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更多是心疼她,在旁添茶研墨帮些小忙,用抓了一把醒神的香料扔进香炉里,青烟袅袅,凌冽的气味直叫人头脑一清,精神振奋。
    七月,因平定三藩,瀛台赐宴。
    娜仁自入了七月起便郁郁不展欢颜,她的心结在何处,琼枝等人心知肚明,又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康熙亦不大欢喜,但朝政繁忙,又有那平定三藩的大喜之事,多少分神。
    最终还是太皇太后,开口劝了娜仁一句:“逝者已逝。在世追怀惋惜,走的终究是走了。”
    娜仁眼眶红都未红,呷了口茶,从容应是。
    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会应该与心爱的妻子携手含笑、黄泉为友,生者也只能在俗世间挂念。
    恨他没有担当,恨他早早撒手人寰,恨他还带走了阿娆的半条命,恨阿娆最终随着他去了。只留下一个留恒,小小的,被她带在身边。
    如今留恒已满周岁,却未曾见过生父母容颜。
    叫人如何能不心伤?
    她连日身上不大好,许是因前些日子忙透了,近几日猛地清闲下来,宫中只剩下戴佳氏临盆一件大事,可以稍稍地松口气,留恒期间病好了一次,断断续续的,这会总算大好,她心里那口气彻底松下,便一病不起。
    那样说是严重了,只是天气太闷,食欲不振,加上前番忙碌太过身心俱疲,一口气松下,身上便添了些疾症。
    倒是不重,娜仁自道不足挂齿,仗着身体底子好,本说一两剂药便可以大好了,唐别卿却叫她好生卧床将养,不可再肆意妄为,又叫她将手中事务撒手下去,不要再耗心劳神。
    这却把人唬住了,娜仁对自己身子多少有数,唐别卿与她说的也是透底的实话,她便没有十分害怕。在康熙面前,唐别卿却带着几分掉书袋子的性子,因他这几年蓄须,高深莫测地,带着些江湖神棍的样子,十足把康熙吓得够呛。
    他生怕娜仁牵动旧症,急忙借此机会解了佟妃的禁足,叫她打理宫务,贤、宜、德、荣四嫔协理,本还打算叫皎皎主事,但皎皎放心不下娜仁,只在她榻前侍奉汤药,一力推拒了。康熙欣慰于皎皎的孝顺,便未曾强求。
    皎皎在娜仁床前守她许久,被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娜仁心都碎了,她说什么都没有不应的,百般告饶,指天发誓自己会好生保重身子。
    唐别卿开的方子味道是很霸劲的,他为太皇太后、太后、太妃们、康熙、皇嗣或嫔妃们开方,或许还会用些于药性没有影响但能够中和味道的药,待娜仁就没有那样温和了,药味又咸又苦又涩,娜仁心知肚明是为她这病八分是因自己不保重来的,也没有抱怨发火的底气,一碗一碗地闷进去,许是见她表现不错,后期药味逐渐便没有那般霸劲了。
    最初服药那几日,琼枝是命人把永寿宫正殿内所有土培花卉绿植都搬出去了的,唯恐娜仁喝红了眼,趁人不注意祸祸了哪一个。
    伤了花草事小,少喝一碗药事大。
    随着娜仁身体逐渐转好,永寿宫由战斗警戒状态开始向日常状态过渡。
    娜仁生辰之时,身子其实已然好了,不过对外还报着病,唐别卿开的温补之药有时喝两口有时喂了殿内的绿植,琼枝与皎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顺着她了。
    当日一早,琼枝皎皎等人先要给娜仁磕头,被娜仁强拉住了,皎皎固执地行了大礼,又抱住娜仁的腰身蹭了蹭,才送上今年的生辰礼。
    是一篇歌颂母亲恩德的赋,辞藻华美,引经据典,感情真挚,虽不算十分佳作,但在娜仁看来,已经是足以著作立书的水平。固然有看自家孩子怎么都好的滤镜加成,但真算起来,皎皎的水平在同龄人中也是十分出挑,堪称一骑绝尘力压群雄的了。
    这个是娜仁早有准备的,康熙生辰时得到的也是这个,故而读着虽然感动,也没有十分惊喜。
    唯有比康熙多出的一身衣裳,叫她眉开眼笑,一边握着皎皎的手说:“女孩的手要仔细呵护,何况做衣裳最费眼。你日后府中少不得养针线上人,不必为这个多费时间。”一边心里已经打好了向康熙炫耀的腹稿。
    笑话,当日康熙得了一篇赋,恨不得飘到天上去,走起路都摇摇摆摆的,见了谁都要念叨两句,娜仁更是重点灾区,听他足足念叨了有一个月。
    如今有了把他压过的地方,可不是得好生炫耀炫耀?
