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啊。”皇后这些日子在宫里,也知道了皇宫中祖孙三代人对娜仁的态度,这眼看就是未来的妃位预备役,皇帝喊她阿姐,辈分真算起来是姑姑,可她总不能叫‘姑爸爸’吧?真叫出来那可有得笑了。
    不过若叫娜仁格格又未免生疏,故而只以名字相称,倒显得亲近些。
    皇后今儿穿着秋香色绣木兰花的氅衣,贴身衬衣的立领镶着一圈银鼠毛,紧贴着白皙的脖颈,衬得肌肤细腻,她微微一笑,道:“这捧的是什么?用这样精致的匣子装。”
    娜仁看了眼手中的匣子,笑了:“近日老祖宗身上不大好,调的一味香料,助眠安神的,想着送来,让苏麻喇姑姑试试有没有效用。皇后娘娘这便走了?”
    皇后道:“是,还有些事要去办呢,你不嫌弃,改日去坤宁宫坐坐,叫上佛拉娜,你送的青梅酒还没吃过呢,不过皇上满口称赞的,想来味道极好。”
    娜仁便笑应着,皇后想是真有要事,也没多寒暄,急匆匆地就带着宫人走了。
    “恭送皇后娘娘。”娜仁微微欠身,等皇后带人绕过了影壁,才对着推开殿门的宫女微微颔首,步入了正殿。
    “碰上皇后了?”一进去就见太皇太后懒洋洋歪在东暖阁的炕上,面上略带疲色,手捏着眉心,不知想着些什么,听她进来的声响,随口问道。
    娜仁点点头,“只是皇后娘娘好像有什么要事,没说两句话,匆匆地就走了。”苏麻喇走过来,她双手将匣子递过去,嘱道:“这香是新调的,想来能助眠安神,晚间睡前,老祖宗用过唐太医开的药后,再点上,若实在怕干,且调些槐花蜜进去也无妨。先试试看有没有效验吧,若是不好用,我再与唐太医商量着改。”
    苏麻喇眉开眼笑地接过,“格格有心了,今晚上就给老祖宗试试。”
    又转过身,打开匣子对太皇太后道:“您看看,这可都是咱们格格的心意,您可不能辜负了,睡前用药时不可叫苦啊。”
    “瞧你说的。”太皇太后掀起眼皮子睨她一眼,口吻嗔怪。
    娜仁却一下精神了,忙对太皇太后:“人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也嫌药苦呢,怎么还……”
    “打住!”太皇太后竖起一指,“小和尚,您可饶了我这无缘人吧。”
    她这机锋打得娜仁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是骂她絮叨呢!
    当即一瞪眼,愤愤道:“哪有这样的人啊,我哪里絮叨了。”
    “你哪里不絮叨?”太皇太后好笑,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低声问:“你就不想知道皇后是去做什么,才这样急匆匆的?”
    这个娜仁还真没想过。
    她拄着炕桌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脑洞大开:“莫不是乾清宫有一貌美宫女意图勾引皇上,皇后得到线报急赴乾清宫——”
    “可打住吧!”太皇太后屈指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敲,笑骂道:“这成日家的,小脑袋瓜里都想什么呢?荒谬!无稽之谈!……倒也不是什么关联都没有,你往前再想。”
    娜仁听了这话,一头雾水地摸不着头脑,仔细想着也想不出什么来,焦头烂额当中呢,忽然灵光一闪:“难不成……内务府?!”
