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花费的时间当然不是一日两日,其中更有许多亲密接触的时机,这也是澄一白的策略之一。
    理所应当的,薛慈依旧不发一言,态度冷淡。
    但他心中却远没有这样平静了。
    澄一白的确脑子很活,要不然也不会被澄家放养了快二十年依旧是地位稳固的继承人,他父亲几个私生子都没有丝毫动摇过他的地位。而在“浪”了二十年后,接手公司的适应力更快得出奇,一下便让澄氏市值更蒸蒸日上数年。
    但这样天赋不论从哪看都很出色的澄一白,唯独对芯片学是绝无兴趣的。
    前世的薛慈还没有专业选修芯片系,但经常会看一些专业书,也没有放弃自己私下的实验室研究。每次澄一白来找他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不是恋人关系——都会百无聊赖地躲开那些泛着冷光的器械,相当任性地在薛慈做记录的时候轻轻盖上他的专业书,或者是打乱他刚写出来的实验报告。
    虽然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但澄一白对于“芯片”的态度是很鲜明的。
    他曾经定义过,“芯片是精密却无趣的学科”。无数次向薛慈抱怨,“再学下去你会像薛浮一样变成个无趣的人的”。
    而薛慈总是对朋友相当宽容,在他们成为恋人后,更开始近乎纵容偏爱起来,他没有在澄一白面前再做过自己的研究,每次澄一白来到自己公寓中的时候,也会悉心将那些资料锁好,以免被澄大少爷看到,懒散地跑到自己面前不讲理地说着头疼。
    但在前世薛慈从未踏足的华大课堂当中,澄一白的主动到来,还有愿意可以解释。但澄一白居然会回答芯片理论老师的问题,会记下他的笔记内容和薛慈说很有意思,甚至让薛慈教教他——
    这简直和前世颠倒了命运轨迹一般,让薛慈产生了无比的错位感。
    也让薛慈生出一种错觉,比如澄一白是有变化的,不同于前世的他。
    他和澄一白之间的结局也变得重新充满变数。
    这种想法是极其危险的。
    ……他不应当生出这样会让自己重新堕落噩运的妄念。
    薛慈微闭了闭眼。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因为长时间的文书记录工作也变得相当有力起来。此时居然折断了那支特制的黑色水笔,锋利的边缘划过薛慈的掌心,让他清醒过来。
    他漠然地擦干净手,换上一支崭新的笔。
    那一下用到的力道应该很大,薛慈本人也显出一种不耐烦的怒气来。
    澄一白的目光在那瞬间凝滞,略微有些目瞪口呆。
    像是动物本能般的直觉让澄一白察觉到了薛慈的怒气,他看着小少爷苍白掌心上的一条红印,无比的心慌起来,主动认错:“对不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有什么话应该留到闲暇时间再提才对——澄一白无比在意地盯着那道痕迹,迟疑地想那条殷红的痕迹会不会在下一秒渗出血来,他要不要去找点伤药过来包扎。
    “澄少爷。”薛慈连眼皮子都没再掀开一下。他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试图和这位大少爷交流,“澄家的实力应该足够聘请一位具有教授头衔的老师来指导您才才对。”
    可是我只想由你来教导我。
    这句话澄一白很明智地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保持着安静坐在薛慈的身旁,虽然偶尔落过来的目光中会带上一点委屈意味。
    薛慈平静下来得很快。
    他不想理澄一白就是真的不给眼神,仿佛澄家的大少爷,无比夺眼璀璨的他摇身一变成了透明人。
    而澄一白相当快速地接受了这种待遇,并且根据薛慈的课表,跟着他上完一天的课程。
    他的沉默几乎让薛慈以为这位大少爷的信心应该早被严重挫伤,不会再做那些多余又无聊的事。但事实上澄一白不仅跟着他上完一天课程,在薛慈今天的行程已经完全结束后,才拦住他,说出了在那节不愉快的理论课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有时候很粗心,注意不到有些行为会惹人生气。”总是精力充裕得仿佛没有极限的澄大少爷,这时候连每根发丝都安静地垂俯下来,很是低声下气,“如果有哪里伤害到你,薛慈,对不起。”
    “……”被拦住的少年面容被挡在口罩下,很难辨别他此时的神情,但想必不会很愉快才对。
