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留恒对此莫名坚定。也为了安娜仁的心,他从未表露过想要随军上阵之心。
    如他所想的,如果留恒上了战场,娜仁是绝对放不下心的。
    历史上的纯亲王一脉似乎并未传承下来,她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代出了问题,但她可以肯定她从未听过纯亲王留恒这个名字。
    比之实打实活到康熙六十一年的康熙,留恒的生死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她不敢保证留恒上了战场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归来,而不是如他的阿玛一般……
    所以她不敢赌。
    但她又不会阻拦孩子奋斗上进为国立功,如今康熙不许,留恒自己对此不在意,倒是正好遂了娜仁的心愿。
    不过这段时间娜仁又有了些别的担忧,不为旁的,盖因这段日子留恒常往京郊的道观跑去,娜仁又捡起十几年前的忧虑,生怕留恒出家了去。
    这日是班师回朝后,四阿哥来向娜仁请安,留恒与他也一道过来了,小兄弟两个坐在椅子上,娜仁命人看茶又端了点心吃食来,对四阿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你福晋牵肠挂肚的,可忙坏了。
    我看她将那些东西也都预备得差不多了,倒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只有些补身的药材,与两匣子治刀箭伤极好的药,是我大哥这些年用惯的方子,他一直领兵,这些药是他用着极好的,我向他要了方子来,命太医院配的,你带回去用着吧。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落了什么伤可不是小事,真落下什么病根,你可还年轻着呢。”
    她当然不是只配了一份,贤妃、荣妃和戴佳贵人那边她也命人送过去了。戴佳贵人是通医理的,她得了药,度其方剂,便知道是极有效验的,登时也没耽搁,直接叫人送到了阿哥所去。
    倒是四阿哥这一份,娜仁没叫人送去永和宫,而是等他回朝之后才给了他。
    四阿哥笑着应了,道:“多谢慧娘娘关心。前番汗阿玛收到书信,言及长姐有孕,却没细说,怎得回京来儿臣一问,长姐却未曾回来?”
    “别提这个了……”娜仁轻叹一声,“她倒好,有了好消息命人将信送了回来,可人几时回来却是遥遥无期。你汗阿玛也急,昨个还和我念叨,你说她若是将孩子生在船上,或是生在异国他乡,是个什么道理嘛,而且海上的环境,也不适宜女子养胎。”
    四阿哥听了,赞同地连连点头,“汗阿玛此言极是。”
    “可她也是个大人了,眼见着要为人母,我们做阿玛额娘的,也不能强行要求她什么,她自己心里有数便罢了。”娜仁道:“我也是这样劝你汗阿玛的,总归人家丈夫,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都没急着回京,便知道人家小夫妻是心里有数的,我们干着急,也当不上什么用处。你长姐那个人你知道,主意正得很,性子又倔强,有时候想想,我能在皇宫大内养出这样的一个孩子,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她说起来面上倒没什么疾色,只似是无奈,又十分平静。
    娜仁相信皎皎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四阿哥微微拧眉,不大赞同,“可海上风浪甚大,并不平静,船上的环境与京中也是万万不能比的,还是更该劝劝长姐。”
    大概这个时候,他连书信的腹稿都打好了。
    娜仁见状,无奈一笑,“你且劝吧,我是劝过了,人老人家半句没听进去不说,还反过来劝了我一通。……倒是留恒,你可以好好劝劝他,这繁华红尘美景如云,他小小年纪,沉溺于那道书禅机之中,只怕移了心性。”
    见她话锋猛地转到留恒身上,四阿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留恒却无奈一笑,道:“娘娘放心,我真没有要出家的意思。只是……您且等着吧,如今不过在实验阶段,若是真成了,那便是有利于国民的好事。”
    娜仁狐疑地看了看他,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自家娃。
    不过等结果真的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一口茶水含在厚重险些喷出来,虽然将将忍住没有失仪,但还是连连呛咳。
    本来心情十分激动的康熙忙问:“阿姐你怎么了这是?”
    琼枝也忙凑上来给娜仁拍背,娜仁顺了口气,摆摆手,“一口茶没咽对劲,呛着了。你继续说,留恒炼丹练出个什么?”
    “倒也不是正经炼丹练出来的,本是想着讨阿姐一笑,用个诙谐有趣的说法,没成想却把阿姐激成了这样,实在不该。”康熙自顾自在心里也把说法圆上了——毕竟娜仁对留恒去道观这件事一向颇为敏感,这会反应如此激烈倒也是情有可原。
    思及此处,他在心中轻叹一声,对留恒颇为怜惜——真是在外头无论立了多大的功,进了永寿宫都得乖乖盘着听训。
    这样一想,康熙更是满心的唏嘘,但在娜仁的追问之下,他还是笑着道:“咱们恒儿发明的这东西可不了得,凝固之后坚硬如石,所废之料又不难得,可未于国有大用,为国立大功!此物若是应用于国家水利之上,不知可以免去多少场灾祸。”
    娜仁听着,又问:“那是种什么土,如此厉害?”
