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颇有些忧郁的模样,豆蔻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琼枝姐姐哪会骂您呢?捧着哄着您才差不多,便是真生气了,也不会对您发火。单晚上喝茶这事,琼枝姐姐只会叫我做事省心些,我再去申饬底下的宫女,她顶多念叨您两句,不妨事,您听得还少了?”
    “你……你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娜仁轻哼一声,又不由得做贼心虚似的左右瞧一瞧。
    才捧着一碗睡前润喉汤进来的茉莉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道:“琼枝姐姐方才查了一圈烛火,点过上夜的人,这会子多半在小茶房,等会就要去小厨房了,我叫珍儿丫头顶着,且得一会子呢,您不必怕。”
    珍儿是她挑出来在小厨房做事的,手脚也算利落,口齿伶俐,生得一张圆乎乎的团脸,笑起来讨喜极了。
    本来她的名字是刚入宫时候姑姑给改的,叫桂香,分入各宫之后,主子若是给改名就改了,没改就继续叫着。
    若按照娜仁的习惯,少不得仔细想一会,给取个或是好听且不常见的、或是从那些草木花朵中取喜欢的。这一个却是因着样貌长相,得了个珍儿,缘故是娜仁想起珠圆玉润,因珠儿不好听,便联想到珍珠,叫做珍儿了。
    后来仔细想想,叫润娘或是玉娘也可,不过名都给人改了,也不再折腾一回了。
    珍儿叫着就挺好,朗朗上口的。
    听她这样说,娜仁才松了口气,转眸看向豆蔻,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豆蔻抿嘴轻笑着,缓声道:“不问不知道,原来这些年景阳宫贵妃每年二月廿六并前后连着三日都会去天穹宝殿供经跪香。这经是打进了二月里就开始抄的,焚香沐浴,每日一篇,也算诚心。打从入宫开始,一直如此。”
    娜仁听了,先是微微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复又笑了,如释重负一般地道:“倒是我想多了,她有这份心很好。能为了这事把筹善银冲军资的差事推开,便更是有心了。”
    豆蔻笑着附和一声。
    这事说完了,娜仁便把这一块放下——好歹是她亲姐姐,钮祜禄贵妃祭拜祭拜也没什么。她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转头招呼在外头敲打上夜的小太监的冬葵。
    冬葵忙打外头进来,脚下倒是半分没乱,先向娜仁请了跪安,方问:“您有什么吩咐?”
    “你去替我搞本《易经》……算了,《梅花易数》吧。”娜仁想了想,道。
    豆蔻与茉莉刹那间满面惊恐地看向娜仁,冬葵倒仍是笑吟吟地,一面应下,一面状似随口问:“您怎么想起看那个了?宫中的主子们念佛吃斋的多,研读这个的倒是少。”
    娜仁哀叹一声,摆摆手:“只管去吧,自然有我的理由。”
    看出她不愿说,冬葵便恭敬地告退了,留下豆蔻与茉莉目目相觑,好一会,还是豆蔻上前,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要……”
    “打算从术数学上找点安慰。”娜仁盘腿往炕上一坐,晃晃悠悠地,一边喝水一边感叹人生不易。
    像老太太吗?没事,姐姐引以为傲。
    要论办差事,冬葵是顶顶麻利的,第二日午后,娜仁捧着茶碗坐在暖房花厅里发呆的时候,冬葵便将她要的书带了回来。
    娜仁于是甩开膀子开始认真研读,每日手不释卷,对上面的一字一句都要认真琢磨。
    康熙来时见了,大为惊叹,道:“阿姐你不是一贯说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虽信但不尽信吗?怎得如今却捧起这个研读了?”
    娜仁没从书里抬起头来,只随口道:“吾求其德而已。”
    “哦?”康熙是真的升起好奇之心了,一扬眉,好笑道:“那你说说,求出什么德了?孔老夫子求德看《周易》,阿姐若是要求,也该看《周易》。”
    “算了实话和你说。”娜仁叹了口气,把书往桌上一放,忍不住又捋了把头发,满脸都是生无可恋,“我就是想算算留恒以后能不能娶着媳妇,这事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去找别人算,只能撸袖子自己上。结果……这玩意它也不对口啊!”
