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从大衣中取了一支烟出来,慢慢点燃,抖了抖火星:“家事而已,非要闹得天下皆知不成。”
    他身边警惕挟制他的警察,都目瞪口呆起来:“家事?你说什么家事?”
    “孩子不听话,平时那么顶撞我,管教一下也是应该的。”谢恩荣吐出一口白雾,“当然,我承认,手段过激了一点。”
    他身边的人,都露出像是吞了苍蝇般的恶心神色,面容也更愤怒起来。要不是现在在执行任务,身上还穿着警服,甚至恨不得现在就把男人打翻在地,治治他的嘴脸。
    谢恩荣脑筋还在迅速运转着,这件事处理起来的确棘手。最好的情况就是定义为“家暴”,如果再糟糕些,可能会被判为虐待罪。
    虐待罪就很麻烦了,二年以上七年以下,作为谢家的家主,他也绝不可能去坐牢自毁长城。
    谢恩荣的目光,隐秘地瞥了身边瑟瑟发抖的女人一眼。
    太麻烦了,如果不是那个突然插手的小孩,他明明可以无声无息地处理掉这件事。
    谢恩荣的目光,略微有些阴毒地落在薛慈身上。
    现在薛慈没空去理他。
    他在意识半昏厥的谢问寒身旁,并不敢去碰他一下,怕牵扯住伤口。但这个时候,谢问寒却在昏厥间拉住了薛慈的手指。
    那些黏腻的血液都沾上了薛慈指尖。
    薛慈没有洁癖,但平时也是极为爱干净的人,手上没沾过腥气,这时却什么也没说。没有抽出手,就让谢问寒那样握着。
    警察拨了120,要了钥匙在拆解那些锁链,因为怕造成二次伤害,速度略微缓慢,急得额头上都全是汗。
    薛慈看谢问寒的神色从麻木到显出了一点痛苦,脸上都是血,明明没有泪,却觉得谢问寒像在哭一样。
    他看着谢问寒干涸的唇微微张开,发出很低哑的声音,便俯下身去听他在说什么,细软的黑发也落在少年的面颊上。
    直到靠得近了,薛慈才听见谢问寒在说什么。
    “恨。”
    “我恨他。”仇恨几乎像阴翳一样掩盖住了这个年轻的男孩子,他变得面目狰狞,像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薛慈只是很轻微地捏了一下谢问寒的指尖。他不敢碰到别的地方,怕触碰到伤口,也只能用这样细微的动作,像是某种静悄悄的安抚。
    他没办法劝说谢问寒不去仇恨,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
    那些模糊的呢喃,最后变成了更阴暗的咒语。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薛慈靠得近,听见谢问寒那极为小声的嘶哑音调。少年咬着牙,齿间不断颤抖着,又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杀了他”、“杀”、“我会杀了他”。
    带着伤的面容阴森可怕,略微扭曲。像是他活了过来,用的却是恶魔的身躯。哪怕谢问寒只是个小孩子,因为他无比阴森可怕的语气,听到的人恐怕都不会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他真的想杀了谢恩荣。
    这段时间的经历彻底地改变了他,就算重新走在阳光下,也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属于人类的魂魄。
    薛慈安静地听着,雪白的手腕上都淌下黏稠血液。他听谢问寒意识迷离间恨语慢慢低了下来,才俯在他身边,认真地说着:“他不值得。”
    “不值得让你手染鲜血,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薛慈温和地垂着眸:“他会堕落到应有的地狱里。”
    “而你重返人间。”
    谢问寒渐渐不再发出声音。
    等他被解救下来,警察抱着谢问寒往担架上放的时候,才发现他拽着薛慈的手怎么也拉不开。倒是可以更用力一点让他们分开,但谢问寒身上实在找不到一处好点的皮肉下手,一拉就全是血。
    警察露出苦恼神色。
    薛慈便只好说:“我和他一起去医院。”
    他们在医疗车上,那位警官态度明显要温和欣赏许多,对薛慈说:“多亏你报警了,要不然还揪不出这个虐待犯。”
    家庭为单位的虐待通常实施的很隐秘,谢家这种财力背景就更是如此。
    报警人是这么小的少年,也的确很离奇。
    薛慈垂下眼,低低应了声。
    “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是同学。”
    “哈哈,”警官爽朗地笑了一下,“那也一定是关系很好的同学。”
    薛慈没再说话。
    谢问寒被送入手术室抢救前,手终于和薛慈掰开了。而这时,他居然意识又清醒过来。
    说清醒也不算清醒,就是神智很模糊。那双眼睛暂时还看不见东西,昏昏沉沉地对上薛慈的脸,然后发出像野兽般挣扎嘶吼的声音,护士都差点没按住他。
    “谢问寒。”薛慈喊他。
    这让原本还在挣动的少年,动作幅度略微小了点。
    薛慈平静地说,“等你好了后,把还没给我的那盒糖送给我。”
    旁听的护士:“……”
    你是魔鬼吗,这小孩可怜成这样了还想着要糖啊。护士讪讪地想。