    和前世一样年龄的澄一白总能引起薛慈更多的记忆。而就算是在前世,澄大少爷好像也没有这样“委曲求全”地垂首和别人道歉过。
    触怒他的当然不是这时候的澄一白,薛慈也没办法告诉他那些狼狈的过去。只是本不应该再有交集的他们,在这个时间段又不让人庆幸地重逢。
    薛慈明明尽力避开过他,那双黑色的瞳孔里仿佛封印着坚冰,终年不化。他的眼底印出澄一白柔顺垂下的头发,仿佛失意的神情,这样的神色本来从未出现在永远自信的澄大少爷脸上。
    ……除非醉酒后。
    他们间氛围凝滞地停顿了两秒。
    然后是薛慈平淡的语气:“你现在没有做错什么,不用和我道歉。”
    薛慈只把眼前当成个第一次相见的陌生人,“只是澄一白,我们合不来。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相比起后面那句话,澄一白好像更迅速听到的是前面一句。他露出有点兴奋的神色,眼底淬上光,“印象和气场都是可以改变的,至少也要先试试。薛慈,我这次来,其实还给你带了赔礼。”
    被随意揣在口袋,却时常被抚摸两下边角的首饰盒被拿出来,澄一白像生怕薛慈不接受,打开了递到了他眼前。
    里面装着一枚形制古朴的男戒,是按照贵族标准的最高规格制作的。戒面是比等重的黄金更加昂贵的透明色青石,里面像是永久封存般、折射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宝石雕刻的玫瑰花。
    每一片花瓣似乎都是柔软的,含带着露水,它像是在展览柜中,被灯光照亮那般的新鲜具有生气,仿佛是被封存进了戒指中的真正鲜活的玫瑰。
    “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折断了你的玫瑰?”澄一白用一种怀念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薛慈的表情,“现在,我赔给你。”
    其实不止是玫瑰。
    但是薛慈什么异议都没有提出,他只是微叹了口气,拒绝掉了来自澄一白的礼物。
    “澄一白。”薛慈微垂下眸,神色平淡,“我早就不喜欢玫瑰了。”
    ·
    澄一白依旧没离开华大,出现频率频繁到几乎要让人怀疑,澄家少爷在四年学习生涯中的最末点决定了转学。
    并且澄一白是真的有在听课,他开始汲取芯片相关的学识,靠着在什么领域都很出色的天赋,很快达到了芯片系入学标准,很多导师都开始眼熟这个红发“新生”。
    除了每次都占据离薛慈最近的位置这一点异常外,澄少爷像是真的改性,有兴趣研究一下芯片相关了。
    薛慈没有霸道到连澄一白蹭课都要管,只是以漠视的态度容忍了对方行为,直到这个平衡被谢问寒的出现打破。
    谢问寒偶尔也会来蹭课。
    不过和澄一白不同的是,在薛慈的印象里,谢问寒是出于对芯片基础的温习才来芯片系课堂的,目的直白纯粹。
    谢问寒是真正对芯片学科有兴趣和天赋的人,从他在初中时候就能参加校量竞赛就能体现,以及他在其中展现的极其可怕、像海绵一般的吸收学习能力。
    如果不是那一年的薛慈太过天才,日月之辉,他应该会刷新年纪最小就能受到芯片教授导师邀请的记录才对。
    当然,最后谢问寒并没有进入那位导师的门下。
    他甚至没有继续在芯片学科方面深造。
    这也是薛慈最开始没能想到谢问寒也就读于华大的原因,在他看来,谢问寒就算不报考华大的芯片系,也是选报了其他名校的芯片系,而不是金融系。
    虽说华大的金融系同样出色,还是热门专业,但对于谢问寒而言依旧是种埋没。
    后来薛慈问起,谢问寒也同样不在乎地解释过。
    迫于某种隐性的压力,和他前任继兄之间的恩怨,谢问寒不得不放弃更偏向于学术方面的芯片研究,而改选择更“实际”的发展方向。
    每个人都会有被迫和不得已。这点历经前世的薛慈十分清楚。
    而薛慈拥有相当良好的、世家间默契的不刨根问底的品质。他遗憾于谢问寒不能再深造研究,却尊重他的选择,并不深究,给他留下了足够空间。
    因为先前帮忙上药的情谊,两人间保持着良好的往来关系,所以虽然谢问寒被迫没能报选芯片专业,但因为他的兴趣不减,薛慈经常会寄送给他一些专业书,分享目前国际上对芯片的最新技术研究进展,两人时常交谈的微信中都充满着纯洁的、学术的信息,很少讨论到自己的私事。
    谢问寒来上理论课时,发现薛慈身边的位置被红发男性占据,也没有丝毫在意般,只是安静地坐在薛慈的另一侧。
    薛慈知道谢问寒今天会来,也将昨天准备的报表分析递给他。
    谢问寒接过。
    “谢谢。”他客气地说道。
