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是不适合告诉孩子的,不然容易影响刚才她甩钱的伟岸身躯姿态。
    留恒心中却已是了然,听娜仁继续道:“你阿娘当年给了你姐姐一枚玉令,如今我把这个给你,倒是一来一往,或许冥冥之中,一饮一啄,一切自有定数。这些钱你也拿着,你阿玛阿娘留给你的,是叫你成家立业、王府绵延立身用的。我知道早年为了那水稻你就败霍了不少,余下的好歹是个念想,你就不要动了,用这些吧。左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在宫里也没处花,这些年光存钱了。你姐姐那边从前还能用上些,这些年也是只给我进不给我出,好在你这里还有个出去的地,没叫我这银票生了虫。”
    说着,她轻轻一叹,颇为唏嘘的模样。
    便是楚卿并不将这些看得十分紧要,听了之后还是忍不住看了娜仁一眼,颇为钦佩。
    如此心境,果然不凡。
    然而留恒并不愿意拿娜仁的钱,二人争论不休、分别振振有词,都说得很有道理。
    可惜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还是各退一步,留恒表示银钱可以收下,但玉令就不必了。
    娜仁甩银票好歹成功了,便也同意留恒这个提议。
    对于留恒打算如何将这《国报》建立起来,娜仁没打算多问——对孩子们的事业,她从来不多过问,也不会指手画脚。
    这两个孩子都比她有勇气,也比她有魄力。
    她还多说道什么呢?能帮上什么便帮些什么吧。
    只愿他们一切顺遂,前路坦荡。
    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说服你皇伯父的?”
    说起这话的时候,她不自觉压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又仿佛做贼一样。
    她心知肚明,若是留恒按照刚才的言辞说与康熙听,只怕如今宫中便不是这样风平浪静了。
    嗯……留恒脸上可能已经一左一右地套上两个字,左边是“逆”右边是“子”。
    不是康熙的逆子,是爱新觉罗家的逆子。
    留恒早就预料到娜仁会问这个,轻声道:“我与皇伯父,自然是另一套说辞。都是教化于民,往哪个方向教化可就说不定了,您说是吗?”
    娜仁会意,忍不住轻笑。
    又过了一会,她轻声道:“我的孩子,愿你成功。希望你常被阳光笼罩,心中有朗朗正气,愿你前路顺遂,也愿你做个幸运的孩子。”
    留恒道:“只要有您在,我永远都是个幸运的孩子。”
    他这个年纪,说是孩子未免有些幼稚了。娜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还说得如此真情实意。
    当即心中也说不上是熨帖还是酸涩,只笑了笑,揉了揉留恒的头,便如他小时候一样。
    这一番谈话,除了楚卿、琼枝与竹笑,便没有第六个人知道了。
    留恒是个心中有光的孩子,只要下定了决心,那么一步一步,他总会做到。无论面临多少风雨、坎坷、困境,他都绝不会退缩。
    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娜仁再清楚不过了。
    也因此,她感到十分骄傲与自豪。
    而另一个孩子呢?
    皎皎在京中过了年,甫一开春便带着安隽云与柔维动身离开,准备再度奔赴她的星辰大海。
    娜仁已经习惯了每年的送别,只在皎皎临别前入宫的那日里,如从前一般,将新求来的护身符为她戴上,然后笑着嘱咐一句,“一帆风顺啊。”
    不同于往年的是,今年皎皎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腰,脸颊紧紧贴在她身上,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地道:“等柔维大了,女儿便回来陪您。”
    然后,又微有些懊恼地道:“但或许也不会太近,总归在国境内,相见的时候能更多些。”
    娜仁却是一惊,很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她习惯了别离,也做好了或许她弥留之际女儿都不能在身边的打算,故而猛地一听这话,她颇为惊讶。
    等回过神来,却又忙道:“可你外头那一大摊子——”