    “这才像我养大的孩子。”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旁边的福安忍不住转头扶额,却见炕沿边上的琼枝乃至苏麻喇都是满脸的与有荣焉。
    然后太皇太后这样引着娜仁想到了,却又不细说了,只卖了个关子道:“你等着看吧,皇后若是把这件事做得差不离了,我也可以安心颐养天年了。”
    娜仁就这么被吊着胃口,但也不是特别好奇,毕竟好奇心害死猫嘛,她的好奇心早被咸鱼生涯磨得差不多了,配合着太皇太后的性致好奇了一会儿,出了正殿就把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这样有些冷的天气,当然是往炕上一窝,裹着绒毯吃吃喝喝话本子比较快乐。
    宫里的风言风语,就都是星璇叭叭叭学给她的,晚点后沏上一壶清养身心的花草茶,一人一个杯子围着炕坐了一屋子,闲言说笑着打发时间——盖因近日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又另有事忙,晚间例行功课便耽误了,娜仁也空出好大一块时间来。
    于是这一活动就被提上了日程,娜仁也因此听了好多八卦,宫里近日可不安稳,又是在内务府根基深厚的几位大人莫名结了仇互相攀咬起来,又是皇后查账时看出与宫外物价出入太大,又是盘库时发现滥竽充数偷梁换柱的‘珍宝’。
    林林总总好些事儿,内务府几大家族都下了马,宫人都说这是皇后新妃入主立威,又有人说是正黄旗的打压镶黄旗——无非因为当今皇后出身满洲正黄旗,而内务府下马的那几家人均是镶黄旗包衣。
    这些猜测真假不必说,皇后的威名却是响彻四九城内外,宫中婢仆、外臣命妇,对她无不毕恭毕敬,皇后却未曾因此自骄,对太皇太后的态度愈发恭谨起来。
    这些事儿娜仁都当戏听了,眼看天儿渐冷,她更不爱出门。
    这日与往天一样,早上陪太皇太后与太后做过早课、说笑一回,回了殿内就不爱动弹,宽了大衣裳,只在底衣外穿了件风毛滚边内里贴了一层细绒的棉比甲,南屋的炕烧得暖烘烘的,躺在上面,卷着一条银灰软毡,手边炕几上小炉温着姜米茶,手里握着一卷书,好不惬意。
    正看得发困,忽听外头一阵噪杂的脚步声与说笑声,然后门吱呀一声,豆蔻脆生生地回:“格格,皇上、皇后与马佳格格来了。”
    然后没等娜仁回过神来动弹一下,人已涌进了殿内,三人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走进南屋里,见娜仁要起身请安,康熙忙道:“免了,不必了,阿姐近日如何?”
    娜仁将手中的书卷摆到炕桌上,仍然起身,笑道:“我能怎样?不过天冷了,身上懒不爱动弹,偏生你们来得巧,我偷个懒,你们就赶上了。”
    皇后笑吟吟道:“溪柴火暖蛮毡软,阿姐只差养只狸奴了。”
    不知何起,她也随着康熙叫娜仁‘阿姐’了,娜仁一笑,道:“我倒是想养,只是没那耐心照顾,算了吧。”
    康熙却道:“有底下人呢,养只来解闷儿倒也不错。”
    佛拉娜听皇后吟了句诗,神情微微寂寥,转瞬又恢复过来,笑吟吟往炕上一伸手,被窝里暖烘烘,却让她摸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熏球来,浓郁香甜的香味萦绕在众人鼻尖,她笑道:“再没有比你在日子上更用心的了,这香味好奇特,似是桂花香,又带着茉莉香、菊花香,仔细一闻还有玫瑰香,难得这样杂的香气,却不显乱。”
    “主料用了新茉莉花与百合、栀子,这几样捣成花泥,兑入玫瑰、菊花、桂花的干品花粉,添松柏香粉,以白芨汁调,压成香饼,再用纯檀香饼复合压在一起,阴干后制成香丸,再添花水烘干。今年新制的,这两日才翻出来,你若喜欢,让琼枝给你取两丸。”娜仁下了炕微微欠身道去更衣,一边随口道。
    佛拉娜便笑:“哎哟哟,好繁琐的工序,我是不耐烦这个的,你做了,又要给我,且就笑纳了。”
    “那合该见者有份才是。”皇后含笑道,康熙不耐这些的,一边喝着茶,见竹笑上来叠毯子,打眼一看,原来娜仁这南屋炕上一端的锦垫坐褥早撤了,换上了厚实的锦缎炕被。
    他嘴角微微抽搐,“阿姐这是真打算猫冬了。”
    不过转瞬又轻叹一声,应该是脑补了什么。
    且说娜仁听了皇后那话,倒是干脆,直接笑道:“皇后娘娘喜欢,琼枝,记得也给皇后娘娘装几丸。”
    琼枝一边捧起衣架上的大衣裳,一边笑着应了。
    待娜仁换上棉夹衣再回南屋时,康熙见她面色微微发白,身上又是厚实衣裳,叹道:“阿姐今年愈发畏寒了。”
    娜仁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刚才想到了什么,微微无奈,道:“不是那个缘故,不过乌嬷嬷和琼枝仔细,早早让我换厚衣裳而已。不过今年的天儿冷的确实是早,这才十月里呢,我看外头那风刮的呀,就差落雪了。”
    “落雪还早呢。”皇后若有所思,忙对康熙道:“既要落雪了,可得命礼部快块预备着了,踩着雪让宫妃入宫可不大好。”
    康熙点点头,随口应着,又道:“山东巡抚进了几斤东阿来,回头让人送来……”
    “知道啦!”娜仁眉眼间俱是无奈,“老祖宗还能苛待了我不成?”又忙问:“可见过老祖宗了?”
