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却见坤宁宫门庭大开灯火通明,皇后扶着九儿的手匆匆出来,步撵便侯在门前。
    一瞧见娜仁,皇后有些吃惊,“你也听见动静了?咱们便去瞧一瞧吧。怪我白日里没告诉她少吃两口粽子,她身边也没个经年的老嬷嬷服侍着……”又道:“皇上歇在李格格宫里,这会子又不得不扰他。”
    娜仁忙问:“是佛拉娜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皇后本是慌忙的,此时疑惑着,竟微微有些沉下心来。
    娜仁摇头道:“本来今日端阳,没预备早睡,与宫人们打牌说话,听外头声不对,出来看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皇后叹了口气,“命人与你备上轿辇吧,钟粹宫来报,说佛拉娜动了胎气,值夜的太医已经过去了,给她安胎的那个却得现召进来,虽坏了规矩,为了龙嗣,也不算什么错处……这一胎,可真是多灾多难的。”
    听说是佛拉娜动了胎气,娜仁便命人回去传轿辇,也歇了睡觉的心,随着皇后往钟粹宫去了。
    康熙没多时也匆匆忙忙地赶过去,身后跟着清梨,康熙还好,清梨的头发却只是用簪子匆匆一盘,一路忙忙地过来,鬓发微散,拢着身上的斗篷,进来先不做声,等康熙开口,才在娜仁身边坐了,低声问:“怎么了这是?”
    “动了胎气了。”娜仁叹着气,胡乱扒拉着太皇太后与她的那一串十八子,心里倒是不太慌,只是想着这孩子以后的着落,更静不下心了。
    同属东六宫,钟粹宫闹得这样,延禧宫也不得安静,纳喇氏赶过来时衣裳倒整肃,瞥了眼坐在那里苠头发的清梨,迅速收回目光,向康熙皇后一欠身,又向娜仁一礼,方问:“马佳福晋此时如何了?”
    “还不知道呢。”皇后低低念了声佛号,摇着头,脸色难看。
    再一时董氏也来了,阖宫落得安静的竟然唯有昭妃与张氏二人,康熙见皇后命人去传,便道:“不必扰她们了……其实你们也不必过来,慧妃是知道得早,李格格与朕一同过来,你们却是被吵到赶来的。”
    他看了看纳喇氏与董氏,董氏垂头默默不言,纳喇氏道:“本也该过来看看,毕竟离得近,听着声儿又真。”
    便又是寂静无言。
    钟粹宫折腾了大半宿,好容易安稳下来,听了太医的话,在座却没有面色好看的。
    康熙沉着张脸自坐在那,皇后来劝:“如今胎也稳住了,日后仔细养着便是,您何苦来的呢?还是与李妹妹回去歇着吧……”
    清梨忙起身,康熙叹道:“这不到一个月的时光,折腾了两回这样,如何能安安稳稳到足月呢……”
    “皇上万不可做此愁态。”娜仁拧眉道:“这话不吉利,太医都没说不能到足月呢,您这个做汗阿玛的先说了,孩子以后知道,不知怎么伤心呢。”
    又站起来道:“我进去看看佛拉娜。”
    皇后叹道:“你去吧,好好宽慰宽慰她。我这几日常回家,身上怕沾了病气,就不去看她了。”
    这两回下来,满宫的人都知道马佳福晋的怀像不大好,旁人还好,只素日拈酸羡慕她宠爱或有子的,私下里不免磨牙,宫女太监里也有议论纷纷的,皇后摆出雷霆怒意很是发作了一群人,才止住宫中的风言风语。
    然而到了六月里,皇后也没心在宫里这些事上头了。
    听了宫外传进来的索老大人过世的消息,娜仁沉默半刻,问:“皇上去了吗?”
