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日, 徽商四大掌柜来沂州城的消息就在城中声势浩大地传来了。
    沂州城一些富商开始还打算封锁消息,想等着看林泉被弄个措手不及, 可人家徽商来就是打着以势压人的态度, 压根没瞒行程,再加上城中一些和徽商有生意往来的富商狗腿子跑去迎,林泉甚至来徽商几时几刻进的城门都一清二楚。
    弄得阮兆很是无语, 他白快马加鞭跑回来了。
    不过在这波徽商声势浩大的进城下, 林泉身上的压力也暴增,林泉已经明显感觉城中别的商铺对他无形中的孤立和排挤, 甚至连铺子中的客流都受影响。
    不过奇葩的是精品铺, 销量居然突然暴增, 甚至出现了抢购。
    看着众小姐贵妇大包小包仿佛不要钱的买, 林泉顿时哭笑不得, 这帮女人是怕他倒闭后再也买不到了么?
    就在众人都等着看林泉笑话时, 一封请帖,在万众瞩目中,送到了林泉手中。
    林泉看着手中大红烫金的帖子, 笑了笑, 对来送帖的人说: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 林某定然准时赴宴。”
    *
    沂州城首富花家钱庄别院, 今日高朋满座, 热闹非凡。
    只是在这热闹中, 如果细心观察, 就会发现一丝异样,身为主人的花家家主,居然没坐在首位, 而是小心的陪坐次席, 首位上,坐着四个年纪五十多岁的儒雅陌生人。
    而在坐的众富商,对此不仅没有一点诧异,反而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对次席上的花家家主,羡慕不已。
    不是沂州城的首富,谁有资格让徽商的四大掌柜落榻!
    只是想起这场宴会的另一个主角林泉,众人就幸灾乐祸起来,让你做生意这么嚣张,居然不长眼惹了大名鼎鼎的徽商,徽商向来团结,这下要被玩死了吧。
    不过在幸灾乐祸之余,又不由有一丝微妙,能得四大掌柜亲自出手,不知这算不算虽败犹荣,最起码这场宴会之后,就算林记覆灭,林泉之名,也是响彻天下商行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居然不知是什么滋味。
    首位上,四大掌柜喝着茶,心里也同样有一丝无奈。
    按理说,就林记这点产业,他们四人随便一个人,都看不上眼,而林记掌柜林泉,在他们眼中更不过一个后起之秀,这样的林记、林泉,他们平时提一句,都是给其面子,可今日,他们四个老家伙却不远万里,跑来亲自出手,这事传出去,终究是他们掉价。
    可是看到下首坐着的满脸愤慨的宣纸行族长,四人心中一叹,他们又不能不来。
    宣纸一行在徽商所经营的诸多行业中其实算不上什么,甚至连九牛一毛都不及,毕竟宣纸只能在泾县生产,而徽商遍及全国,一县比全国,就算利润高,又能赚多少。
    可有些事不能光看赚钱,宣纸是不赚钱,可它是徽商的面子,一提起文房四宝,世人首先想到的是徽州文房四宝,宣笔、徽墨、宣纸、歙砚,徽州文房四宝名镇天下,那是整个徽商的骄傲。
    更兼徽商以儒治商,这文房四宝,可不就举足轻重。
    想到之前宣纸行族长拿着林记的书画纸哭着找到他们,几人心中发寒,那纸洁白无瑕,和宣纸几乎以假乱真,可价格偏偏不及宣纸三成,这纸一旦盛行起来,劣币驱良币,只怕不用三年,泾县的宣纸就会因卖不出去倒闭关门,而到时徽州名镇天下的文房四宝,就成了文房三宝了。
    所以他们在看到林记书画纸的一刻,就明白,为了宣纸,林记书画纸,一定不能出现在市面上。
    不过四人当时虽然对书画纸忌惮,却也没太过在意,毕竟世上有许多既便宜又好的东西,可不是每样都能出现在市面上,书画纸虽厉害,可只在林记有,只要打压掉林记,书画纸自然就没了。
    只是四人没想到,这小小林记,却是个硬茬。
    商行打压,无非几种,断掉货源,抽掉资金,压制买家,价格竞争。
    四人想的首先是断掉货源,几人一查,这林记所有货源,都来自海宁城海港走私,断的方法倒简单,派人举报一下就行,上面一查,别说林记,林泉这辈子都完了,书画纸自然没了。
    可林记走私,徽商也没少走,海宁城那些海船,就有不少是徽商的,四人不能为了打个苍蝇,把自己的鸡蛋砸了。
    而且那些海船背后还整个北方的世家,四人要真捅出来,别说他们四人,整个徽商也能被撕了。
    所以断货源这条路肯定不行。
    那抽掉林记的资金?
