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绻凝目看他,在夜色中亦能瞧出他脸色苍白,满目俱是寂寥落寞之色。他低声劝慰道:“你莫要为兵败而伤神,而且我们斩杀妖兽也不少,也不算兵败,只算得是势均力敌。只是龙大哥和林姑娘他们被那妖兽吞噬,太让人震惊伤心了些。”
    覃云蔚道:“我听说龙姑娘一直在哭,心中愧疚得很,觉得是我太无用,才导致如今之局面。”
    韩绻忽然发现他扶在城垛上的手有些微微发抖,骨节处苍白若雪,他心中暗惊,忙摸出一粒丹药道:“张嘴。”
    那是两人和聂云葭分别之时聂云葭交付韩绻的灵丹,可暂时压制覃云蔚的心悸发作。覃云蔚却不知那是何物,只管依言张嘴吞了灵丹。
    韩绻伸手握住他的手,觉出冰凉彻骨,不禁叹了口气,他想覃云蔚毕竟还是年少了些,见过的生离死别太少,比不得靳文蕖等人处变不惊,于是温声开解他:“你就是在檀迦洲打那几个海妖兽太过顺利了些,因此才觉得此战结果无法接受。可是你想想看,我们对付九靥,那是有备而来守株待兔,且云天从前便研制出了如何应付海妖兽的法阵。这陆妖和天妖,你们却是没什么对敌经验,那璃天一个城一个城地吃过来,已经吃了多少人,连诸多合体修士亦拿他无可奈何,又岂是你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拿下的?”
    覃云蔚压制住心疾,情绪也跟着镇定许多,点头道:“我懂,以后我必不会如此。”
    韩绻道:“对呀,林姑娘与我也是一见如故,在我们初到无极洲无人搭理之时多般照顾,我们要想法替她报仇雪恨才对。至于龙大哥……”
    他话语忽然被城楼下一阵嘈杂之声打断,韩绻一怔,听声音竟是龙青葵在哭诉着什么,接着是守城修士劝慰之语:“龙姑娘,你要出城去报仇,你这不是去送死吗?没有靳前辈的令符,我们决不敢放你出去,你快回去吧!”
    龙青葵也知道出去是送死,但此时已存了求死之心,因此依旧哭闹纠缠不休。那修士哄不下她,不免束手无策,另一个修士忽然灵机一动,想起适才似乎看到覃云蔚上了城楼,忙道:“覃少主在城楼之上,你去问问他,看他肯不肯放你出去。若是他应允,我们自是不敢阻拦。”
    龙青葵闻言呆了一呆,犹豫片刻,终于上了城楼。这大半夜的,覃云蔚竟然和韩绻依靠在一起,纵然两人是同门师兄弟,这也恁亲热了些,她顿时脸色微沉,冷冷看向两人。
    覃云蔚不动声色,韩绻却仿佛外室被正房抓了奸一般,说不出的尴尬别扭,忙趔趄着离覃云蔚稍稍远些,试探道:“龙姑娘,你可是想出城寻仇?此事千万轻率不得。”
    龙青葵冷声道:“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我哥哥和林师姐都丧生于那妖兽之口,我自己孤单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随着他们去了,省得到处碍人的眼,遭人厌弃。”
    两人听她发作,竟是无言以对。龙青葵恨恨瞪两人一眼,忍不住又道:“那璃天明明和九靥是同阶修为,你们在檀迦洲打九靥打得好好的,为何却屡次败于璃天之手?”
    第89章 眼镜
    韩绻无奈解释道:“妖兽和妖兽也有不同, 璃天和九靥同阶修为不假,但他已炼成水火不侵之体,我们的日月双焰半点作用也无,并非不肯出力杀敌。且当时对付九靥的大阵,对付璃天却是不行,这个你可以回去问你靳师姐,看我所言是否属实。”
    他越好言解释, 龙青葵反倒越发愤怒:“我不信, 我不管, 你们明明是恋奸情热,舍不得出力杀敌,怕送了性命而已!可我哥哥死了,我林师姐也死了,为什么他们就可以送命?”
    她指着覃云蔚, 激怒之下口不择言:“你若是不肯承担此重任,你就不要接那枚主事人的令符!如今接了令符, 杀敌却不肯出力,这是为何?”