    “咳咳——”康熙一口茶险些把他自己呛着,轻咳两声,梁九功忙近前来替他拍背,康熙连着摆了两下手,咳了几声,用饮了两口茶顺气,抬起头看向娜仁,神情复杂极了,嘴唇嗫嚅几下,竟然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想了想,方道:“……阿姐是怎么想到算留恒的姻缘的?”
    娜仁盘腿坐在炕上,本来捧着本《梅花易数》端得是仙风道骨,这会子却活像吵架吵败了的老太太,听康熙这样问,便唉声叹气地道:“还不是他那古怪脾气,叫人想不出他娶了妻,夫妻俩相处是什么样的。我现在就生怕他大了想不开束发顶冠出家去!”
    “倒也不至于。”康熙只能宽慰她道:“恒儿是个心里有数的。说来,他与胤禛一处十月入学,阿姐当真舍得?恒儿可还小胤禛一岁呢。”
    “有什么舍不得的。”娜仁往靠背上一倚,端着碗茶慢慢呷着,神情语气都极平淡,仿佛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孩子大了,便不能圈在自己身边了。”
    康熙默了半晌,只道:“阿姐看得开。”然后半晌无话,康熙忽然来了一句:“胤祚打开了春便一直病着,德妃要照顾他,还有个五公主要照看。阿姐看看,把她手上那份事接来打理一阵子吧,叫皎皎管也好,豆蔻帮忙也好,先叫德妃把心神都放在孩子身上。”
    这事娜仁不好推拒。况且康熙也给了她选择,没说一定叫她亲自管。
    未多思索,娜仁干脆地点了头:“放心吧。”
    康熙便微微舒了口气,瞧着是放心了,却又仿佛还记挂着什么,没敢将心全放下。
    德妃倒是很痛快,甚至如得了救星一般,晌午在永寿宫听娜仁说了这事,下晌便命人将账册、对牌等物都送到了永寿宫来。
    这些东西,娜仁是极熟悉,又生分。
    人一送来,娜仁便叫皎皎将东西带回去了——皎皎是熟手,这些东西过了目,心里多少有了底,只叫娜仁放心。
    娜仁便真放心了,安心将事情交给皎皎打理,自己继续对着那一本《梅花易数》钻研,有时看得眼睛里头冒火星,巴掌直往桌子上拍,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有时又兴致勃勃地,眼睛亮得吓人,用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对她这样子,琼枝略觉熟悉,有一日看着她睡下,回去打水洗漱,拧巾帕的功夫,猛地想起来——可不就是小时候学琴的样子,前者是一个指法怎么练也学不会,后者是磕磕绊绊地刚能弹会一支曲子。
    她不由失笑,但见娜仁对这东西起了兴致,也不拦她,只在娜仁读书时候在旁做些针线,端个茶递个水,在她气急败坏拍桌子的时候捂住她的手,免得她把自己手心拍疼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没什么新奇的,倒也不算无趣。这一年不似去岁,众人的心里,有的焦灼着,有的也有盼头。今年宫中倒是没有哪位嫔妃的肚子有动静,有动静的是皇子。
    那是五月里了,天气渐热,娜仁带着端嫔、万琉哈氏与兆佳氏攒了个麻将局,戴佳氏则笑吟吟地坐在旁边,照看着皎定与胤祐。
    说是照看,其实皎定已经大了,胤祐更是懂事,皎定哄着胤祐玩,并不需戴佳氏多费心,她一面替万琉哈氏看着牌,偶尔盯两眼孩子们,听着麻将牌磕碰在一起的清脆声响,殿内新换进来的一盆茉莉含苞待放。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娘娘——”打破宁静的竟是唐百,他惯素稳重,此时却满面的惊恐,进来干脆地往地上一跪,道:“六阿哥……六阿哥他不好了啊!”