    皇后便笑道:“刚去过了,来这里是为了邀阿姐走一趟,坤宁宫备了好酒菜,羊腿也烤上了,火腿炖肘子也炖上了,野鸡汤滚滚的,酒菜都备好了,就等着人齐了。上回说邀阿姐,就耽误到现在了,也不知阿姐愿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佛拉娜道:“这人都来你屋里请了,不说别的,皇上皇后都来了,你不给面子未免太刁钻了吧?”
    娜仁抬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敲:“刁钻这词不会别乱用!”
    又吩咐:“把前儿腌下的泡椒凤爪与香糟的鹅掌鸭信取些来,那个下酒好——”
    “还有那两瓶子旧年的紫米封缸玫瑰酿。”佛拉娜笑容温柔,却毫不客气地对岂蕙吩咐:“你家主子今年不是又酿了吗?旧的不去,新的岂不是白白耽误了?今儿我们且帮你消化消化。”
    娜仁见她如此行事,就知道她与皇后相处的是当真不错,微微放下心来。
    然听她这样说,眼神往旁边的康熙身上一瞟,本来自得于妻贤妾美其乐融融的康熙身形微微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去看窗外。
    娜仁强忍笑意,“你说晚了,那两瓶酒已被人讨去了。”她向康熙那边一努嘴,道:“本是预备献与皇后做大婚贺仪的,这个要走了,说什么大婚贺仪给谁都是一样,一瓶没留。故而我才送了青梅酒给皇后的。”
    皇后闻言,忍不住一笑,也看向康熙,人老人家自顾自沉浸在窗外的秋景中,看着树影摇枝枯黄落叶连连哀叹,就差吟诗一首了。
    佛拉娜挽着娜仁的手臂,忍不住轻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不想给康熙多沉重的人设,毕竟此时他面对的是自幼相伴十分信任的姐姐、青梅竹马且喜欢的嫔妃、已经小有默契信任敬重的皇后,他又年纪还轻,在现代观点还是个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每天只沉着脸摆着皇帝架子。
    这样轻轻松松的时光才应该是少年人所拥有的。
    但如果结合背景算,前朝的重压之下,这样的轻松对他而言就又是难得的,也是要珍视的,是很多年以后回忆往昔万分缅怀的。
    不过帝王气象,总要经过磨砺,渐渐炼成。
    惟愿这一份少年时的温暖时光,能成为他长长久久的慰藉。
    注:文中的香方现实里也有一版,此处略作改动,有兴趣的亲亲可以‘百花氛’。
    第16章
    坤宁宫面阔九间,宽敞阔朗,华丽恢弘,名字与乾清宫对应,是为后宫尊位。
    可惜这尊位住起来恐怕不大舒服,娜仁就听太后私底下念叨过,说坤宁宫改建之后,只有东边二间居住,每天守着神龛住,倒是肃穆了,可也着实别扭。
    不过见皇后笑盈盈的,可完全看不出对坤宁宫的不满来,日常起居均在正殿东二间暖阁中,只将凤座设在了偏殿,供素日理事传人接见命妇乃至嫔妃请安。
    但如今宫中就佛拉娜与原本在清宁宫伺候的张氏两个嫔妃,请安也闹得跟过家家一样,无甚意思。
    此时一张紫檀雕花大八仙桌就摆在坤宁正殿正间,堂上悬的是坤宁宫只匾额,东边是皇后居室,西边是神龛佛像。
    “这可真是再奇妙不过的聚会之地。”娜仁一边抬手解着身上斗篷,佛拉娜见她抬手间露出银红哆罗呢里子边素白绫滚镶上绣的如意云纹,一声称赞脱口而出:“好精妙的心思。”
    娜仁笑呵呵点点云纹,道:“捂在心口上,说不准真能抱我事事如意。”
    那边皇后吩咐宫人起火盆筛酒,初听娜仁那一句,还笑道:“若是喜欢就常来,我这几日也闲着,这偌大宫殿,我可孤独得很。”