    这一点原本不足以引起澄一白的注意力,但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性就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他已经记不得曾经和谢问寒见过,还以为他们是初见的陌生人。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澄一白觉得厌恶了。
    明明薛慈对他的态度也算不上亲近,谢问寒也相当有分寸和距离感,两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但澄一白就是放不下那点警惕意味,虎视眈眈地盯着谢问寒看。
    澄少爷的视线不算多欲遮欲掩,薛慈自然也发现了。
    他也没忘记上辈子澄一白对谢问寒的心意,这种程度的关注很正常。
    听说澄一白当年是对他一见钟情的。
    薛慈又想起来了,好像在几年前,那时澄一白就很关注谢问寒了。现在双方成年,这种好感更加容易发酵。
    他被夹在中间,澄一白的目光不时透过他望向谢问寒。
    倒是没有吃醋的意思,但对方频繁目光很难让薛慈完全忽视。在又一次长久凝视后,薛慈合上了书脊。
    “觉得我在这里碍事的话,可以直接坐过去。”薛慈的语气沉静,更类似于商量。
    澄一白一下回过神来,还以为薛慈发现了自己对谢问寒的敌意——阿慈和谢问寒好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澄一白当然不敢表现的太明显,相当迟钝地“啊”了一声,一脸蠢样。
    澄一白唯唯诺诺:“这样就可以。”连忙竖起书,遮住自己太过明显的表情。
    薛慈:“……”
    薛慈:“。”
    谢问寒倒是很坦然,像完全没注意到澄一白的视线,全心投入进了学习中。偶尔就一些学界更新而导致他还来不及了解的知识询问一下薛慈,大多时候都在听讲和自学。
    课程结束,谢问寒把屏幕上布置的课外实验记下来。顺便就一些艰涩问题问完薛慈,垂下来的眼中略有一点迷茫:“课堂上的知识还是太过浅显了一点,我感觉越来越难以跟上你的思路。”
    “原本还打算,毕业自由后,我还能重新走上这条道路。但是没有实验室和导师的指导,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妄想吧。”谢问寒随意地说道,语气并不算太颓丧,但因为认真思索过,其中透出来的意味更显得无可奈何起来。
    “……不会的。”
    薛慈听到他的话,“艾德蒙·利安德尔从三十岁才开始从事芯片研究,改造了工业芯片年耗的弊端。雍容莲女士在六十七岁自学机械齿轮,研发出了我国航天芯片的核心主体。只要你愿意,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就连前世的薛慈自己,也没有专业的导师,而是自己摸索,从没有压抑过兴趣的萌发。
    谢问寒似乎有一些无奈,但听到薛慈的话,心情显然好很多,“我怎么能和那样的天才相比……”他似乎想到什么,笑意微微收敛,目光久落在薛慈身上。
    他应当在思考一件相当令人为难的事,所以眉眼中都透露出心绪的混乱繁杂。迟疑了颇久,谢问寒才缓缓道:“我对芯片组装的启蒙,薛慈,当初就是你教导我的。”
    谢问寒大概是很艰难地犹豫过,才提出了这个请求:“……在课后,我能不能占用你一些时间。聘请你教导我关于芯片方面的实践课程?”
    谢问寒的声音很低,但是不妨碍就坐在他附近的澄一白听见了这句话。
    幸灾乐祸的澄大少爷顿时露出了很轻蔑的笑容,有一点莫名的傲慢。
    这男绿茶玩的都是自己玩剩下的,他早就想过借补习拉近关系,未遂。
    按照薛慈的话:想补习?你不至于请不起补习老师吧?
    澄大少爷甚至想好了,他可以友情地帮谢问寒牵连人脉,做出一副大度模样,然后看着谢问寒失魂落魄的尴尬神情。
    紧接着,澄一白竖起的耳朵差点猛地耷拉下去,脸上的得意微微凝滞,因为他听见——
    薛慈看着谢问寒,大概只迟疑了几秒钟。
    “算不上教导。”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了解一下实践方面出现的问题。”
    现在的谢问寒实在很类似前世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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