赌气嫁给那个病鬼?我进门没一年,他就死了。
    “死了也好,省得我看了心烦。我好好一个城里姑娘,娘家条件不差,还握着死鬼留下来的房子。就算是寡妇,也有大把的选择,我为什么不改嫁,你知道吗?你要是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要进我的房间,上我的床?”
    崔宏志听着她的剖心之语,本来既感动又愧疚,可最后的质问让他回过神来,本能反驳:“我说过,我那天喝醉了,恰巧倒在你家门口!至于上你的……我只是把你当成了南舒!”
    “你喝醉了,谁家门口都不倒,偏倒我家?”
    见崔宏志张口要否认,杨寡妇摆手,“行!就当那天是巧合。那后来的?后来的一次又一次都是巧合吗?”
    崔宏志张着嘴,无法反驳。
    那是他刚从省城回来,得知自己身体有问题无法要孩子后不久。他大受打击,心情不好,疯狂买醉。有一回终于醉死在了杨寡妇门前,糊里糊涂地就跟杨寡妇进了房。那
    等他醒来,已是赤身裸体跟杨寡妇躺在一起。他想当这是一个意外,从此忘了,再也不提。但事实证明,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一旦犯了,它就会像狗皮膏药一般粘着你,你再也甩不掉。
    “你别这副表情,弄得好像每次都是我逼你一样。我们干活的时候,你可卖力了!哪回不折腾得我哭着讨饶,搞得我精疲力竭才肯罢手?崔宏志,你在床上的表现是做不了假的。我不信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崔宏志哑然。
    他没办法否认杨寡妇的话,但他知道这不是喜欢,不是爱情。
    身体问题被曝出,他的心理压力很大。就跟大家说,不会生孩子的女人不是女人一样。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有时候即便明知这个秘密外人不清楚,他也总会觉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好像在嘲讽。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在面对顾南舒的时候。
    不能给她一个孩子,他对不起她。让她承受本该属于自己的指指点点,他有愧与她。她知道他所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这点又让他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想要躲避。
    这种种复杂的情绪堆积在心里,偏偏他还不能对任何人坦言,包括顾南舒。他在一天天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厌弃中活得越来越累。
    诚然,与杨寡妇最初的孟浪是一场意外。但那之后的一次次孟浪已不是意外。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把自己内心所有的郁闷与苦恼全都变成某种力量发泄在杨寡妇的身上。
    他是没法让女人怀孩子,但他那方面是没问题的。他用这种方式寻找自尊与自信,寻找证明自己的方式。
    杨寡妇不知道他的秘密,她把他当成这世上最厉害的男人。在她面前,他不需要自卑,不需要愧疚,不需要抱歉。甚至杨寡妇还会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与他尝试各种不同的姿势。在她身上,他尝到了与顾南舒从没有过的快乐。
    他知道这是错的,但他沉溺在这种错误中,无法自拔。
    沉思间,杨寡妇已经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宏志。现在我怀孕了。我也有你的孩子了。顾南舒能给你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你跟她离婚,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一句话让崔宏志彷如坠入冰窖,瞬间清醒。
    他一把推开杨寡妇,“不可能!我不会跟南舒离婚!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跟我没关系!”
    杨寡妇愣住,“没关系?跟你没关系,我一个人能弄出孩子来?”
    崔宏志满脸嫌恶,“我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但一定不是我。”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在杨寡妇头顶,她伸手给了崔宏志一巴掌,“你混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说我跟别的男人……是吗?从头到尾,除了那个死鬼跟你,我哪来的其他男人。死鬼都死好几年了,这孩子还能是他的?”
    见崔宏志神色冷漠,半点不为所动,杨寡妇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你也信了外面的传言,以为我跟厂里的领导不清不楚?你……”
    杨寡妇退后一步,身形摇晃,差点没摔下去,她努力稳住身形,“崔宏志!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三年,我偷偷摸摸,没名没分跟了你三年。居然就得来你这么一句话。
    “这三年里,你哪回来找我不是鬼鬼祟祟,还要乔装打扮一番。这让有心人看到了怎么想?他们不知道男人是谁,当年会猜。猜来猜去,传言越来越离谱,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什么厂里的领导,还几个领导。是你,都是你,每一个都是你!崔宏志,别人都可以误会我,唯独你不可以!”
    杨寡妇咬了咬唇,目光中带着五分怨毒五分坚定,“崔宏志,我告诉你。我杨小妹不是你用完就能随手丢的。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必须负责!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跟顾南舒离婚娶我。否则,我就自己去跟顾南舒摊牌!
    “当然,你可以去哄你的顾南舒,让顾南舒依着你护着你不理我,让我没法如愿。但是你别忘了,这世上是有流氓罪的!你要是一意孤行,就别怪我破釜沉舟!既然反正得不到,不如毁掉,也免得便宜了别人。你可想清楚了。咱们走着瞧!”
    撂下狠话,一甩脸,大步离去。
    崔宏志呆立原地,不得不说杨寡妇最后的神情和话语唬得他不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杨寡妇。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和善的。有过撒娇,有过哭求,有过耍赖,甚至有过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但从没有过这般言辞狠厉。
    他看到她眼中透出的光,那是一种势在必得。
    崔宏志一拳砸在墙上,心中郁闷不已,怎么就招惹上这种疯子!
    第29章
    顾南朔眼中的凛冽仿佛有实质一般,若崔宏志还在此,大概已经被无数冰刀砍得千疮百孔了。
    这座寺院早已废弃,后墙只有一半还算完好,另外一半残破不堪,乱石堆积,枯草丛生。而就在这枯草堆里,躺着一个随身听。这是顾南朔在鹏城购置的。进口的某尼牌,这个年代随身听的领军人物。不同于许多家庭现用笨重硕大那种,它很精巧,只有成年男子一掌大小。可以放磁带听,也可以收录自己的声音。
    顾南朔将它从枯草堆取出来,按下关闭键。拍掉上面的灰土,揣进衣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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