    商人做生意,资金最重要,一旦钱断,任何生意都会灰飞烟灭,可几人一查,更是脸黑,这林记也不知道怎么弄得,居然从未从任何一个钱庄借过钱,更没把钱存在任何一个钱庄,倒是有几条林记把白银兑换黄金的记档。
    四大掌柜都无语,这林泉难不成喜欢把赚的钱都换成金子,埋自己家里?(林泉:你们还真猜对了。)
    抽掉林记资金这一条也走不通。
    那就只能打压买家,让买家不敢买林记的货,卖不出货,自然撑不了几天就得关门。
    可几人一查,更脸黑。
    林泉的顾客,女人、军队、读书人。
    徽商人脉虽广,可还没广到各富商世家女眷,四人总不能通知沂州城的女眷们,你们别去林记买东西吧!
    要真这么干,徽商就成了天下的笑柄了。
    至于军队,徽商更是提都不敢提,徽商是儒商,虽然有不少读书人,可跑去武将面前叽歪,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脸。
    至于最后读书人,这个更不能说,你让读书人不买便宜的书画纸买贵的宣纸,天下读书人不喷死你,徽商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所以打压买家这条也行不通。
    至于最后的价格战,四人压根想都没想,让宣纸和书画纸打价格战,这是嫌宣纸死得不够快吗!
    所以在转了一圈后,四人发现,从商战的角度,林记简直就毫无破绽,它就像一块石头,死死戳在肉里,你明明感觉疼,可就是扣不出来它。
    可有些东西,扣不出来也得扣,哪怕自己留点血,所以四大掌柜亲自来了。
    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以势压人。
    虽然简单,却是一力降十会!
    当然几人也没有非要治林泉死地的打算,毕竟林泉身后,还背倚着军队,他们若真逼着林记关门,那些缺药的将士,只怕会闹腾起来,所以四人此次来,主要是逼林泉放弃书画纸,只要林品阁不再卖书画纸,那大家就化干戈为玉帛,甚至四人为了不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头,也愿意给林记点补偿。
    四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
    旁边的水漏一滴滴滴下,看着离开宴越来越近的时间,场上有一些骚动。
    众富商都瞅着门口,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来,不会不敢来了吧?
    就在众人嘀咕到底还来不来时,外面突然大声报道:
    “林记掌柜林泉,持帖入宴!”
    众人精神一震,终于来了,所有人,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门外,一个身穿月白色淡蓝锦袍的青年,一手持扇,一手持拜帖,跟着下人不疾不徐走进来,走到堂中,青年对着上首四人抱拳行礼。
    “林记林泉,见过徽商诸位前辈。
    堂上四人,包括旁边的宣纸行族长,都看着堂中站着的林泉。
    堂下站的人,二三十岁的样子,身体修长,气质儒雅,面上带笑,若不是亲眼见,真想不到这仿佛自家晚辈大小的孩子,居然能逼得他们几个老东西不远万里前来。
    真是后生可畏啊!
    主位上中间的一个掌柜开口:“林掌柜有礼了,马上要开席了,先入席吧!”
    林泉于是跟着仆役走到旁边坐下。
    坐下后,林泉看了一眼他的位置,按理说以他的辈□□份,该坐下面的,可大概等下为了方便他说话,特地把他直接安在堂上,看着对面那个一脸悲愤看着自己的老者,林泉笑了笑,这个应该就是宣纸的族长吧!
    林泉入席后,次席上的花家家主作为东道主就说了几句开场白,正式开席。
    林泉见状心里一乐,这是全场都在等他么。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看热闹赶早,打仗有赶早的么!