    琼枝道:“早去了。”
    “快要七月了。”娜仁倚着身后的靠背,叹道:“神佛保佑,皇上好好地顺利亲政吧。”
    从前只觉得是历史上的一段、电视剧小说里的一点,这些年亲历过来,少年天子的种种艰难她都看在眼里,她便没有局外人的淡然了。
    七月,天闷闷地热,宫里的大家,心底却好像都带着一股子清凉的舒适,眼前也是闪闪地亮。伴着大赦天下的旨意,康熙亲政。
    第38章
    今年的七月很不平常,鳌拜露出獠牙剑锋直指苏克萨哈,康熙纵已亲政也无可奈何,朝堂上那些忠于皇上的老臣中的半壁江山上个月已然过世,四大首辅之中本来还有苏克萨哈尚且算得上可用,却也被鳌拜除去,如今鳌拜与遏必隆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康熙这个亲政亲得更像是个笑话。
    如此帝后两座大山都情绪不高,后宫的气氛沉闷得厉害。娜仁的生日在她刻意的要求下悄无声息地过去。
    太皇太后、太后与太妃们仍旧厚赏,康熙倒是有些愧疚没能热闹热闹,然而娜仁要求,他也确实没心情,便只丰厚地赏赐了一番,至少娜仁看着那单子,心里怀疑他怕是把今年进了清宁宫的各地贡品最顶尖的那一茬都塞过来了。
    余者皇后赐下些缎子钗环等物,嫔妃间走动多半是些针线,佛拉娜身怀有孕,攒下的针线格外多,送与娜仁的荷包络子满满当当一匣子,几乎是在抢琼枝岂蕙她们的活计。
    纳喇氏与董氏送来的东西也都做得精细,针脚细密颜色鲜亮,与她们一比,娜仁愈发觉得自己的手艺拿不出手了。勤奋多年,她也只能说针线上过关,绣出来的东西不如她们二人与佛拉娜手下的秀气逼真,只落得‘匠气’二字。
    与大流不同的,昭妃送与娜仁她自己绘制的一幅画,峭壁青松,白雪皑皑,冷冽出世。清梨是一本古琴谱,娜仁只能由衷感慨一声‘文化人’。
    生日虽然没大办,但是礼收得很开心啊!
    七月就这样过去,八月里皇后已经逐渐从祖父逝世之痛中走出,今年的中秋因康熙亲政而办得格外热闹。
    打过了初十,宫里就开始张灯结彩,宫人来往都脸上都带着喜气,擦脂抹粉的也算是一年里少有的特例。
    除了正月以外,也就是中秋这个节宫里过得最热闹了。
    饽饽房开始预备各种口味的月饼,日日送往各宫,送到永寿宫来的因为有星璇在更要预备的格外仔细,口味稳中求新,娜仁也就是这些年因为饽饽房的月饼渐渐去掉了对五仁馅的偏见。
    五仁馅做好了,只用瓜子仁、松子仁并核桃仁,微加猪油与冰糖调和,馅子喷香的,在娜仁看来远胜过后世许多网红口味。
    宫中月饼屹立不倒的口味就是五仁、枣泥、豆沙并核桃枣泥、黑芝麻、白糖六样,还有带着游牧民族特色的奶酥油皮月饼,初次之外另有些芝麻椒盐、山楂、桂圆、绿豆、八宝等馅,虽也送往各处,却是轻易不敢送到娜仁这里来的。
    因为娜仁宫里有一个最擅长弯道超车的星璇。
    星璇一向不与宫中正统机构硬碰硬,饽饽房预备的经典口味她没伸手,另外预备了新奇的芋泥馅,芋泥本身只有些微的甜,只用此做月饼馅未免显得寡淡的不大有滋味,吃着远远比不上枣泥豆沙的。故在芋泥之中,她加入了糖桂花,这两样甜味外加少许的山楂调和,入口酸甜,让人怎么吃也吃不够。
    又在娜仁的指挥下做了奶黄馅,在宫中大获好评。
    旁人不说,佛拉娜喜欢得一顿能连吃三四个,永寿宫的小点便是一贯做得小巧精细,却也容不得她大着肚子那样吃。
    这日佛拉娜又来了,看着她挺着个大肚子大摇大摆地来,娜仁扶额,在她开口之前先道:“今儿上午豆蔻预备的百合清酿尝着不错,使人端一盏来,你尝尝。”
    佛拉娜直接摆摆手:“先不说,星璇啊,把你那个奶黄馅的月饼上一盘子来。”
    娜仁忙道:“不行,不行。太医都说了,你吃那么甜的不好。那芋泥馅的也吃不得,你怀着身子呢,肚里的孩子经不得那里头的山楂。你爱吃奶味的,端一碟奶饽饽来可好?”
    “你……如今连吃两块月饼都不让了……”佛拉娜眼圈说红就红,捏着帕子泫然欲泣,杏眸带水地看着娜仁,好像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一般。
    娜仁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走到她身前摸摸她圆滚滚的肚子,这孩子已经八个月大了,佛拉娜的肚子挺得吓人,娜仁不由道:“你这肚子也太大了,等闲八个月身子的妇人也没有这样的。人都说肚子越大,生产越困难,你可……”
    “嗐,太医说我孕前期补得不好,我怕亏了孩子,如今也有胃口了,自然能吃多少是多少。”佛拉娜笑盈盈地,微微垂着头,摸摸自己的肚子,“我也问了有经验的稳婆,都说肚子大些无妨,不过胎位要正,届时太医开了助产的药,我自己受些苦楚,孩子康健就好。”
    娜仁脸都要青了,“谁说的这话?你知道女子生产多艰难,你轻飘飘地说肚子大些无妨,可若是届时孩子真出不来,助产的药也是无用的!我劝你,还是少吃多走动!”
