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那老好人的性子,不是会为难人的……”嬷嬷话到一半,想起永寿宫那位与贤妃关系一向不错,便略顿了顿,点点头:“您说的是。”
    不过她迅速又道:“来传话的那位姑娘说皇贵妃叫您过去用晚膳,她那有新得的几匹杭罗,叫您过去挑选。”
    方才只顾着说格格们去永寿宫玩,倒是没顾得上这个。
    大福晋闻言一怔,低头思忖着,摸不清那位皇贵妃是什么用意。
    要说嫁入宫中这些年,是从未在永寿宫那里受过委屈或是为难的,也只见那位慧娘娘笑呵呵的模样,又因受过嘉煦公主不少照顾,她对永寿宫其实观感不错。
    但如今她渐渐有些草木皆兵,总觉着皇贵妃与贤妃走得近,保不准今儿个便是贤妃托她做说客,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不安稳。
    见她这样惶惶不安,嬷嬷更为心痛,只能轻声宽慰:“往好了想,咱们夫人入宫一趟,走的是太皇太后老祖宗的门路,这位皇贵妃可是打小长在慈宁宫的,没准对咱们来说还是好事呢。”
    说着,她也忍不住轻轻一叹,“离咱们夫人入宫走动也过了几日了,怎得就迟迟没有个消息呢。”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传:“乌苏里格格和张格格来给福晋请安了。”
    这二人正是当年大阿哥立保下的那两人,因当年被敲打怕了,这些年也算是安分守己,稍有点风吹草动便缩着脖子装鹌鹑,很合大福晋的心。
    也因此,大福晋这几年里来一直都很感激娜仁。
    因为大阿哥没有纳新人的心,这两个又这样安分,着实是省了大福晋不少事。
    这会听是她们两个来了,大福晋饮了口茶,淡淡道:“叫她们进来吧。”
    无论大福晋是怎样的放心不下,永寿宫里确确实实是热闹了一上午。
    自打皎皎出嫁、留恒搬出去,当年的孩子们逐渐都长大了,娜仁这里也少有当年满是孩童嬉闹声的热闹。
    今儿上午将大阿哥和大福晋这四个女儿接来玩,倒是难得热闹了一回。
    本来,她们对于娜仁这里并不熟悉,还是有些拘束的。但没有哪个小朋友能够抗住香喷喷的点心和甜滋滋的牛乳茶、酸甜可口的果子露的诱惑,加上娜仁性格和蔼可亲又不端长辈架子,永寿宫中很快响起了小朋友的嬉闹声。
    这四个孩子都从一个“安”字,老大安欢、老二安芷、老三安萍、老四安乐,最大的那个已经知事,最小的还没脱奶香气,懵懵懂懂,两块软糕便哄得她抱着娜仁的腿喊“慧玛嬷”。
    娜仁捏捏小朋友的小脸,在心中感慨自己也成了祖母辈了,见安欢坐在一边怯生生又带着些担忧地盯着她捏安乐小脸的手指头,便忍不住好笑,又揉了揉安乐的小脸。
    安欢便小小地松了口气,抬起头与娜仁的目光相触,瞬间紧张起来。
    娜仁想了想,倾身揉了揉她的头,柔声道:“你不必害怕,是叫你们来玩的,不必如此拘束。葡萄藤下头那个秋千,说来还是你们姑姑当年带人搭起来的,不去试试吗?”
    皎皎就属于“姐不在江湖,但江湖一直流传着姐的传说”,她如今大概是每年回来一次,每次住一个月左右,在京中的时候会常常入宫陪伴娜仁左右,也会和兄弟姊妹们聚聚,一块出去跑马打猎什么的。
    又因他们姐弟感情一向不错,安欢如今脖子上挂的小长命锁还是她满月的时候皎皎遣人送回来的,胤禔也时常会提起她,故而安欢对这个不常见面的姑姑很有好感,这会听娜仁这样一说,小眼神便忍不住往秋千那边飘去。
    斯文守礼又懂事的小姑娘总是叫人喜欢的,娜仁见她这模样,笑意更深,温声道:“去玩吧,叫你小妹妹留在慧玛嬷这吃点心,没事的。”
    正说话间,茉莉又带人端上两碟子果品肉脯,娜仁见了,便故意白她一眼,道:“好啊你,我就知道你还藏着好东西素日不给我吃,今儿小姑娘们来了,你便全端出来了,可见你偏心!”