    “我终究是大清的公主,很多事情做起来并不方便,而我的下属,对这片土地也都留有眷恋。”皎皎笑道:“那就把那些事情,留给柔维去做吧。又或者,看她自己想要走到哪一步。她很有野心,又足够坚毅,比之我,又少了许多挂碍。或许……她能够走得比我更远吧。”
    “而我——”皎皎扬起脸,看向娜仁,笑着,分明是为人母的人了,眼睛还是清清亮亮的,笑起来十分好看,“女儿只求能够陪伴于您,至少,在您晚年,女儿能在您身前侍奉,不离左右。”
    “但那可能会有些难。”娜仁对自己的女儿简直太过了解了,心知肚明皎皎即便回国,也不可能常住京师。
    如果皎皎是她所猜测的那个打算,那么皎皎日后定居或者长居的地方,应当是南方。
    到底天高皇帝远,富庶之地,与海外接触也多,更方便皎皎行事。
    皎皎轻声道:“至少同处大清境内,女儿来去也会方便容易些。这些本不该是如今说给您了,女儿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都安排好了再告诉您。但……女儿不想您沉溺在孤独之中。”
    乌嬷嬷过世,娜仁看起来并没有沉溺在悲痛之中,但皎皎清楚,她受到的打击绝对是最大的。
    故而她才会将此事说给娜仁听,好歹叫她心里有个盼头。
    “你们两个啊——”良久之后,娜仁轻坦一声,如那日揉留恒的头一般,也揉了揉皎皎的头,话语间带着鼻音,又似是轻笑一声,“我这一世,最不会后悔的,便是养了你和你弟弟两个了。”
    皎皎的脸颊在她的衣袍上蹭了蹭,声音轻轻的,低声呢喃,“能被养于您的膝下,受您教诲,也是女儿一生最大的幸运了。”
    母女一处,温情脉脉。
    无论前景规划得如何,如今,皎皎还是要启程的。
    过了年,天气稍暖、水路好走的时候便出海,一家人带着娜仁预备好的各种可以长期储存的吃食上路,又是一年,冰雪初化的时节。
    然后皎皎或许会在年前或者转年的年前归来,团聚一场,转年再扬帆启程。
    但若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故,或是婚嫁,或是有人去世,娜仁也会送信给她,知会她一声,至于应不应该回来、会不会回来,端看皎皎自己了。
    而今年……也确实是出了意外,没能等到过年,皎皎便回国入京了。
    事情要从今年秋狝说起。
    娜仁去年便没过去,又出了那样的事,康熙今年本来打定了主意要把娜仁拉过去散散心,甚至搬出了远在草原的博尔济吉特氏老太太做说辞,说母女一别几年未见,好歹见一面。
    但娜仁出奇的坚定。她今年莫名地不愿离开京师,非常固执,康熙说了许多次也没劝动她,最终还是无奈上路。
    只临去前,又对娜仁道:“阿姐你若是想要去散散心,或是想念老国公夫人了,随时遣人传信,朕叫人来接你。”
    “好,去吧。”娜仁眉眼弯弯地叮嘱,“岁数不小了,路上仔细些。塞外风沙大,好在行宫建成了,热河那比猎场里宜居些。要随时注意添衣,参茶可以改用参蜜茶,秋日里爱上火,有一包包配好的决明白菊枸杞茶,记得适时沏上……”
    后头的话是对着康熙说的,也是对着梁九功说的。
    梁九功自然仔细记下,康熙对着等谆谆关怀十分受用,带着笑听着。
    最后还是娜仁长舒了口气,道:“好了,时候到了,去吧。我在宫里头,等着你们回来。”
    早就等候在一旁的几位皇子齐齐向娜仁施礼,“儿臣们去了,皇贵额娘保重身体。”
    太皇太后年迈,身子骨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到这边来吹着风送别,太后近日偶感风寒,也在宫中安养。
    故而送到宫门处的,也唯有娜仁带着众嫔妃。
    嫔妃中随行的多是老队伍了,四妃自不必说,还有近年新宠和嫔,并几个年轻的贵人、常在之流。
    来送别的自然是留守宫中的,位份高的多半都没有和康熙眉来眼去,在他面前献媚的习惯,除娜仁之外位份最高、就站在前端的宁雅更是老神在在,满脸写着:怎么还不走呢。
    看得后头那些挤不上来的低位嫔妃眼热得很,恨不能以身相替。这样得天独厚的位置,你就上去和万岁爷说两句啊!
    一小答应愤愤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在心中很不文雅地暗道:占着茅坑不拉屎,说的就是你——们!
    这个“们”里,包含了端嫔与因高位走得差不多,也站在前列的通贵人、定贵人等人。
    宁雅对此无知无觉,默默地想:怎么还不走啊,这都快晌午了,娜仁说等会去她宫里吃羊蝎子锅,这会肉不都煮烂了?
    牙口一向很好的佟贵妃满心悲痛!