    “你说什么?”娜仁拧眉问了一声,却缓缓沉下了心,暗道:这一天果然来了。
    端嫔与兆佳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了然。
    戴佳氏拍拍万琉哈氏的手,示意她寡言少语莫开口,又向胤祐招招手,招呼他过来,叮嘱贴身的宫女送胤祐回宫。
    第113章
    永和宫里已然是兵荒马乱的一片狼藉,娜仁等人匆匆赶到时,太医正在寝殿炕前为六阿哥施针,额角上的汗珠子不断向外沁出,手指倒是稳稳当当的,行针间动作没有半分停顿或是颤抖,每一针都是毫不犹豫地,肃容正色,俨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德妃少见地面上毫无脂粉装饰痕迹,鬓角发丝凌乱,坐在炕边面带惊慌地握着六阿哥的手不断地捏着他的掌心,仿佛是仅仅地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但任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无力的自我宽慰。
    她口中一遍遍地唤着六阿哥的名字,声音微哑带着些哭腔,叫人听了也觉心酸。
    娜仁顿步在原地,微微抿唇,端嫔似是恍惚,兀自出了会神,半晌后长长一叹转身避了出去。
    “皇上呢?”娜仁拧着眉问永和宫的首领太监,太监慌慌忙忙地回:“已经去请过了,但皇上与众位大人探讨要事,奴才等不敢打扰!”
    “有什么不敢的?”德妃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着那太监,眼睛瞪得很圆,反柳眉倒竖,分明一副气急的模样,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从她轻轻颤抖的手与嘴唇、通红的眸子看出她的惊慌与内心的焦灼。
    她咬着牙一般开口,像是怨恨极了,又仿佛只是无力的呐喊,“祚儿不只是我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啊!他如今还不过来,是不想见儿子的最后一面了吗?”
    说出最后一句话,她浑身一颤,紧紧咬着唇,唇角很快见出血色,在苍白的唇上格外显眼。
    分明是四妃之一,手握大权,何等尊荣,此时的她却只像是一朵在狂风骤雨中飘摇的浮萍飘絮,在生死大关之前,显得那么的无力。
    娜仁沉下心,唤了一声:“唐百!你进来。”
    “奴才在。”随着她过来的唐百迅速入内,低眉顺眼地一拜,娜仁命道:“你去,把皇上唤来。就说——”她看了眼炕床上小小的胤祚,深呼吸一次,定了定神,艰难道:“六阿哥不大好。”
    唐百恭敬地应声后退下,德妃轻嗤一声,似是嘲讽又似是无奈的冷笑一下,抛却一切的优雅温顺,只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垂眸,贪恋的目光在他身上一寸寸地略过,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小手,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即便如此,康熙赶来得终究也迟了。
    六阿哥的丧钟敲响在五月十四这日,太医缓慢跪下的动作无声地宣告这一结果,哀伤的氛围瞬间在整个永和宫扩散、弥漫。
    太监宫女们迅速跪了一地,德妃浑身都在颤抖,手上还紧紧抓着胤祚的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贴身宫女咬咬牙,强撑着胆子膝行上前,向德妃磕了个头:“娘娘……节哀啊。”
    “娘娘……节哀啊!”她登时满面都是泪,带着哭腔放高声,提醒着德妃。
    “……节、哀……”德妃咬着牙,仿佛是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一直强含住不肯落下的泪终于滚滚而下,她猛地扑倒六阿哥身上,凄声哭喊:“胤祚!我的胤祚!”
    她痛哭着,喊六阿哥名字喊得撕心裂肺,在永和宫上回荡着,经久不散。
    其声悲怆,闻者落泪。
    兆佳氏是有孩子的,最看不得这个,此时微微偏过头去,眨眨眼,眼睛已有些酸涩。
    戴佳氏不声不响地红了眼圈,终究还是也避了出去。
    娜仁拧着眉侧头,不愿再看德妃,忽然眼神向殿外瞄去,神情微变,抬步走了出去,正见胤禛站在墙角,扒着窗,目光怯生生地望着殿内。
    见娜仁出来,他有些惊慌,又迅速安定下来,乖巧地走到娜仁近前冲娜仁行礼。
    见他眼眶微红,却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娜仁心里一酸,牵过他的手,缓声问:“你怎么在这?佟贵妃呢?”