    对这两位的明争暗斗,皎皎多少知道些,不过无奈又好笑。娜仁便算了,在亲近人前素来爱娇,康熙却少有这样小孩脾气的时候,她也少见,初见时还有些惊疑,后来恍惚品出各种滋味来——若说阖宫上下,偌大紫禁城乃至江山万里中,能叫当朝帝王放心地流露出小孩子脾气的,也不过是娜仁一个罢了。
    是幼年时相依相伴彼此扶持,是少年时数度舍身相救,便成就了青年时乃至日后,一处永远可以轻松放心地相处的地方。
    亦是净土。
    娜仁生辰,收了不少礼物,内外诰命、宫中长辈们,最叫她惊喜的却是康熙送来的赤金打造的小扁盒。那小盒赤金打造,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工艺精美,掐着花丝结出松鹤之形,上前宝石明珠,华丽异常。
    内里盛着分别用白玉翡翠雕琢而成的银杏叶,片片精致,如真正的银杏叶一个模样,连叶脉都清晰可见,玉质也实属上乘,翡翠水头很足,绿得仿佛一汪水似的。各有十张,用康熙的话说,是取了十全十美的好意头。
    而银杏本身,也意味着长寿与圆满。
    康熙笑道:“金玉之流未免落于俗套,本是想着移植一棵老银杏来植在永寿宫殿前,不过阿姐这永寿宫前后的庭院都已经布置得宜,若再强插一棵银杏树来,必显突兀。不过朕也看好了地方,便在墙内临着永寿门植下,待过几年恢复生机,亭亭如盖,无论自宫道上经过还是由宫内看去,都是一处风景。那附近又有几棵松柏,但愿阿姐能得长年。”
    如此殷殷期盼,岂不叫人感怀。
    娜仁一早起心中郁郁因他们父女二人的准备一扫而空,收了人家的礼,暂时就没有向人炫耀自己收到的来自女儿只有自己又而那人没有的礼物。
    俗话说,拿人手软嘛。
    位列后宫第一人过生日,永寿宫自然热热闹闹的,丝竹声响了一日,慈宁宫小花园里起了家宴,席上太皇太后眼含泪光,对娜仁道:“我尊贵荣光已足,晚年注定安乐。只愿我养大的这小姑娘啊,日后也顺顺遂遂、欢欢喜喜的。不求你如何尊贵,为家族带来多少荣光,只要年年月月常康健,萱花挺秀,岁岁无虞。”
    “老祖宗……”娜仁扑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其勒莫格原本已与康熙说定,三藩事平,朝局安稳,便要造船出海。康熙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没有多加阻拦,不过彼时尚红樱身子重,要等她诞下麟儿,养好身体,夫妻二人再别故土。
    没错,其勒莫格从一开始的规划,便没有打算把尚红樱留在京中。
    尚红樱也不是干于闺阁之人,单看她当年行事,便知不是循规蹈矩的寻常女子,如今能和其勒莫格携手天涯,也算是没有辜负腹中子史,手上薄茧。
    几月前,他们夫妻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取名‘屿枫’。看着是四平八稳地,但读起来,便能平出其中潇洒不羁之气。
    屿枫,与风。
    那孩子,其勒莫格也与那日苏说定了,便先养在他的府上,等年岁大了,再由他带着出海。
    如此安排,也算是两全其美。他对海外向往已久,若是再要等孩子长大,随着岁月流逝,顾虑愈多,只怕此生也走不开大清国境了。
    若说错过陪伴孩子的童年是一份遗憾,但若此生不能驰骋海上,便是更大的遗憾了。
    况他们二人也在京师外城置了宅邸,内城的宅邸虽在他请辞后要被收回,京师中却也有个家在。
    一年十二个月,不可能时时飘在海上,总有相聚的时候。
    今日他们夫妻二人亦出席了这家宴,尚红樱产子没过几个月,身体还有些虚弱,不过她幼精弓马,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今日粉黛薄施,看得出面色红润,精气神极好。