    老大不小的岁数了,她这样嗔怪着说话,还是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倒不显得别扭,或许人只要心态是年轻的,多大的年纪都不会显老。
    比如娜仁,她要是心理上对自己的年龄有深刻而真实的认知,她应该从小给福全、康熙、常宁和隆禧他们当妈,和太后姐妹相称,而不是撒娇撒遍宫中无敌手。
    茉莉对娜仁这一套是很熟悉,当即也笑着道:“素日里您好东西也没少吃,今儿好容易来几位新鲜面孔,奴才可不得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招待,好叫人知道咱们宫的好。”
    这样的主仆相处方式在宫中是很新奇的,安欢不由眨眨眼,她年纪到底还小,修行不到家,流露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惊讶与茫然。
    在她受到的教育里,御下之道要分寸拿捏得当,软硬兼施收服人心,可她额娘却没告诉她可以这样放松地和身边人说话笑闹。
    陪她来的嬷嬷见状连忙走过来弯腰倾身哄她说话,叫她带着妹妹们去玩。
    娜仁将目光从安欢那边收回,唇角勾着分莫名的浅笑,冲着茉莉眨眨眼,茉莉便无奈地笑笑,见她手边一碗冰镇梅子汤见了底,便道:“奴才将果子露给您续上,梅子汤喝不得了,太凉了,如今天还没十分热呢。”
    娜仁对身边这群养生狂魔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不大情愿地点点头,然后长吁短叹:“呜呼哀哉我冰镇梅子汤啊——”
    “慧玛嬷——”正当她全情投入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什么微有些凉的东西贴在她手上,低头一看,却是个盛着殷红梅子汤的小碗。
    这一碗梅子汤并没有娜仁方才喝的那么冰凉,因茉莉预备的时候,考虑几个孩子还小,她们的梅子汤都是井水湃的,凉却不寒。
    也因此,跟着过来的那位嬷嬷才放下心来,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微微松下。
    这一碗梅子汤入手,娜仁心都化了,摸摸安乐的小脸,道:“慧玛嬷不喝,安乐喝吧,喜欢吗?若是不喜欢这个,慧玛嬷再叫人给你斟甜甜的牛乳茶来。”
    “喜欢!”安乐笑眯眯地摇着头,她的眼型是随了大福晋,一双水杏般的眸子此时笑得弯弯的,虽然小小年纪,也看得出眉清目秀,可期来日风华。
    这边和和乐乐一片融洽氛围,阿哥所里,大福晋提心吊胆,好容易捱到晌午,忙要带人往永寿宫去。
    却被她身边的嬷嬷给劝住了,嬷嬷苦口婆心地道:“如今眼看入了夏,天儿长,只怕皇贵妃还要午睡,您去这样早,只怕打搅了皇贵妃,不然也是坐冷板凳。不妨再等等,过了午时再去。”
    即便大福晋心中急切,也不得不承认嬷嬷这话有理,登时不情不愿地坐下,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嬷嬷你哪里知道我这个做额娘的心呢!”
    她嫁入宫中这些年,连续诞下四个女儿,说她自己不急不恼那是假的,可即便再如何着急,终究这几个也是她的骨肉,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可能不疼爱不心疼。
    便是大阿哥,虽然期待有个儿子,对这个女儿也是疼爱至极,视得如掌珠一般。
    思及夫君对女儿们的珍爱,大福晋眉目微舒。
    这些年,无论婆母怎么为难,她都能咬着牙挺下来,支撑着她的除了孝道与教养,便是与夫君的情谊了。
    可惜……也不知这情谊,能存续多久。
    大福晋眸光微暗,轻轻一叹。
    第141章
    大福晋过来的时候安乐正在午睡,娜仁在暖阁里带着大的几个选料子。各色或艳丽或清雅的面料林林总总摆满了半面炕,俱是时新花样,应是当季新供,琳琅满目,真叫人挑花了眼也选不出最喜欢的。
    三个小姑娘已经纠结多时了,最大的安欢一开始还轻声细语地推辞说不好收下,娜仁只道长者赐不可辞,安欢到底还小呢,没两句便被娜仁绕了进去,红着脸坐在娜仁身边看妹妹们挑选料子,目光也忍不住在那些布料上流连。
    两个小的叽叽喳喳的,讨论得热火朝天。大福晋进来便见如此景象,不由脸颊绯红,先暗暗睨了安欢与安芷、安萍两眼,一面向娜仁万福,口中一面道罪:“是媳妇教养不周,叫慧娘娘见笑了。”
    “是我命人取出来给她们选的,眼见入夏了,天儿热,小姑娘们合该有几身鲜亮衣裳上身才是。”娜仁笑容和煦,对她道:“你先坐,等她们选完了,咱们再传晚膳来吃,今儿备的茯苓鸡汤是打一早上就文火慢熬着的,这会子味该很足了。”
    大福晋并不敢违背她,当即恭谨柔顺地应下,又款款落座,宫人看茶来,她并不细品,只借着茶碗的遮挡暗暗向几个小格格使眼色,安欢得了额娘的眼色,便不大敢挑选,又悄悄示意两个妹妹。
    娜仁将一切尽收眼中,也不明说,倚着引枕随意睨了大福晋一眼,笑着仿佛随意地信口道:“你也太小心了。我这里的料子多的是穿不完,只能装在箱子里,怕白糟蹋了。今儿难得来了几个小姑娘,我给她们挑挑裁衣裳还不成?