    “额娘歇息了,我听到这边的动静,过来看看。”胤禛抿抿唇,还是如实答道。
    娜仁点点头,又打发人要送他回去,胤禛瞥了眼殿内,德妃的哭声凄惨得叫人心中难受,他低着头,迟疑一下,还是呐呐应了。
    见他这样,娜仁既放心又不放心,只能叮嘱人将他好端端地送回去,正站在廊下出神的功夫,康熙急匆匆地赶过来,她猛地一抬头,目光相处,听着周遭的悲声,康熙瞬间明了。
    他一口气猛地滞住,又迅速恢复如常,瞬间的无力只落在了娜仁与梁九功眼中,娜仁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偏过头去,错开他的目光,低声道:“进去吧,安慰安慰她,丧子之痛……如同剜心啊。”
    康熙一时沉默,好一会,低低地“嗯”了一声,甩甩袖,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殿。
    至于康熙是如何安慰德妃的丧子之痛、德妃对康熙究竟气不气得起来,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康熙既然到了,殿内的嫔妃便依次撤了出来。
    德妃并没有满宫宣扬六阿哥不大好了这事,不过知会了永寿宫,娜仁就带来了一串的人,后来钮祜禄贵妃也赶来瞧了瞧,这会与戴佳氏几个一道出来,见娜仁站在廊下,便冲着她道了个万福。
    “都回去吧。”娜仁看了看她,轻叹一声,道:“叫皇上好生安慰安慰德妃,咱们就不要打扰了。”
    众人纷纷应和,端嫔等人与钮祜禄贵妃道了别,在永寿宫门前分道扬镳了。
    死了一个孩子,便是素日没什么往来,这会也没谁笑得出来,一路沉默地回了西六宫,娜仁还要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便先与她们道了别,在恭送声中步入了慈宁宫。
    慈宁宫的消息自然是灵通的,即便太皇太后如今已不大理事,也没有什么瞒得过她的,何况是这等大事,太皇太后自然早知道了。
    娜仁一路进去,一路受着宫女太监们的礼,抬眼便见苏麻喇正在小佛堂门外翘首盼望着,与她目光相处,神情柔和些许,无声地向她道了个万福,示意她进小佛堂里。
    这里常是青烟袅袅的,一进去檀香味扑面而来,娜仁深吸一下,心里莫名地稳住了,见太皇太后跪在蒲团上,无声地闭目祈祷。
    “来了。”太皇太后也没转头,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她,只道:“德妃如何了?”
    娜仁道:“丧子之痛,如何能够轻松释然。”
    “皇帝——他如今已有了帝王气象,也不知会不会伤心。”太皇太后睁开眼,双手合十,仰头望着紫檀神龛中拈花轻笑神态慈悲的菩萨,默念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那个孩子吧,保佑这些年这些孩子,保佑……”
    娜仁垂着头,地上遍铺着暗黄卍字不到头如意云纹的厚毡子,踩上去十分宣软,她今儿穿的一双莲花盆底鞋从衬衣的裙摆下隐约露出鞋尖与缀着的万事如意流苏结,倒也配得上踩这毡子。
    小佛堂内处处布置看似简朴,实则最是讲究,不过因着是帝王之家,便有富贵至尊气象。
    她一字一句,声音哑涩,道:“便是帝王,也有骨肉之情,男女之爱,发肤之痛。”
    “那也……罢了。”太皇太后长叹一声,在蒲团上拜了一拜,捻着念珠缓声道:“愿那孩子能登西方极乐,不受轮回,不再受人间七苦。”
    六阿哥的死只是紫禁城这一片浩瀚汪洋中不起眼的一朵浪花,很快又被滚滚波涛冲散,除了受切身之痛之人,便无人在意了。
    只是宝华殿多燃了两卷经,太皇太后多念了两声佛。出了三七,德妃仍旧是温柔端庄的永和宫娘娘,仍旧大权在握,仍旧风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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