    想来这便是陪着娜仁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纵使其勒莫格七尺男儿,也不由红了眼,与娜仁碰杯饮下杜康贡酒,最后只拍了拍她的肩,沉声道:“往后好好的。等三哥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嗯。”娜仁重重地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掺杂着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不过此时的他不必明白,只对着娜仁眸中希望星光,下意识地觉着不可辜负。
    尚红樱拥住娜仁,凑在她耳边,轻轻来了句:“放心吧,不会叫你的老本打了水漂的。”
    外人只以为是她们两个亲近,听了这句话的只有娜仁一个,闻言冲她一笑,笑容极灿烂,在此时正对着这个笑的尚红樱看来,便是漫天花火都不及这一笑。
    第84章
    七月,正是盛夏流火的时节,傍晚黄昏,天边晚霞尽散,只一片片乌云遮住蓝天,洁白的月隐隐约约在云层中探头露出一角来,因乌云的颜色暗沉,倒更衬月亮的白。
    天气闷得厉害,又热,所有人都觉心里沉甸甸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仿佛连口长气都喘不出来。
    咸福宫正殿里,娜仁稳稳端坐于主位宝座上,也只有不停拈着手串的手流露出几分主人心中的急切焦灼。
    偏殿里女子的呻吟声那般的低沉无力,被噪杂的脚步声与交谈声压过,万琉哈氏急得连声念佛,又忙催着问:“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动静?”
    “女子生产惯素艰难,她又是头胎,不要急,这会越是急越是无用的。”佛拉娜拍拍她的手,缓声道。
    万琉哈氏偏头应了声“是”,虽止了声,手上的帕子却绞得急切凌乱。
    佟妃如今主理六宫,身上终于又有了端庄威严的风姿,发绾一支雕刻丹凤朝阳的白玉扁方,又因一朵鹅黄芍药绒花的点缀而不会显得寡淡。此时眉目低垂地端坐着,微有些出神。
    直到娜仁唤她,她方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娜仁,神情恭顺:“娘娘有何吩咐?”
    “天儿晚了,皇上几时过来?”娜仁话到一半,扬声问。殿外,唐百忙禀道:“前番来人回,戌正时分到。”
    “那还有一会子,叫御膳房不要急,慢慢操办些吃食。在人家宫里,也不必摆得很繁琐,一人一攒盒菜,抬几张高几来,也轻便。佟妃你去看看孩子们,因咱们都在这,我将小的们都送到慈宁宫去了,只怕扰了老祖宗,你去瞧瞧他们,用过膳,或回阿哥所撷芳殿,或回各自母妃宫中罢了,交代宫人照看着。只怕这边一时半会咱们是回不去了,叫宫人伺候着睡吧。”娜仁缓缓道。
    佟妃也正挂心着四阿哥,当即一喜,忙向娜仁欠身要去。
    佛拉娜亦是放心不下皎娴与胤祉,看向娜仁时目露期盼,最后还是起身道:“妾身想随佟妃娘娘同去。”
    “也罢,你去吧。”娜仁点点头,见那边德嫔宜嫔仿佛也坐不住了的样子,面色微沉,道:“皇上说是戌时正来,但前头的事可未必,若是哪位大臣提前退了——”
    她只点到这个份上,多的话没说,但言下之意众人已然明了。果见德嫔与宜嫔又将屁股稳稳当当地贴在了椅子上,娜仁心中微微一笑,面上表情却分毫未变。
    不错,越来越人模人样了。
    娜仁微微昂起下巴,如此自得想到。
    不过转瞬又觉着不对,微微拧起眉头,宜嫔却以为是自己惹了她不快,下意识瑟缩一下,郭络罗答应面上也带出两分担忧。
    娜仁眼角的余光瞥到姐妹两个的神情,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感疑惑:我有那么吓人吗?