    “太医也说了。”佛拉娜白她一眼,嗔怪道:“偏你大惊小怪的,你瞧我这不是日日出来走动呢吗?”
    “出来走动就是坐轿辇,来了我这儿进门就是吃!”娜仁嘴里半点没客气,雀枝站出来笑盈盈道:“慧妃娘娘放心,我们主儿早起还在庭院里走两圈的,有时也去御花园逛逛。”
    佛拉娜脸色倒好,白里透红的,此时垂着头,含笑抚着自己的肚子,满脸母性光辉。此时入秋天凉,她在衬衣外加了件紧身,腹部便是鲜艳的石榴果并百子千孙的刺绣,此时手在上面轻轻抚过,她笑道:“你就别操心了,快坐下吧。前儿个皇后娘娘也说我吃得多,我才寻了稳婆问的。”
    娜仁叹道:“你啊,还是身子要紧。你现在这气色,可知孩子已经养得不差了,还是不要继续这样吃下去,免得日后生产艰难,你们娘俩都受罪。”
    佛拉娜看她半晌,笑了。
    虽说甜的不让她多吃,但娜仁也没亏待了她,命道:“把山东来的苹果切了奉上来,还有前儿吃那桃,倒比素日吃的味好。”
    琼枝依言让星璇预备了奉上,笑道:“这桃听说是皇庄种的新品种,吃着脆脆的,并不十分软烂,却很甜,不怪您喜欢。只是产量也少,这还是老祖宗命人送来的。”
    佛拉娜一尝,果然喜欢,二人吃着果子说话,竹笑忽进来回:“娘娘,皇后娘娘身边的十一来了。”
    娜仁忙命她进来,二人只见一个穿着紫褐色宫装的宫人低头缓步进来,手上捧着一盆花,向着二人请安:“奴才给慧妃娘娘、马佳福晋请安。”
    “起来吧。这秋海棠开得可真好。”娜仁笑眯眯地,名叫十一的宫女把手中的花盆高举着,向娜仁笑盈盈道:“宫里养的秋海棠开了花,皇后娘娘命奴才送一盆与您。”
    娜仁笑道:“琼枝,收下吧,放在花房里。你既然来了,我也有些东西,要托你带给皇后娘娘——”
    说罢,她一扬脸,豆蔻忙退下,不多时捧着一个圆盒进来。只见那盒分为内外两圈,内小外大,内里那小圈垒着二三十多玉簪花,也有白、粉二色,外圈有比鸡蛋略大一圈的桃儿、还有圆滚滚黄里透红的石榴,凑近一嗅,花果的清雅甜香气迎面扑来,沁人心脾。
    娜仁道:“都是些寻常东西,果子是我宫里结的,石榴味倒好,桃不大,也脆生,却不似寻常的甜味,微微有些酸,吃着倒也不错。本来刚摘下来,预备天儿凉爽些再打发人送与各处,你既然来了,先带回给皇后娘娘吧。不过是小小心意,皇后娘娘吃个新鲜。”
    十一忙上前接过,又笑盈盈地道:“娘娘的永寿宫是个钟灵毓秀的吉祥地,花儿果儿的结得也好。这桃儿味闻着可真好。”
    “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娜仁忍不住摇头轻笑,佛拉娜往迎手上倚了倚,笑眯眯道:“往日竟然不知十一你如此的口齿伶俐。”
    这些东西属实不算贵重,不过日常走动罢了。娜仁宫里的石榴树今年结了不少果,她连着吃了好几天,总算吃了个爽,按照惯例,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内摄入量会直线下降,索性拿出来送人。
    贡入宫内的大宗石榴按照惯例要在中秋节前一二天随着节贡的西瓜一起送入宫中,此时这玩意宫中各处都不多,送出去还算新奇有趣。
    除皇后外,各宫东游,佛拉娜回去的时候也带了一份,娜仁笑着打趣:“倒是省了我的人力了。”
    佛拉娜横她一眼,“纵是这样,西六宫你不还是要遣人走一遭?若是我此时耍横,非要你遣人将这些送与我一次,不自己携带回去,你不也没法子?”
    “娘娘,小的可怕了您了,您快请吧。”娜仁摆摆手,又对雀枝道:“盯着你主子少吃多动,真到时候生产困难,还不是她自己受苦?这会管管自己的嘴巴,算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了。”
    她这话说得直接,佛拉娜也没生气,对她一笑,扶着雀枝的手慢吞吞在步撵上坐定了。雀枝忙应了娜仁的吩咐,又一叠声地叮嘱抬步撵的小太监们:“脚底下可都仔细着,若有一个打了滑,仔细你们的脑袋!”