    开席后,众人就兴奋了,知道热闹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就见首位上刚才开口的那个掌柜的,花家家主刚刚介绍说姓徐,是四大掌柜中的大掌柜,端起一杯酒,对众人笑道:“这次除了我们四个老家伙不请自来,还有一位前辈也来了,”掌柜指了一下下手的宣纸行族长,“这位,是泾县宣纸族老,曹老。”
    众人忙纷纷举杯,向曹老致敬。
    曹老也很给面子,端起酒杯直接一饮而尽。
    介绍完曹老,徐大掌柜就接着说:“曹氏一族久居泾县,千年来,以制宣纸为生,曹氏的每一张宣纸,都是经过上百道工序而成,每一张,都是纸中精品,也正是曹氏这种千年不变的严谨,才有了文房四宝中的宣纸,”徐大掌柜突然话锋一转,“不知林掌柜是否是这么看。”
    林泉放下酒杯,接上话,“林某虽是商贾,可也自幼读书,曾在书中见闻,泾县曹氏每一张宣纸,要经过碓皮、提炼、净浆、抄纸、晒制、检纸、剪纸等等上百道工序,一张宣纸从开始到做成,往往要耗时一年,曹氏下如此工本制纸,且不说那纸,光这精神,就让人敬佩,而宣纸,林某也常用,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宣纸之纸张,实乃题字作画之首选。”
    徐大掌柜一顿,他没到林泉会如此称赞宣纸,不过还是说道:“听林掌柜的话,也甚是推崇宣纸。”
    “这是自然。”林泉理所当然的说。
    “那林掌柜可知,这传承千年的宣纸,如今却面临灭顶之灾。”徐大掌柜眼睛一利,“林记的书画纸,极似宣纸,想必也制价不菲,却偏偏授以低价,如今读书人纷纷买书画纸弃宣纸,林掌柜这手段是否过了。”
    “哦?”林泉抚掌,“那徐大掌柜说该怎么办?”
    徐大掌柜,“虽然书画纸是林记,可林记以如此低价,却是坏了行情,犯了商行大忌,还望林掌柜提高纸价,莫坏了商道规矩。”
    林泉顿时笑了,摇摇头,“徐大掌柜,大家同为商人,我就问你一句,若我这书画纸与宣纸同价,我林记的书画纸,还卖得出去不?”
    徐大掌柜沉声,“林掌柜是打算一意孤行?”
    林泉笑着说道,“贱卖书画纸,扰乱市价,这确是我林某的不是,不过书画纸比不上宣纸,这也是事实,徐大掌柜却让同价,这是逼死书画纸。”
    徐大掌柜,“我等也不是不讲道理,你书画纸无宣纸名气,可稍微降低一点,但不可低于宣纸五文。”
    林泉顿时笑了,“徐掌柜是在说笑么,宣纸一张六十文,六十文都出了,会在意那五文么?”
    “林掌柜这是拒绝了?”
    “林某自然不可能答应,”林泉淡淡的说,“不过徐大掌柜,我记得宣纸的事,主要是他卖不出去担心倒闭吧?”
    “若不是劣币趋良币,宣纸怎会有如今处境!”徐大掌柜丝毫没被林泉绕进去。
    “那咱们不妨换个办法,宣纸的事,确实是因我林记书画纸价低,乱了规矩,导致卖不出去,既然这样,这个事我林某来担,从今儿起,凡泾县的宣纸,只要卖不出去,我林记全盘接手,并且以市价接!”
    什么!场上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林泉,就连其他几个掌柜的和曹老,都瞪着眼看着林泉。
    还是徐大掌柜不动声色,“你知道你说了什么?”
    林泉笑道:“泾县宣纸,我林记托底。”
    “不行!”徐大掌柜脸一沉,“你现在接了,让书画纸占了宣纸的市场,等哪天突然撤手,宣纸更是死路一条。”
    林泉听了,心中赞叹,不愧是徽商大掌柜,这脑子,反应真快,不过,他真没有打算要弄死宣纸。
    林泉站起来,“既然徐大掌柜有此顾虑,那我就再加一条,凡我林记卖一天书画纸,我林记就托一天宣纸,若哪天我林记不买宣纸,我林泉在此保证,林记绝不出一张书画纸!”
    徐大掌柜这次也惊了,“此话当真?”
    林泉直接掷地有声的说:
    “愿作文书,立下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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