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簿廨所出来,乐天心中便犯了难。
    招待侍俸上官又岂是那般容易的,乐天掰指算来,自己进入县衙不过三月,遇到官场事情,立时显现出自己官场底蕴的不足。
    官场上迎来送往的那一套,乐天着实不大熟悉,又怕在上官面前失了礼仪,在县公馆馆驿那里寻了本有关礼仪的书带在身上,拼着命的恶补了一番,免的在上官的上官面前出什么洋相。
    乐天所要熟悉的不止是这些迎来送往的礼仪,还要做些别的打算以应付蔡州一众巡视灾情的官员,甚至乐天所要面对的压力,比起陈知县也丝毫不小。
    蔡州到平舆不过四十余里,坐轿最多半日的路程,火灾发生的第三日午前便有驿卒来报,蔡州的几大老爷己经到了城外十里,陈知县等三位老爷带着衙中一众吏员,迎在城门前等候。
    陈知县、严主簿依旧穿着那身被火焚过的官服,又加上两日未曾合眼,整个人都显的憔悴许多。
    视查灾区,朝廷自有接送、会见、供奉等一众相宜的礼仪,接送时不讲排场,会见时面色悲慽诉说灾情,供奉时只吃寻常的简单菜食,更无女伎相陪。
    将一众上官送到县公馆,陈知县三位县官便接着投身在抗灾赈民的活动中去,以给上官留下一副公事勤勉的印像。
    余下的招待事项,就全部由乐天接下了。为了保证一众上官老爷的安全,陈知县特意从县衙抽调些快伇,保护在县公馆内。
    待几位老爷们用过午饭略做休息,乐天出现在几位上官老爷的面前,施过礼满脸赔笑的说道:“几位老爷,我平舆遭灾,诸多百姓流离失所,所以这县公馆也被安排住下不少灾民,使的老爷们居处狭促,实在是失老爷们的体面!”
    之前,乐天将县公馆的吏员屋舍被划与灾民居住,又封了通往前舍的门。
    看到乐天模样年轻,一位清瘦面黄少须的官老爷笑道:“你平舆没有老成持众的吏员们么,怎么叫一个半大的小吏来伺俸我等?”
    “衙里经验老道的吏员俱去赈灾济民了,小人年纪尚轻,只好留在公馆听候诸位老爷们差遣!”乐天忙回道。
    说话间,乐天注意了这位老爷的长相,立时生出几分眼熟的感觉,随即想了起来,那杏花楼东家黄达与此人面容极像,想来便是此人便是那位在蔡州担任通判一职,黄达的胞兄黄炳了。
    “年纪轻轻倒是伶牙利齿!”身为蔡州知州兼任安抚使的柳知州微微一笑:“且在前面领路,带本官去视查灾情!”
    查看灾情不过是走个形式,进得平舆便能看到半城化成焦土,不早些趴在案子上向朝廷写赈灾陈情,好换来朝廷免赋免税的旨意,你查看个屁啊!乐天在心中腹诽道。
    乐天不敢违抗,带着众位府城老爷出了县公馆。
    “这平舆县本官也是曾来过的,虽说只是中上之县,却也富庶殷实,没想到好好的一座城,被烧成这副模样,可见陈知县寻常防范意识之低下!”出了县公馆,望着遍地焦土,黄通判叹息道。
    话音中的意思,是傻子都能听出来。
    “黄通判此言有失偏颇!”叶知州摇头,又道:“我大宋工商兴旺,百姓富足,又无宵禁之令,故而火患时有发生,当今官家每年都过问此事!”
    听言听音,从叶知州的话音来看,显然对陈知县等人没有任何落井下石的意思。
    细端详这位叶知州,见此人不过四十余岁,相貌生得儒雅,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气质,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想来这便是读书读了来的气质。
    片刻后,又有一位随行官员带着几分嘲意说道:“陈知县赴任平舆不过半年,便逢上了这等大灾,难道是在平舆任上施政不明、不得民心,上天有感么?”
    这话说的太恶毒了罢,乐天想道。不过陈知县不在这里,自己一个小小押司,也不至于为了一句话来顶撞那些比自己顶头上司级别还高的官老爷。
    同时,乐天也在观查这些州城老爷们的神色,揣测每人心中想法。
    “你这小吏过来!”那位官员说完话后,将目光投向乐天,开口问道:“陈知县在平舆任上可有什么不当失职之举么?”
    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乐天。
    这是掺沙子挖墙角的节奏么,乐天心道。脸上赔笑对一众老爷施礼道:“据小人所知,陈父台赴任本县,洗冤案、革弊鼎新,特别在最近朝廷传令兴修福田院与慈幼局一事上,连同僧道都愿资助陈父台一臂之力,陈父台任上功绩可窥一斑,小人真不知陈父台有何不当之举!”
    “你这刁钻贱吏,想是陈凌元培养的心腹,问你也是白问!”那官老爷见乐天如此回答,不由的心头火起。
    自得了大老爷青眼,在平舆何曾有人这般辱骂自己,今日凭白无故遭骂,乐天也是心生怒意,开口道:“这位老爷,小人曾翻看过本朝历年火情,在我朝明道元年禁中也曾走水,大老爷方才的那番话,岂不有失当之虞!”