    康熙见她如此有兴致地追问,心觉十分难得,便也细致地与她解释:“是石灰石、黏土调制配比而得,其中工艺并不算十分复杂,不过如此构思难得。这烧窑制瓷如今也有千年,道教烧丹炼汞更是历史悠久,竟然无人将这东西练出,而是由咱们恒儿发明出来,可见这头脑缘法啊,不是人人都有的。”
    说起这个,他颇为骄傲自得。
    其实也难怪,虽然满人入关也有几十年,但一直以来,因为人口基数问题,也因为文化源流问题,不得不展臂拥抱汉文化,某些时候,康熙是会感到隐隐的不甘的。
    如今所有火药、指南针乃至宣纸、活字印刷这些都是汉人发明,再向久远追溯,丝绵纺织、农物种植,也都是关内大地上先开始盛行。
    可以说素日里,一穿一行、一食一用,都源于汉人。
    这样想来,即便如今满人坐拥江山,于文化上,大部分的满人还是不大自信的。若再往大了说,在火器一事上,康熙颇为忌惮的愿意,无非是在其上有建树的是汉人。
    他常说先祖在马背上打赢了前明的红衣大炮,可其中付出了多少人命鲜血,代价何等惨烈。火器是何等的利器,若是掌握在手,我军如虎添翼,他就不清楚吗?
    但因己方没有人能够掌控这项技术,他便只能持打压态度,免得真有反清复明的势力掌握此等利器,然后将火铳口对准大清。
    对他这些心理,娜仁多少了解,也不想对此发表感想。
    只是有时候,想起因为在科技上固步自封导致后人付出的惨烈代价,她开口想劝,却又觉着无力。
    这些话扯远里不提,只说当下,听着康熙的形容,娜仁总觉着这东西莫名熟悉,但听了配方配比,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听康熙描述,心中存了几分期待。
    又听康熙说,要将那东西取名为“纯王土”,娜仁一口茶水又险些喷了出来,呛咳好几声,才瞪圆了眼睛看向康熙,“你这取的是什么名字?”
    一来土,二来……纯亲王府已有了战功赫赫的先王,她真的不希望,如今位上的纯亲王也声名远扬。
    如今康熙在位,他自然不会忌惮留恒,但谁能保证日后君主对纯亲王这个铁帽子王爵便不会有所忌惮呢?
    康熙自然是了解娜仁的,对娜仁的所思所想,他心知肚明,当下即道:“此名简单质朴,朗朗上口,叫人一听便知道这土是纯王发明的,其实若非纯亲王土叫起来太费口舌,朕觉着纯亲王土也是极好的。”
    言罢,他微微一顿,又十分笃定地对娜仁道:“保成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人。”
    “……那后代帝王子孙呢?”娜仁轻叹着道:“难道代代帝王,都能容得一个在百姓间声名远播的铁帽子王吗?”
    她不想与康熙说未来即位之人未必是太子,其实以留恒与四阿哥的感情,她并不担心留恒会在雍正朝被忌惮,若是即位之人是太子,或许她才会存有几分担忧。
    而雍正之后……历史上那位乾隆爷,可不是什么心胸开阔选贤举能之人。
    若论小心眼,雍正乾隆这爷俩绝对能在清朝帝王史上傲视群雄。
    但雍正有一个好处是他不会随意猜疑真正亲近之人,便如历史上的怡亲王,虽然青年早逝,那他未曾受帝王猜忌,也算臣子善终。
    而如今看来,留恒与四阿哥的关系是很铁的,他们俩比日后的十三阿哥与四爷,多了好几年的形影不离,革命友谊是自幼打下的,更是不同于旁人。
    娜仁这样想着,心里乱七八糟的,总觉着不安心。
    好在后来听说留恒一力抗住,没叫这名字传出去了,两方僵持不下。康熙有借此宣扬满人宗室之能的意思,但留恒活得清醒,娜仁能想到的顾虑,他自然也能想到。
    这样的僵持最后由娜仁打破,在她亲眼见到那实物之后,惊呼一声:“水泥?!”
    然后她又不由懊恼:其实当日听康熙形容叙述,她便感到有些熟悉,却又死活想不起来是什么。如今亲眼见到实物一看,可不就是水泥吗?
    随即记忆便纷涌而来,当年死记硬背过的化学式也勉勉强强记起一办,化学苦手的娜仁苦笑一声——这都什么事啊。
    其实她对这些东西记忆真的不深,她当年学文科,化学物理都学得稀巴烂,是和她的历史、政治形成鲜明对比的稀巴烂。
    若是她能记着这些,早就在外呼风唤雨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没准连皇帝都反了,建立民主共和制了。
    可这不是没那水平么。
    在她的记忆中,水泥似乎不是波兰人就是英国人发明的,和中国人是没大关系。
    但如今,这玩意在清朝出现,其中的变数……无非是一个留恒。
    娜仁不由转头去瞧留恒,难不成……不会,这小子打小就是由她带大的,脑子里想得什么,她一打眼便能看出来,若真是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没有人能够在两个时代无需适应便无缝衔接,现代人穿越过来,最初总会有些不同之处,比如她当年,出生一声没哭,小的时候睁着大眼睛发呆,把她阿布和额吉吓坏了,生怕她出生就是个傻的。
    但留恒小时候的表现,绝绝对对是个正常孩子,该哭哭该闹闹,性子也完全是他阿玛和他娘的结合体,怎么看怎么不想是个穿越过来的。
    那就是科技树技能点亮了?