    啪嗒一声, 她眼前地下忽然多出一枚小小令符, 闪着些微灵光,却是覃云蔚把那枚代表楼凰城主事人身份的令符掷还给她:“你拿去还给靳前辈,我只是却不过师姐的面子,你别把我想得太高尚。”
    龙青葵呆住了,她有什么资格拿了这令符去送还靳文蕖?如此大事, 比不得私下里和师姐调侃嬉闹,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她仿佛遭了火燎,踉跄后退几步,要避开那只小小令符。她心中也知自己太过无理取闹,然而没有台阶可下,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顿足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韩绻叹口气,只得去把令符捡了回来,硬塞回覃云蔚手中,低声埋怨道:“她心里难过,就让她发泄两句好了,何必跟她较真,弄得她这般进退两难的。”
    龙青葵听到他的话,却哭得越发凄惨,韩绻想去哄她,又觉得无处下手,支吾道:“你……你别哭啊,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可好?”
    龙青葵呜咽道:“我不哭我能怎么办?我家人多,父母又早逝,同一辈的姐妹们争起什么东西,从来都不手软,一直都是我哥哥护着我。入了师门之后,又一直是我师姐护着我,以后没了他们,你觉得我会落个什么下场?我修为就这么高,既然无法报仇,还不能让我去死?”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被自己适才所言之天地无助孤单悲凉的境界吓住了,这是现实,赤裸裸就在前面等着自己,不是为了卖惨臆想出来的。龙青葵蹲了下去,将脑袋埋在双臂里,哭声却渐渐小了,只是抽噎不止,仿佛要缩成小小一团,恨不得缩到墙砖地缝中去。
    韩绻见她这般哭法,心急火燎束手无策,来回乱转几圈,忽然想起了一事:“龙姑娘,我听说璃天吃了人后,会把魂魄留下戏弄一番再处理掉,你看你师姐的魂魄就被他封存在玉璧里,想必你兄长亦是如此。此事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你莫要寻死觅活的,我们再想想办法,好吗?”
    龙青葵一怔,抬头泪眼朦胧望过来,哑声道:“你说什么?”
    韩绻一时踌躇不决,只转头望了望覃云蔚,覃云蔚也正回望他,却是默然无语。
    龙青葵却忽然站起身来,来回将两人打量片刻,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覃少主,我知你对我二人的婚事不满,一心想解除婚约,其实我……我也不大喜欢你,只是师姐们都夸你好,所以我不舍得放弃婚事,毕竟一个女子,想嫁个可靠的人挺难的。你看我靳师姐就上了你大师兄的当,害得她到现在还是兰房独处。这样吧,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你只要能让我哥哥和林师姐死而复生,我自会厚着脸皮求得宗门和我的家族为我们解除婚约。他们若是不肯应允,我就削发为尼直接入了空门。但你若是做不到,就莫要怪我厚颜无耻,你纵然再厌弃我,我这辈子也就赖着你不放了。我知你和韩师弟两心相许,我也并非无成人之美之心,可是我若是日子不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她一句句道来,语气郑重不容置疑,覃云蔚脸色微微一震,沉声道:“你可说话算话?”
    龙青葵道:“我自是说到做到,若有欺瞒反悔之处,让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韩绻亲眼看到璃天两次均是一口就吞噬了整个人,连皮毛都不曾剩下半点,但他见龙青葵一脸执拗之色,而覃云蔚似乎对此事期盼之极,他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龙姑娘,如果你信得过我,这就去找一找你兄长和林姑娘的遗物,看是否有发丝等物留下,若能发现一二,速速动用灵力以玉匣封好给我,等此战结束回转云天后,我可勉力一试。当然最重要的,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他二人的魂魄,哪怕是残魂断魄亦可。”
    龙青葵听得一脸茫然之色,尔后顿悟,忙道:“我这就去!”一溜烟疾奔而去。
    覃云蔚待龙青葵离开,转首询问韩绻:“你什么打算?”