    第167章
    慈宁宫内静悄悄的,殿内萦绕着一股子汤药苦涩浓厚的气味。寝间内的落地罩下垂着明黄色流云卍字不到头花纹的轻纱帐子,几个宫人屏声息气地候在内殿里纱帐下,偌大的慈宁宫,不说咳嗽声,连宫人间重一点的呼吸声都不闻。
    苏麻喇已然年迈,早就不为太皇太后守夜了,如今却亲身坐在落地罩外的小杌子上,侧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太皇太后打上了岁数,肺脉便不大好,在娜仁看来就是支气管和肺子都不大好,这倒是常见的老年病,况太皇太后年轻时也爱肺热咳嗽。
    这一点在娜仁常年锲而不舍的雪梨银耳杏仁百合荸荠等等煲汤灌下去之后,本来已有了好转。但打前几年开始,太皇太后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年轻时的老病也渐渐重现。
    苏麻喇虽年纪不轻,眼睛也不大好了,但耳朵一直不错,年轻时候能够耳听八方,如今也不差,此时侧耳仔细听着太皇太后的呼吸声,少有一顿或是猛地一重一轻,便忙要撩开帐子进去瞧瞧。
    娜仁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如此场景,先是一笑,又有些无奈,轻轻开口,“嬷嬷,我叫饽饽房送来的小点吃食,你出来用些吧。我在这里守着老祖宗。”
    “您也一夜未睡,怎不在宫中多歇歇?”苏麻喇同她走出来寝间来,不忘叮嘱伶俐细心的小宫女多注意着太皇太后。
    二人一直走出暖阁,到正中的明间来,四周宫人又对着娜仁无声地行一礼道了万福。苏麻喇轻声道:“娘娘别看老奴这把老骨头了,可正经还能支撑些时日呢。您也别仗着年轻生熬,仔细伤了身子。”
    娜仁笑了笑,道:“您想想自己前头说的话,再和后一句劝我的比一比,也是没有道理的。当然是越年轻的熬起来越轻省些。您就出去吃茶用些点心,我在这瞧着,等会太医应该就来请脉了,您吃点东西,好好养养精神,等会听起来不至于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说完这话,她又瞄到自己手上捧着的小匣子,反应过来,招手将福寿叫了过来,低声嘱咐,“这是我新配的香料,多选用花叶果皮入香,香气清新,在殿中燃起,或许可以驱散些药气。”
    如今慈宁宫上下确实深受药气所扰,他们也就罢了,太皇太后虽然每日都昏昏沉沉的,却也被药气熏得头疼。
    可这用药熏蒸却也是太医开出的方子,不敢随意撤下。想在不用药的时候点些香料熏一熏,又怕冲了药性,问过太医,常备的几味香料都不可用,福寿对此十分苦恼。
    听娜仁这样说,她便是一喜,却还是微微迟疑了一下,娜仁见状了然,便对她道:“放心用吧,我问过唐别卿了,他说这些香料都是可用的。”
    “唉。”福寿这才放心,笑着接过那匣子,苏麻喇在旁轻声道:“又叫小主子您费心了,您有这功夫,多歇歇才是。”
    “这会子,能为老祖宗做些什么,便是我最欢喜的了。便是休息,我也休息不安心。”娜仁轻声道。
    言罢,她见苏麻喇仍然在这,微顿了顿,又道:“小厨房忙着给老祖宗煲汤温粥,小茶房忙着熬药,我在我宫里命人熬了一大锅奶茶带来。因这天儿热,给他们的是冰茶,琼枝在外头看着分呢。给您留了温温的,您就这点心吃,好歹先用些。”
    好说歹说,总算把苏麻喇劝出去了。娜仁来到内殿,在苏麻喇原本的位子上坐下,对原本守在那里的小宫女轻声道:“你也出去吃茶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呢。”
    小宫女微有些迟疑,娜仁一笑,道:“去吧,你对我还不放心不成?”
    她是带着打趣随口一句,小宫女却忙道不敢,恭敬地向她欠了欠身,躬着身退下了。
    留下娜仁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殿中,盯着纱帐窗幔上流云卍字不到头的花纹,心中情绪莫名。
    这纹样是上佳的,可以说是最吉利的了,绣娘这些年进给慈宁宫的纱幔、帘帐,多半都是选用这种纹样。
    太皇太后也喜欢,这样下来的结果便是慈宁宫内这种纹样遍地开花。
    都说这纹样吉利,老年人用最好不过,尤其是常年礼佛的老年人。可这纹样,真的就能保佑太皇太后平安熬过这一劫吗?
    娜仁眨眨有些酸涩的眼,告诉如今:如今还不是落泪的时候。
    如果神佛真的有效验,那她愿意为庙里添香油、为神佛铸金身,可怕就怕在——娜仁目光幽深地盯着那纱帐,仿佛要透过纱帐,看向被落地罩罩在里面的人。
    可怕就怕在,此时神佛亦无所能为。
    唐别卿说太皇太后若是保养调理得好,挨过今冬,或许能再有个好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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