    嗐,还是不要试图去解析憨憨的心了。
    娜仁很快开始开解自己,因历史上七阿哥的生母还算长寿,娜仁对戴佳氏倒没有什么担忧,只是记得历史上的七阿哥生来身怀残疾,戴佳氏孕期反应也确实不大好,也不知究竟如何。
    酝酿了大半日的雨最终在日暮昏沉时落下,纵然姗姗来迟,雨势却由一开始的轻缓逐渐转急,听着外头雨声大作,坐在上首的康熙眉心紧蹙,忽然问:“她怎么没声?”
    “戴佳常在粗通医理,自然知道如何省力用在关键时刻。”娜仁宽慰道:“定然无事,放心吧。”
    康熙道:“但愿。孩子们呢?你不在,只怕留恒要闹的。”
    “有他姐姐哄着呢,不会有什么大事,况又没人过来,想来是没闹起来。”娜仁虽口中如此说着,听着外头的雨声雷声,终究也放心不下。只攥了攥手中的玛瑙串,强压下揪心坐着。
    如此,阖宫嫔妃加上一个皇帝在咸福宫中苦等到了深夜。
    其实以戴佳氏本身的位份或资历而言,都是不足以叫阖宫嫔妃在此等候的,但她下午发动的时候大家都闲着,就过来看个热闹。
    谁也没想到这热闹一直持续到午夜。
    子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天际,康熙蹭地站起,急问道:“是生了吗?”
    外头雨势渐收,能听到宫人喜气洋洋的声音,却又在瞬息之后戛然而止。
    娜仁手一攥拳,知道是七阿哥先天的残疾被看到了。
    康熙却不明所以,忙催人去看。
    梁九功是欢天喜地地去,屏声息气地回,稳婆抱着个大红襁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向康熙道:“回、回皇上,常在小主诞下一位小阿哥。小阿哥重四斤一两……”
    康熙见她的神情,心中一紧,收敛面上喜色,问:“究竟怎么了?”
    “小阿哥先天残疾……”稳婆双手托起襁褓,重重地磕了个头,等待着康熙的发落。
    殿内众人吃惊者有之,惊疑者有之,松了口气的也有之。只康熙,觉着一只手攥住他的心脏又缓缓松开,如此反复,面色渐白,眼神一瞥,梁九功会意抱过小阿哥,将襁褓掀开与康熙看,果然婴儿右足畸形,形状奇怪,孩子也生得瘦小。
    康熙不着痕迹地深吸了口气,将襁褓盖上,好一会才挥挥手,沉声道:“将七阿哥抱下去吧,太医呢?”
    为戴佳氏安胎的太医被传入正殿,稳婆如得大赦,猛地松了口气,抱着小阿哥下去了。
    见康熙没什么发落反应,佛拉娜也微微松了口气,低低念了声佛,捻着手上的念珠,眉目低垂。
    身带残疾,生来不祥。若是在外头普通人家,但凡信这些几分的,只怕这孩子都留不住了。皇家更是迷信头子,对风水命理都极为讲究,每每逢大喜事还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年节施粥散药,大把大把的香火钱洒出去,求的不过是个福报。
    如今康熙既然开口称呼小阿哥为七阿哥,便说明这孩子生来的第一关过去了。
    幸而,幸而虽生在皇家,还碰上了个虎毒不食子的阿玛。
    太医上来后掉了一大圈书袋子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康熙听着心烦,摆摆手叫他去了,沉声道:“时候也不早了,都散了吧。”
    梁九功忙取了披风来与他披上,宜嫔迎上来道:“这外头可冷着呢,皇上不如就去妾身宫里歇歇,也是就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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