    如今娜仁是愈发肯定历史上没有留恒这个人,这样算来,也算是她的蝴蝶翅膀对这世界有了些影响吧。
    娜仁长长舒了口气,神情变幻莫测。
    然而留恒听到娜仁叫出的这两个字,却瞬间一喜,拍掌叫好:“‘水泥’,此名生动形象简单质朴朗朗上口,乃是此物命名的不二之选啊!”
    少见他情绪如此激动的模样,可见为了避免自己的名字从此和这土联系到一起,留恒是很豁得出去的。
    康熙眉心微蹙,却也缓缓道:“此物用时以水调和,水泥二字倒也适用。不过阿姐怎么想出这个名字了?”
    他略带疑惑地转头去看娜仁,娜仁眨巴眨巴眼睛,十分镇定地指了指庭中的两个木桶之中的东西,“水、泥,和一起,水泥。”
    “倒是生动形象,简单直观。”康熙失笑,又斜睨了留恒一眼,点点头,道:“也罢,既然恒儿不愿以自己的封号为此物命名,那就叫水泥。这名字虽然简单朴素,但细细琢磨,倒也有可取之处。”
    原本安静立在一旁,正盯着那调和出的水泥发呆的太子闻言,眸光闪烁,又微不可见地轻轻松了口气。
    娜仁将之尽收于眼中,心中微微一叹,面上却笑道:“那这名字算我取的喽?你们爷俩僵持这么久,没成想最后竟是我坐收渔翁之利。”
    康熙笑道:“阿姐这名字取得极好,细细琢磨,可取之处甚多,百姓们定然也容易接受。”
    留恒默默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直到康熙睨他一眼,方才淡定地收回了目光。
    啊,今儿个的天可真是好。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正想着,天边忽然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梁九功忙禀:“万岁爷,您瞧那边乌云都聚起来,怕是要下雷阵雨了。”
    “把这些东西撤掉吧。”康熙道:“咱们且回殿中避避雨,总算是来了一场雨了。”
    娜仁笑着点点头。
    留恒这算是一波激起千冲浪,前朝后宫的目光再度聚于这位小小年纪承袭王爵,身体先天不足又常往道观走动,本来被断言为此生怕无甚功勋,不及乃父半分的小纯亲王。
    前朝是因为明白水泥之中,而后宫,多半是因为皇帝对于“水泥”的看重。
    娜仁的永寿宫再度门庭热闹起来,不少嫔妃凑过来拍她马屁,把她夸得天花乱坠,多会教育孩子,仿佛她是当代蒙台梭利一般。
    当然也有明里暗里说酸话的,宜妃便是其中之一。
    她这个人,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对娜仁她是怕的,也存着尊敬,但一酸起来,也就顾不上什么了。
    五阿哥跟着康熙出征一场,回来不过得了些寻常赏赐。要说阿哥们都是如此,倒也没什么。但如今忽然出来个留恒,却不是皇帝亲子,但打小在宫里长着,又袭了他阿玛的爵位,从前顶多是因康熙的话,叫人当他如皇子一般的待。
    可如今他发明个泥巴,叫皇帝十分重视,对他万分抬举,竟连几个在前线立过宫的皇子都不如他!
    宜妃对此分外不满,在娜仁面前难免说几句酸话,倒是不算十分难听,她也不敢在娜仁面前十分放肆,不过是说些什么“早年见小纯亲王身子不好,却没想到还有今日的出息”,或是“倒是可惜,纯靖亲王竟然无缘见到儿子建功立业的一天。”
    这本不是什么太刻薄的话,正常妇人拈酸吃醋起来都能比这个话要狠。
    但落在娜仁耳中,她却觉着分外刺耳。
    留恒的身子不好,是先天胎里带的不足,但即便是这样的不足,也是阿娆倾尽一身元气尽力添补过后,留下的空缺,这些年,娜仁与唐别卿花了多少心思,才将留恒的元气逐渐补上,但幼年,留恒几度在生死边缘挣扎时的艰险,娜仁从未忘记过。
    宜妃头一句,便是扎在娜仁心里的一根刺。
    再往后,更是叫娜仁再也压抑不住火气,勃然大怒,冷冷看了宜妃一眼,沉声道:“若是不会说话,便不要妄自出言,本宫不乐意听痴人蠢话。”
    第144章
    娜仁话音一落,殿内气氛瞬间凝滞住,多数嫔妃低头闭口不言,紧紧盯着地上铺着的藏蓝底玉兰花纹地毡,恨不得立时便寻出一条缝钻进去。
    通贵人微微拧眉,目光幽幽暗含关怀地望向娜仁,见佛拉娜已第一时间起身走到娜仁身边端茶与她,劝她消气,方才微微松了口气,也如其余嫔妃那般低下头,老神在在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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