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景神色诡异,又像是生气,又似恼怒。指腹重重磕在桌面上,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
    薛慈和谢问寒一连“厮混”许多天,终于准备回京市了。
    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被打包整理好送去托运,占比大部分的反倒是他和谢问寒这些天游玩下来的纪念品,诸如那些熔洞碎石类的材料。
    谢问寒也是准备在近日回京,只他除去整理行装外,还有件颇重要的事——这也是谢问寒在来到洲城后的唯一一次,整天都没和薛慈待在一块。
    他去见了自己的母亲。
    这些年谢问寒来见她的次数愈少,以至谢夫人哪怕精神好上许多,都没办法清晰回忆起谢问寒的样貌了。
    但她也很难生出怨怼。
    毕竟谢问寒让人将她精心照料着,平日衣食住行也是上乘,物质上而言并不缺乏。
    又何况只要得知过去那些事的人……恐怕都不会觉得谢问寒鲜少来看她,是什么怪事。
    连谢夫人自己都清楚。
    谢问寒来看她的时候,谢夫人还在教堂内做礼拜,赞歌的声音从半掩的门中传出,除去年老者的歌颂外,偶尔也会传来孩子的童声。
    受洗了整一下午,谢夫人才回到疗养院中。
    她的身体不大好,最近的检查结果表明她已不适合外出。但失去信仰,对她来说是比病魔更快摧毁身体的途径,所以依旧遵循每日礼拜的行程。
    谢夫人回来,见到正坐在桌边,冷淡翻看书的俊美少年,一时间居然觉得害怕起来。
    从她被医治健康以来,她就越来越害怕谢问寒了。
    不仅是因为每当见到这个孩子,便会回忆起她曾经的罪孽。更因为谢夫人偶尔会觉得……他就是罪孽本身。
    她又无数次回忆起,谢问寒身上的血脉来源。头昏脑涨的时候,眼前也会明灭忽闪,然后飘过前些天医生给她看的诊断单。
    情况不乐观。
    面对她曾经养育过数年的独子,谢夫人竟然有些无话可说的惆怅感。好半晌,她才小心站立在谢问寒身旁,开口便是:
    “我的时间不多了。”
    谢问寒没什么大反应,只将手上书籍合上,声音平缓,“我会为您聘请最好的医疗团队,相信您会平安无事。”
    哪怕是说起这种话题,谢问寒的面容都冷淡无比,不见一点动容。说熨帖倒也熨帖,可除礼貌外,真是什么也不剩了,又哪里有不舍或是伤心。
    谢夫人又苦笑一声,声音涩然,“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必再去消耗那些。我死后,也拟了遗书,将财产都留给你。”
    谢夫人还不知晓,或许换在以前,那笔巨额流动的现金对谢问寒还有助力。但现在的谢问寒,已经不缺那些钱了。她始终没能在谢问寒脸上再看到一些感激神色,有些许失望,但还是继续说道:“我临死前,还是想将一直保守的秘密告诉你,关于你的身世。”
    这倒是谢问寒没料到的。
    他神色微动,黑沉的目光又望向谢母。谢夫人没有停顿多久,神色凄苦,“我其实是你的养母。”
    谢问寒站了起来。
    这消息太过突然,以至谢问寒都有些错愕。
    他从前对亲情极其渴望,现下虽不再那么在意,但那块空悬缺失的板木,到底让他有些反应。喉结略微滚动,谢问寒神色隐晦,“讲。”
    好在现在谢夫人兀自沉浸在伤神中,没去看谢问寒的神色,要不然又要被他此时凶戾气息吓得失神,这时候只叹气道:“你母亲是我一生的好朋友,所以将你托付给了我。她的死因……我怀疑和你父亲有关。”
    只这一句,便也透出不祥意味来。相比谢问寒原本的身世,也不如何光明敞亮。
    他神色未变。
    “继续。”
    谢夫人也未曾发现谢问寒的语气异样的平静,她实在太疲惫了,只挑拣着说重点,“你的父亲是白家的人,白家二爷。而白家……他们没有一个正常人。”
    说到这里,谢夫人竟还有些咬牙切齿,“你往后,一定要离白家远一点,离他们都远一点。”
    要换做以前的谢问寒,他对白家一无所知。自然除了茫然便只能无为警惕。
    但如今的他,先前隐约听闻过有关白家的事,虽语焉不详,倒也够谢问寒勾勒出个大体形象了。
    白家势大,钱多,世家上流,地位超然。
    但却有人人皆知的恶疾。
    愈是血缘亲近的白家人,愈有疯病。
    谢问寒的神色沉下来。
    恶疾、疯病……
    他的唇舌内都沁着血腥味。
    谢问寒绝不想和白家有所牵连,他能维持现在的生活已来之不易。但谢夫人将这件事告知他的时机太晚了,晚到谢问寒来不及做任何布置。
    而他更没想到的,就是在他还思虑谢夫人的话里有几分可信和真假时,便在离开疗养院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真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问寒少爷。”
    两辆车差点相撞,而拦住他的疯子还满脸平静地从车上下来说话。
    那人一身唐装,旁边撑伞的保镖将伞抬高了些,露出他过于苍白的皮肤,和一头枯白的发。
    他五官周正,显得十分儒雅。紧盯着谢问寒,明明至多四十岁的年龄,那双眼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朽,尽是灰败与苍老。他便这么静静看着谢问寒,忽然道:“白老先生有请。请您回京市。”
    谢问寒:“……”
    要不是他这些年对谢母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他几乎要怀疑眼前人是谢夫人给他下的套了。
    ·
    薛慈莫名没联络到谢问寒。
    虽说他们也没约定要一起回京市……但薛慈看着手机界面空荡荡的回复,临时转了行程,去谢问寒落塌的酒店找他。
    他的机票已经退了,正坐上车,才收到谢问寒的回复。
    “好的,路上平安。”
    后面还跟着个笑脸。
    薛慈看到后,跟着回复完,才关上手机,重新预订了回京市的机票。
    一抵达京市,薛慈新找了一处租房。
    先前的租房虽是他自己租的,但来往过的薛家人太多,未免有不方便的地方。
    新住处依旧离华大较近,安保系统完善,只比先前的住房要小一些,内装饰都是薛慈亲手安排的,和先前差别不大。
    忙完这些琐事,薛慈便去了老师家中。
    方老先生手上其实很宽裕,但还是喜欢住在华大校区内的筒子楼里。不提其他,来往上课都要方便一些。
    师母早便盼着薛慈来做客,知道他要来心中便很欢喜,清早起来去买了新鲜筒骨和猪蹄。筒骨与山药炖成汤早早熬着。红烧猪蹄是方夫人拿手菜色,做的油润鲜亮,挂着汤汁,切成小块好入口。
    又炒上两盘时下最鲜嫩的小青菜,煮了一锅酿酒蟹。
    这时节螃蟹不算肥,但耐不住方夫人手艺上佳,掀开蒸锅便能闻见那股非同一般的鲜味,引得人食指大动。方老先生又馋又记恨,打小报告,“也就是你来,才做成这样丰盛。真不知道我前些天吃的都是些什么菜,清水挂面,像话吗!”