    她柳眉倒竖,倒是很有威慑力。
    步撵被稳稳地抬起,缓缓离去。娜仁待他们走了,方笑对琼枝嘀咕道:“你瞧雀枝如今倒也有些威势,呵斥起人来也有模有样的,就是这话老套了些。”
    “老套,却是实话。”琼枝道:“真若是抬轿子的太监脚滑把马佳小主摔了,那可真是有几个头都不够砍的。”
    娜仁瞥她一眼,笑了。
    中秋家宴上,清梨抚琴献曲,太皇太后笑呵呵听着,指着她道:“你有你表姑姑当年的意思……这辈分是这样论的吧?”
    石太福晋倒也出席了家宴,只是人愈发消瘦,脂粉未施,面色苍白,精神头倒不错,此时笑道:“是,论理,这丫头是要叫妾一声表姑姑。她还年轻,这琴不够韵味,老祖宗您赏脸听,是她的福气。”
    太皇太后笑看她一眼,“已经很好了。”
    娜仁在皇后下首坐着,把眼去觑她们两个说话,见太皇太后虽笑盈盈却仿佛意味深长似的,心里很是疑惑。
    不过这话轻描淡写地就被带过去了。太后一直含着笑坐在席间看着,招手唤阿朵近身侧耳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众人只见阿朵顺着侧面的台阶下来,走到娜仁身边,向她盈盈一礼,轻声说了些什么。
    娜仁仿佛撇撇嘴,然后收回按在酒壶手柄上的手。
    皇后将一切看在眼里,正要开口,只听上首的太皇太后道:“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今年又是皇帝亲政第一年,皇后的家宴预备得不错,你们夫妻两个都年轻,以后还有许多许多年要走下去,就这样相互扶持着,甚好。”
    说着,她又命人斟酒与康熙、皇后,二人忙端起酒杯起身,向太皇太后行礼:“孙儿/臣妾谨记老祖宗教诲。”
    场面话说得漂亮,其实其中也有太皇太后的真心。
    康熙自然明白,听着太皇太后口吻中的几分感慨,不由热泪盈眶,“老祖宗,您要好生保养身子,再过一二个月,您也能抱上曾孙了。”
    “好,好。”太皇太后笑呵呵地点头,看着他与皇后,一个丰神俊朗,一个温婉端庄,俨然是一对璧人弟妹模样。
    人老了,总是爱忆起当年的旧事来,此时她眼眶微微湿润,满面感慨,“你们两个,要好好地,携手相伴。这王朝日后,风雨兴衰,都要你们共同见证。皇后,为人妻难,为一国后更难。不骄不躁难,不嫉不妒更难。这宫中有太多的女人还在如花的年纪就枯萎了,哀家希望,你是坤宁宫中,永远盛放的一朵牡丹。”
    夜宴一散,她扶着太皇太后回慈宁宫,路上问:“您方才说话时,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是与石氏说话时吧?”太皇太后对她心里想什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转眼瞥她一下,嗤笑一声,“你呀,还是太嫩。要说当年——”太皇太后微有些恍惚,追忆起当年来,还有些感慨:“若不是董鄂氏横空出世斜插一脚,只怕宠冠六宫之人便是石氏了。你瞧她那温文尔雅的模样,处事也是干净利落手段狠绝的,私底下不是没有手段。当年你和他好,我还仔细了一阵子,还是后来见她待你不错,才放下心。”
    娜仁却想象不到太福晋八面威风处事干脆手段狠绝的样子,见她瞪圆了眼睛,太皇太后轻笑着道:“所以说你嫩呢?你若能把石氏的手段学到八分,我便是闭了这眼,也不会担心你了。也罢,各人有个人的命数罢了。我瞧,她那个侄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这后宫的女人啊,都不能是简单人物。我是看准了,你也没有那个与人斗的心眼子,傻呀!”
    她说着,抬手重重点点娜仁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一般地道:“但凡你有那个心呐!”
    不过转瞬,她又笑了,又抚抚娜仁的鬓角,为她扶正那一支掩鬓的珍珠短钗,自说自话地喃喃念道:“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她搂着娜仁的肩膀,在秋日的夜里缓步前行,一手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她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很远去:“我的娜仁啊,我只求你一生,安安稳稳地过,平平安安地活,求你能长命百岁……”
    莫叫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
    中秋夜阖家团圆,又何尝不是有些人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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