    一时酒菜布置齐全,众人分坐,娜仁这半日冷眼看下来,皇后与佛拉娜倒当真相处得不错,皇后笑容端庄却并不端着架子,对佛拉娜全无高高在上之感,佛拉娜对她便很亲近了。
    席间自然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皇后举杯道:“论理,你们是在这里久了的,我不过是初来乍到,若有哪件事是我疏漏了的、未做到的,还得请提醒提醒。”
    佛拉娜几乎是立刻毕恭毕敬地道不敢,娜仁心中轻叹,却也笑意盈盈地道:“娘娘这是哪里话,您的宫务打理得不好,上头还有老祖宗与太后呢。若说真能帮上您的,只怕就是自家殿里短了什么,来找您告状了。”
    皇后抿唇微微笑着,“这话我可记在心里了,你不拿我当外人,我自然是心里高兴。来——不愧皇上百般推崇你的手艺,这就可比外头的好了不知多少。”
    “可不当这句话。”娜仁笑吟吟地:“这若是传出去了,我得得罪了多少人啊。”
    正说着话,眼见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忽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皇后身边的九儿进来通传道:“慈宁宫的福宽姐姐带着人过来了。”
    “准时来叫你的。”康熙看了娜仁一眼:“老祖宗可真是恨不得把你拴在身边不放开,出来半日都不安心。”
    果然,福宽进来,身后带着娜仁屋里的岂蕙豆蔻,二人一个捧着苍青色羽缎大斗篷,一个捧着小手炉,齐齐向众人请安见礼。
    福宽道:“老祖宗说了,天儿黑了,又起风了,凉得很,遣奴婢来看看。倘若诸位主子吃的差不多,且得带娜仁格格回去复命呢。”
    “让老祖宗操心了。”娜仁笑着起身,又对康熙、皇后轻轻一欠身:“容我先告退了,一时不回去,老祖宗一时不安生。”
    皇后刚张嘴还没说什么,康熙便道:“让人多点两盏灯,梁九功——寻两个身材高大的人来护送娜仁格格回去,也挡挡风。”
    “哪里那样娇弱了。”娜仁好笑地微微摇头,皇后适时开口:“需得这样,不然叫老祖宗知道还以为我们不精心呢,况阿姐身子本也弱些。”
    就这样,娜仁被人一路簇拥着回了慈宁宫,太皇太后歪在炕上,眼睛微阖,嘴唇一张一合默念经文,手中一串念珠不疾不徐地拈着,听见响动也没睁眼,只随口道:“回来了?”
    “回来了。”娜仁笑盈盈答应着,苏麻喇上来给她解了斗篷,一摸手:“哎呦呦,好凉,不是让岂蕙带了手炉去吗?福安,还不快给格格斟一碗热热的奶茶来。”
    娜仁道:“外头风刮人,手心捂着手炉,手背露在外头,哪有不凉的?”
    苏麻喇道:“很该把手捂子找出来了。回头在库房里翻翻,也几块好皮子,岂蕙的手艺好,让她先缝出两只用着。”
    “很该这样。”没等娜仁推拒,太皇太后已对她轻轻招手:“过来这边儿坐,炕上暖和。”
    娜仁一笑,过去挨着太皇太后坐下,她将身上轻绒毯子往娜仁身上一裹,端起茶碗轻抿一口,似笑非笑问:“皇后宫里吃得舒服吗?”
    “累。”娜仁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什么明枪暗箭,不过皇后……”
    “皇后是个聪明人。”太皇太后轻笑着,“和这种人相处啊,无论聪明糊涂,习惯了都是最舒服的。不过你的性子,与人交往一向讲究个清透见底,那就难了。想要与她交心,少说得捧出一颗红心来巴巴给她看一年,她能真心为你处处好,便也是福分。”
    娜仁倚在她怀里,摇头晃脑:“我也不求这一份交心了,只要她不找我麻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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