    不过又看了一下薛慈巨可爱的那张脸,又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原谅。
    谢问寒显然也懵了一下,费劲地思考了会,慢吞吞地说:“……原本做好的,化了。”
    “要重新做。”
    “……再给你。”
    “嗯。”薛慈看着他,轻声说,“快点好起来。”
    ·
    又是这个梦。
    白宁想。
    他无数次地做着这个噩梦,无比疯魔,无比让人恐惧。
    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像预知一般,不可抵挡地到来,是他不安又混乱的未来。
    他又见到了那个男人,白发,苍白的肤,眼睛上蒙着血丝,是白家血脉发病时才会出现的征兆。但是男人的神色又正常——除了那双不蕴含任何感情的眼,举动都是正常而极具逻辑的,不像是发病。
    男人的五官极为英俊,唯独脸上一道贯穿整张面容的疤痕横于其上,还有无数细小愈合的伤口,凹凸起伏,像是无数条搭在脸上攀爬的蜈蚣,恶鬼一般狰狞可怖,难看得令人呕吐。
    白宁不敢看他,不仅是因为他觉得男人丑得可怕,更因为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白宁。”
    男人喊他。
    嗓音是被破坏过的嘶哑音调,如同不祥黑鸦,很难听。
    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脑门上,白宁的喉结微微滚动,他害怕地说不出话来。
    但他还是千篇一律地哀求道:“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白家是你的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会滚远点,我会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下一瞬间,他的哭喊戛然而止。白宁被一枪爆头,痛苦地倒下。
    按照以往惯例,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是白宁看到了有别以往的、不一样的画面。
    衣饰考究,还风光无比的他在晚宴上看到了那个男人,忍不住地皱眉,耐着不适和母亲问道:“他是谁?”
    “刚认回来的小玩意而已。”他母亲微微皱眉,目光落在男人丑陋的面庞上的时候,像被刺激到眼睛一般挪开了眼,很恼火地说,“耻辱。”
    “他没法和你争的,二十八岁,什么都没有的废物。”母亲优雅地开口,语气却是难得的奚落讽刺。
    “十八岁的时候,也不读书,就在家里混日子。好像是他那位继父待他不好,他就把人杀了——听说还是分尸,全是血,养母都吓疯了。该怎么说,不愧是白家的种,骨子里一脉相承的疯子。”
    “他那个继兄、继姐拿了全部的财产,把他送进去坐了十年牢。”
    想到这里,母亲很叹息一般。
    “怎么就不是死刑……要不然,白家也不会把这个耻辱接回来。”
    白宁听到自己厌恶地嘲笑了一声。
    “怪不得爷爷都不肯让他改姓白。”
    “是啊。”母亲优雅地收敛了一下脸上神色,打理长裙,在端着酒杯迎上宾客时,漫不经心地道:“还是姓谢。”
    梦到这里破碎。
    白宁醒了。
    他的眼眶是红的,很显然又做了噩梦。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医生也已经来了。白宁厌恶地锤打着自己的脑袋,却还是无法回忆起来梦里的具体场景。
    只能依稀记得模糊几句话。
    白宁嘶哑地问:“我有没有认识……姓谢的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说:“白家往来的客人里,没有哪位姓谢。”
    第31章 全部
    少年的身体像给予雨露便能疯狂生长的枝芽,薛慈去看他的时候,谢问寒已经结束了两轮手术,伤势恢复了大半。
    他手脚都打上了夹板,还不能动。倒是脸上的绷带先拆开了,露出少年人光洁清隽的面庞,隐可见未来的样貌俊美。
    谢问寒先前脸上受过伤,被谢恩荣拿鞭子打破了相,有一条恐怖血痕横贯面上。但救治及时,没怎么留疤,印记很快也会淡去。此时谢问寒抬眼见到薛慈,身体便下意识地想坐起,往薛慈的位置挪移了一下,黑森森的瞳仁落在薛小少爷身上,又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常年神色冷淡,也不爱笑。但此时这笑容看起来竟也不勉强,多一分嫌热烈,少一分略冷淡,就是将将好的热情,如有春风都化在唇边眼底。
    薛慈坐到他身边,让伤员不要乱动,才拿手晃了下,问他:“看得见了?”
    先前谢问寒被伤了眼睛,看东西都模糊有重影,刚刚诊治过。谢问寒老实摇头,“还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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