    方老越说越激动,声音高起来,被方夫人狠狠瞪上一眼,“有吃都堵不住你嘴。”
    薛慈在一旁,端着师母盛给他的汤,略微忍笑。
    第62章 折桂
    方老先生虽然抱怨,嘴上倒是没停下来。
    一边拆着酒酿小蟹,一边啃着炖得软烂鲜甜的猪蹄。
    碗筷边摆着酒壶,是自酿的白酒。方老给自己满上了两杯,却没给薛慈倒上一点——到底是从薛慈十几岁看到他成年,在方老眼里,薛慈和当初的小朋友也没什么差别,自然想不到要给小朋友喝酒的事,给薛慈眼前摆着的都是椰汁和饮料。
    师徒两人聊了会研究的课题,也聊了会生活上的琐事。方老似乎警觉地知道些什么,竟一点也没问到和薛家相关的事,薛慈便也沉默,并不提及。
    酒足饭饱,薛慈拿出给方老和师母带的礼物。不算如何贵重,却很贴心意。方老矜持点头,这次没有拒绝,更没露出高兴模样,只是胡子悄悄翘了起来,让薛慈和他一并来书房。
    他让薛慈来做客,除了夫人实在想这名最受宠的小徒弟外,也是有正经事的。
    今年pdl的选拔开始了。
    pdl是国际芯片交流研发竞赛的简称,百年前始举办,在这之中诞生了无数项改变人类历史科技发展的新兴芯片技术,更出现过许多如星月般熠熠生辉的伟大人物。至今国内许多芯片类相关竞赛,都是超脱于pdl的模式进行选拔的。
    比如薛慈先前参与的微电子校量竞赛——但就算含金量再高,在pdl眼前也都是小巫见大巫了。微电子竞赛题目较浅显简单不提,年龄规定在青少年之间,又有诸多限制。但要是pdl的竞赛,是在全国四十岁内的研究人员中竞选,这个范围就很宽泛了。有不少年少成名的大鳄和顶尖天才都想争取,各国不过几个名额,每每派出的都是行业的顶尖者。
    薛慈当然想要参加pdl,他从很久以前便开始准备和训练。但即便是薛慈,也不觉得自己在这个年龄,便能获得参加pdl的名额之一。
    他太年轻了。
    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这的确是pdl竞赛的潜规则之一。每个参赛者大多只能参赛一次,只有相当优异、名望出众者,才会获得参与第二次的机会。所以哪怕是那些自负天骄,都会沉心多打磨些年月,出了更多经验以及科研成果,卡在年龄的最大限制上,才会参与pdl的竞争。
    而方老既然特意、正式地来告诉薛慈,当然不会是让他“多关注一点”这样的口水话。
    方老是动了让薛慈去参赛的心思。
    这次pdl是华国赛区,在华国举办。方老先生作为国宝级的芯片教授,获得了珍贵的直荐名额之一。
    虽然在正式参赛前,还要经过一些能力测试,但是通过直荐入选者,参赛已是十拿九稳。
    薛慈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样高的期待。
    “我不能答应。”薛慈在考虑后,还非常认真地给自己的老师建议,“相比起来,大师兄作为参赛人选要更合适一些。能力、资质、成果各方面,都没有短板,不管怎么比较,都比我……”
    方老先生打断了薛慈,“一方面,小陈他不愿意去。”
    “不愿意?”
    方老笑起来,“他害怕。”
    薛慈显然没想到这个可能,有点疑惑。
    “是人就会害怕,小陈怕会在pdl上折戟,反而影响现在的心态,和研究上的投资。他更希望能充分准备,等到下一届再参与……那个时候走的也不是直荐名额了,压力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大。”
    直荐名额虽然方便,但免不了会受更多关注。要是发挥不佳,不仅是自己跌份,也堕了方老先生的威名,更显得辜负期望。要自己竞争来的名额,就算表现低落,也只能说明其他参与者更技不如人么。
    陈师兄的选择也是可以预见的。
    “这是其一,”方老先生说完,“其二。我并不觉得你比小陈差在哪里。从一开始,我就更加属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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