    韩绻道:“就用他二人之毛发,试一试阴阳幻生之术。”
    覃云蔚一时沉吟不语,片刻后道:“若是魂魄能得救,他们可以修死魂道,修到合体境界之后,由渡劫前辈出手相助,也有塑体重生之可能。至于阴阳幻生之术,你从前不曾用在人的身上,若是不成也还罢了,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可若是能成,此法术却过于逆天,传扬出去后果难料。”
    修行之路艰难无比,在此途中陨落的修士不计其数,若有这仙躯重塑之法,恐是会引起轰动混乱。为着此事太过投机取巧,因此两人连繁殖灵兽之事都不敢外传,就怕有人会浮想联翩寻根探源。
    韩绻细想也觉悚然,但已应下龙青葵,只得道:“我回头告诫她,要保守秘密不可告知别人。师弟,机不可失,我不想错过。“
    他所言是指龙青葵终于应允退婚一事,此事覃云蔚同样期盼良久,思前想后,末了终于一锤定音:“那就试试。”想将来大不了我们死不承认,再带着韩绻出去躲一阵子即可。
    龙青葵去得快来得也快,不出片刻就折返城楼之上,将两只玉匣交付韩绻手中,双目闪闪充满希冀之色:“这是我哥哥和林师姐的头发!”也不知这一会儿工夫,她是怎么扒拉出来的,约莫将两人的居处翻了个底朝天。
    韩绻亦郑重嘱咐她一番,不管此事成不成,都莫要告知旁人,龙青葵忙点头应下。
    当务之急,还得想办法寻回龙青煜和林蔻白的魂魄,但此事可行性并不高,众妖兽所居之堡垒之外同样设置重重毒瘴,与围城毒瘴浑然连成一体,此毒瘴连合体修士都无法安然度过,何况覃云蔚和韩绻这等化神修士。
    两人同时陷入苦思冥想之境地,数日过去却依旧束手无策,一时也懒得出战了,想知悉璃天的命门又如何,照样伤不了这厮。
    璃天倒是时不时就来城下叫阵,众人司空见惯,也不去理他。但这一日,璃天才到城下不久,盛长骅就急急忙忙来寻韩绻:“快去看,快去看,听说那紫毛妖兽,今天戴了个好玩儿的东西出来,说是叫什么眼镜儿!”
    韩绻:“眼镜儿?那是什么东西!”他好奇心起,急急忙忙与盛长骅一路赶到南城楼之上。
    众人修为高,看得也机远,极目望去,见璃天蹲坐在护城法阵之外一张圈椅之中,头顶两只小山状的耳朵并未收起,分别挂着细细的红绳,连着一只双孔框架,框架中镶嵌墨色圆片状东西,恰遮住一双灵动透彻的大眼睛。他一只手端着只琉璃杯子,暗红色的液体凝成一颗红宝石镶嵌其中,另一只手支在扶手之上托了下颌,蹲姿闲雅仪态从容,唇角含笑,神色似乎得意非凡。
    韩绻凝目细看,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眼镜儿?那圆片似乎是墨色水晶,而连接圆片的那个物事,像是玳瑁制成。
    璃天制作这副眼镜儿,为的就是防备覃云蔚和韩绻的日月双焰,可他已经佩戴此物来此招摇了半天,城楼上尽是些不相干人来来去去围观,正主却始终不出现,且无人敢搭理他,正郁闷不堪之时,终于见到当事人之一来了,璃天顿时兴奋起来,起身缓步走得近了些,笑道:“这位小哥哥,你看我这眼镜儿怎么样?这还是我从你们人族的尘世间学来的法子,我潜入你们禅修的地盘,抓了几个百岁老叟逼问几天,才问出此法。如此你们的火焰就再也闪不花我的眼睛啦!”
    韩绻笑道:“这可不一定,我们可以先打碎你的眼镜儿,再灼瞎你的双眼即可。”
    璃天嗔怒:“你吹牛!吹牛!”
    他一把扯去了眼镜儿,恶狠狠瞪着韩绻,韩绻道:“你不就是想让我夸你的眼镜儿吗?嗯,这玩意儿看着确实不错,戴上很有气质。是拿什么做的,想必极费工夫吧?”
    璃天点头,勉强满意了些:“这镜片是我千辛万苦寻来的墨色水精之魄,框架是我下海捉了一只万年玳瑁龟,又剥了他的壳,取其精华而制成,岂是你们想打碎就打碎的!况且就算你打碎我也不怕,我做了好几副呢,打碎我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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