    论辈分,我还是她们的玛嬷呢,我的东西给她们是顺理成章的,你这个做额娘的可不要阻拦。普天下的女孩,就该欢欢喜喜地长大,多少金银华服堆砌着,叫她们觉着平常而不必在意这些小物。少年时被父母亲人捧在手心上,养足了底气,等出了阁,无论有多少苦难,都能硬着腰板扛过去,没有怕的。”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手上轻轻揉着安欢的头,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轻笑着道:“安欢也到了留头的年纪,该叫你阿玛在外头寻好匠人给你打两件首饰。你大姑姑当年留头的时候,你汗玛法也是,除了宫中备的、命造办处打造的,他还特意请江南的能工巧匠打造了许多,那些年我常打趣你大姑姑,她这头留的可是金贵了。”
    安欢听了,神情微动,眨眨眼,说不出是艳羡还是期待。
    只说大福晋,听了娜仁先前的话,大福晋眸光微暗,垂着头,轻声道:“您说的有理。”接着又笑了,“嘉煦皇姐是汗阿玛之长女,何等尊贵,安欢如何能够与长姐相较?不过她阿玛确实已给她置办了几件首饰,也算有心了。”
    说起这个,她眸中笑意愈浓。娜仁看着她的这样子,便知道她与大阿哥的感情是真不错。
    倒也是可想而知的,若不是感情真不错,以名门贵女的骄傲,大福晋不可能对贤妃谦恭礼让到那种程度而不用手段反击。
    因大福晋坐在这,即便娜仁催促,几个小姑娘也只每人选了两匹,便不肯再挑选了。
    娜仁便又指了两匹给安乐的,问大福晋:“安乐素日几时起?”
    大福晋忙恭谨地回道:“还得一个多时辰呢,这孩子贪睡,午觉睡得长。”
    “那咱们便先用膳,我再叫人装些小点心,回去的时候你带着,给安乐。”娜仁笑了笑,道。
    这边她吩咐传膳,琼枝问:“是传在花厅还是这边暖阁?”