    宫禁失火,你也敢说是不得民心,上天有感么?乐天虽然脸上带笑,眼底的神色却是带着几分轻蔑。
    话音刚刚落下,乐天心中便后悔了,暗暗责怪自己犯了年轻气盛的毛病,这一反嘴便得罪了一位上官老爷。
    有几位官员听乐天出言,也是轻轻一笑。
    乐天所说的明道元年禁中走火,是指仁宗年间宫中刚刚修好了文德殿,当夜便发生火灾,一路蔓延到崇德殿、长春殿、滋福殿、会庆殿、崇徽殿、天和殿、承明殿堂、延庆殿这八处宫殿,宫室基本被烧毁。
    当时已经就寝的宋仁宗和皇太后慌慌张张跑到御花园避火灾。火灾后,皇帝没了处所,只好移居到延福宫。
    “你这小吏倒是牙尖嘴利,口不饶人!”叶知州笑骂,随即又点了点头:“这小吏话虽说的刁钻,却也不无几分道理,本朝明道年间宫禁失火,时宦乾置狱治火事,后查明是为宫中裁缝熨斗失火所致。案件与人犯被下入了开封府,而时任开封府权知府事程琳却执不同意见,认为后宫人口密集,御厨里的锅碗瓢盆与炉灶俱接近宫殿的木制建筑,时间久了,质地又干燥,很容易起火,这是天灾,不是人祸。”
    顿了顿叶知州又道:“时任监察御史蒋堂又与帝言,宫禁大火看不出明显缘由,或许是上天之意,宫中仆伇皆为弱者,难免不会屈打成招,若君再赐死,那更是加重天谴,我朝仁宗皇帝终宽大处理此事,无人被除死!”
    叶知州话说的婉转,也直接表明了自己对平舆火灾的看法。
    听叶知州的话音,乐天为陈知县捏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
    那被乐天问住的官员,随即又说道:“陈凌元任上考绩如何,当然不能以一小吏口中评价为准,我等当要询问平舆百姓才是!”
    “本官也认为王大人所言极是!”那黄通判如是说道。
    闻言,叶知州不可觉察的挑了挑眉头,其余随行官员则缄言不语。
    听话音中的意思,这二位官老爷是明摆着要整治陈知县啊,乐天不由的眯起了眼睛。随即想起了陈知县递与自己的那份名单,名单上只有一个姓王的老爷,在蔡州府里担任户曹参军,想来就是此人。
    乐天在前面带路,行了不到里许便来到一处院落。这院落是本县的一处学堂,临时被县衙征用来安置灾民。
    见有官员来临,那被字置在院落中灾民也是乐意出来看个热闹。
    未待乐天等人进门,有口讼佛号传来,乐天等人举目望去,只见一队身披袈裟的僧侣也是向着这处安置灾民的院落走来,每人均面色凝重。
    那王参军挑刺儿的说道:“这个时候不赈济灾民,引来这些和尚却是做甚?”
    等那群和尚近了些,乐天主动上前施礼道:“见过悟和住持!”
    这群僧侣带头之人正是开元寺住持悟和方丈。
    “原来是乐檀樾!”见到乐天,那悟和方丈寄稽首道。悟和方丈本是方外之人,见到州城来的老爷自是不需上前见礼。
    “大师何故来此?”乐天忙道。
    “贫僧听闻县城发生火灾,今日特率本寺僧众送些米粮前来,并为此次火灾中罹难的施主超度!”说至此处,悟和方丈与手下的僧众齐齐的颂了声法号。
    “有劳大师了!”乐天忙回礼道。
    “敢问陈父台现在何处?”悟和方丈又问道。
    “大师寻县尊何事?”乐天问道,又言:“大老爷现在正在赈济安置灾民,想来无时间与大师相见!”
    悟和方丈点头道:“若陈父台公事烦忙,贫僧便不急于求见了,还请乐檀樾转告陈父台,按陈父台的安排,本寺己然将开办福田院与慈幼局的房舍收拾打扫出来,随时可以迎孤老寡幼入住;又寻了块上好的田地做漏泽园以葬遗尸荒野者!”
    “大师以慈悲为怀,乐某钦佩之至,代平舆乡梓向大师致谢了!”说话间,乐天一揖到地。
    口诵佛号,悟知方丈忙扶起乐天,道:“出家人当有悲悯之心,乐檀越又何需如此!”
    置办福田院与慈幼局的政令,朝廷己经传达许久,然而各地因为财力之事而久拖不决,平舆能够率先完成,自是本县主官的一大政绩,日后升迁有望。
    “如此看来平舆置办福田院与慈幼局,都是佛家的功劳,与那平舆知县陈凌元又有何干?”王户曹参军撇了撇嘴,随即又说道:“今日见那陈知县一身官袍破坏装扮,不过是在二位老爷面前沽名卖直罢了!”
    就在这王户曹参军声音落下之际,围观的难民中有一人闻声喝道:“是哪个生儿子不长匹眼的,在这里满口喷粪,污蔑我平舆父母老大人!”
    这一声喝骂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将几位自蔡州来的老爷惊的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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