    “花厅里吧。”娜仁道。
    宫人们忙去预备,大福晋闻言忙站起身来,娜仁态度温和,笑着道:“你不必这样紧张,我也算是受了你额娘的托?从老祖宗那转到我这,说是劝劝你,我也不知怎么劝,你便在我这用个膳,我这有二十年陈的普洱,前儿个寻出来的,你留下尝尝。”
    大福晋问她此言,便隐隐松了口气,不过复又提起心,心中隐隐有些不甘,面上笑意却仍旧恭谨。
    然而她是瞒不过娜仁的,娜仁也清楚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人家冒着得罪贤妃往后日子更不好过的风险请动自家额娘,结果最后竟是自己先被劝解,而不是贤妃受训斥,这样明显的和稀泥,大福晋又怎会甘心。
    不过她并不打算这会与大福晋解释什么。
    饭桌上的气氛古怪极了,大福晋没心情说些恭敬殷勤的好听话,娜仁没叫她侍膳,命她坐下吃,她也未曾太推辞,只低着头,捏着筷子数米粒般地吃着,一举一动都颇为拘谨,看得出的拘束。
    “你此时定是想着,我是来打圆场的吧?”娜仁忽然开口,语气平淡:“那你想错了,我是真心实意地有些话想与你说。先好生用膳,等会叫孩子们外头玩去,我有些话,要说与你知道。你能听进去多少,便全看你了。”
    大福晋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抬头,却撞见娜仁幽深中仿佛暗含悲悯的目光,心倏地一动,顿了顿,柔顺地应了一声。
    即便得了娜仁的话,大福晋心里有了些底,却更加七上八下的,一顿饭吃得囫囵吞枣食不知味,娜仁便有些心疼自家为这些菜式忙碌预备许久的茉莉。
    但大福晋没有胃口心情品尝美食,她也理解,到底是情有可原,便只能在心中默默惋惜——可惜了,这些好吃的。
    然后敞开肚皮努力奋斗,坚定地为不使美食蒙尘而努力着。
    膳后,方才听出娜仁与大福晋有话说,安欢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对娜仁欠了欠身,轻声道:“欢儿带妹妹们外头玩去。”
    “还在上午那葡萄架下头,那里日头照不到,免得晒伤了你们的小脸。”娜仁轻声叮嘱一番,又命竹笑:“你去看着格格们,叫豆蔻和茉莉预备些吃食饮品送过去。”
    竹笑沉稳地应下,带着三位小格格出去了。
    这头宫女来撤下桌上的残羹剩肴,又将大八仙桌抬了下去,留下花厅里大屋宽敞的空间。
    然后宫人又将小茶炉子架上,拨好了炭火,慢火煮茶。娜仁并不着急,只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坐定了,盯着那炉子上架着的小茶壶,仿佛在出神。
    大福晋先时还坐得住,后来见娜仁久久不动声色,她便有些坐立不安了。
    此时茶壶中的茶水已经微微有些滚起来的迹象,娜仁瞥了她一眼,大福晋忙定了定神,收敛心神,垂眸安座。
    见状,娜仁微微一笑,又静静等了半晌,那炉子上的茶水彻底沸腾滚开,娜仁默了几瞬,才徐徐伸手提起那壶,向净水涮过的白瓷茶钟里斟茶。
    甭管茶水怎样煮出来香,娜仁是习惯水一定要沸腾过才喝。如今宫中以她位尊,等闲嫔妃或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见她斟茶,大福晋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要接过那茶壶,被娜仁轻拂开她的手,斟茶毕,指了指那水波暗纹白瓷茶钟,道:“喝茶。”
    这茶钟上的纹路平时看着不显,等斟上茶,茶钟壁上的纹路便显出痕迹来,道道水波纹灵动婉转,竟像是天然生得一般。若再捏着茶钟微微地一摇晃,内里茶水摇曳,外头水波荡漾,更是仿佛活水一样。
    这样的工艺,即便是在皇宫大内,也是弥足难得珍贵的了。
    大福晋的心思却完全没有放在那上面,恭敬地谢过后,又捧着茶钟坐回去,仍是神思不属的模样,轻轻呷了口茶水,分明滚烫,喝得没滋没味的。
    比起她来,娜仁便显得淡定多、也平静多了,此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微微垂眸,轻吹着茶钟里的茶水,茶香浓郁、水雾袅袅,她眉目舒展,唇角似有浅笑,气定神闲,一派悠闲姿态。
    若不是此时大福晋正满心焦急,平日里在宫中看到这样的人,她心中多少也会生出几分赞叹——能在宫中保持这样悠闲宁静的心态的人课不多。
    但此时,大福晋俨然没有那个心情。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慧娘娘……”
    “这茶啊,就是年份越久,主人能耐下心存着的,滋味越是香醇浓厚而无苦涩之意。”娜仁徐徐道:“做人呢,多少也有点这个意思,能耐能住性子,守得住本心的人,最后的日子都不会差。我看这些年,你就做得极好。”
    大福晋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苦笑一声,“媳妇倒是宁愿没有这一份忍耐的功力。”她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着娜仁,“媳妇不准备继续忍耐下去了,若是再忍下去,只怕几十年后,媳妇便要家破人亡,没有归处。”
    越说,她情绪越是激动,最后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通红,眼角湿润。
    娜仁笑了,“我并没有叫你继续忍下去的意思,只是感慨一番,夸你的心性好罢了。”她目光带着些宽慰与安抚,示意大福晋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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