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灼灼的小姑娘索性放下了那篮野杏,改为站起来拍拍赵恪的肩,不无安慰地给他顺了顺毛:“放心,我的刀可没忘记日日打磨。”
    她比赵恪小上些许,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场,近来虽长了些肉,可身量到底比不上高瘦的少年。如此踮脚强充小大人的模样,瞧来倒有几分好笑。
    赵恪的眉心无声地跳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深色却忽地放松起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姑娘一道烟儿似的溜进灶间偷吃。
    那一篮没吃完的野杏到底受了冷落,孤零零地躺在石榴树荫下。
    *
    忙活至深夜之后,喷香金黄的熏肉总算安安分分地躺进了锅底,即将在那小小火苗的舔舐之下,悄悄地发生蜕变。
    到了第二日揭开封印的锅盖,一股翻涌了许久的烟火气伴着油脂的香味一气冲出来,勾得人腿脚都要酥掉。
    吴氏顾不得烫,眉开眼笑地把那肉拿出来封好,放在廊下接受阳光的洗礼。
    也怪不得她开心,今日一大早便有同村的婶子前来传话,道是她儿子常平得了师傅几天假,过几日便要回家来。
    这位大哥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因常家家贫,四年前便被常父常母送到了镇上做学徒,一年四季也没有几天的功夫在家。
    又因着他那师傅严厉,并不许人前去探望,细细算起来,吴氏已经数月没有见过大儿子一面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如今想起来当年儿子离家的模样犹然揪心,如今知晓儿子要回来,可不是要高兴得睡不着了吗?
    想来如今家中的情况好些,平儿难得回来,总要吃好睡好。思及此处,吴氏倒也不再心疼那捆衣料,比划了半晌想要给即将回来的儿子备上一件新衣。
    昨日常瑛回来便被村中的婶子们围了三圈,今日一大早想要上常家大门寻稀奇的人便更多了,与吴氏私交颇好的刘家婶子自然也在其列。
    见着吴氏打算裁衣,撸起了袖子便要帮忙。
    她针线上的细致功夫虽然比不上吴氏,但胜在干活麻利,一双手极为勤快。
    有了刘家婶子的帮忙,这琐碎的工作自然省心不少,吴氏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直道今日要不许刘婶子走,要留她吃饭。
    众妇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一阵,也都不再拘束,身上空闲的不少人都穿针引线,热情地留在了常家帮忙。
    农家的朴实热情叫常瑛颇感意外,好奇地观望着这些妇人们手脚飞快地裁布描样子,把一枚小小的缝衣针使得熟稔无比。
    眼下囿于条件简陋,人力不足,她所调制的香料都颇为简单。
    奈何采香、分拣、熬制、萃取、调制、窖藏……这许多工序已经叫常家上下分身乏术。
    要想进一步扩大规模提高利润,或是复刻前世常氏一族传承下来的那些繁琐香方,她是免不了要招些人力,趁着秋意未凉,抓紧时间贮藏原料,增加出品。
    如此来看,常家村里的妇人们倒是极为合适。
    她们大都是自小在农家长大,不仅做力气活有把子力气,如针线之类的精巧活计同样精通,是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常家院中的妇人们对这个小丫头的主意浑然不知,偶尔抬头嬉闹之余,个个飞针走线,动作飞快,那几件单衣不多时便有了雏形。
    到了第三日午间,细细锁边挽线之后,一家子崭新的衣衫终于做好。
    小姑娘捧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月牙。
    这几件衣服显然是下了功夫所做,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却都是难得的走线工整,制式方正。抖散在阳光之下,满是清香宜人的皂角香气。
    喜得常安一拿到手,便急匆匆地上了身,眉开眼笑地在吴氏身前打了个转,向吴氏讨夸赞。想来要是他有尾巴,这会儿定然高高地翘了起来。
    常瑛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得意忘形的二哥挤开,撒娇似得拉着爹娘的手,央求他们换上新衣瞧瞧。
    常父一贯寡言,高高大大的一个中年汉子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半推半就地被含笑的吴氏拉去换上了新衣,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赵恪也穿上。
    受着热热闹闹的气氛所感染,当少年老成的赵恪被常瑛强行比划了半晌之后,竟也默默接受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红着一张脸上了身。
    精心挑选的衣料配上吴氏精巧的手艺,出来的效果自然差不了。
    常父与两个少年身上俱是染制均匀的墨灰色,衣襟处镶嵌了耐磨又相宜的玄青压襟。吴氏则是选取了端庄又不失温柔的檀色,衬得整个人好似春风拂面。
    “恪儿该穿长衫才好呢……”吴氏眼神欣慰地打量了一圈赵恪,抬手去给长高了不少的少年整了整衣领,语气忽地惋惜起来。
    少年笔挺的脊背僵直了一瞬,“吴姨,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孩子,倘若咱们家能好起来,你又何苦被埋没?”
    世人皆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纵使赵家败落了,赵恪亦是书香人家的子弟,怎么能不想要登临天子明堂的殊荣呢?
    赵恪明洁澄澈的眸子静默地垂下,似乎生出了些许翳色。唇瓣轻轻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瞧见他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吴氏自然心疼,有些怨自己多嘴一提。只好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就此把这话题岔开来去。
    常瑛眨眨眼睛,自然把他这异样的神色收入眼底。
    与赵恪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之下久了便会发现,他们一家其实对这个少年的过往知之甚少。
    譬如赵家为何败落、赵夫子为何带着独子前来这乡野之地生活、乃至于他为何心志消沉,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便苛疾缠身,不治而死?
    压下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她抬手塞给犹自沉默的赵恪一个白面馒头,又把那香气扑鼻的熏肉朝他跟前推了推,另辟蹊径地鼓励他重新振作。
    虽不晓得前因种种,但是不论是那日赵恪于后山毫不犹豫地救她,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言行举止透出来的品格气度,都让常瑛觉得,他是可信之人。
    若有一日他想说,那自己自然愿意听,若他始终不愿意提及,常家犹然把他当作一份子。
    小姑娘那身柔柔的鹅黄衣衫颜色极好,配上她那双圆溜溜好似小猫的眼睛,总让人联想到某种眼神湿漉漉的毛茸茸幼崽,时而奶凶奶凶地龇牙,尝到满意的食物又满足地眯起眼睛一脸餍足。
    少年低头躲过她的眼神,却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眼底留存的翳色渐渐散开。那些深埋心底的怨恨与不甘再次平静下来,澄明的心境彷佛拨云见日,又重新明朗起来。
    山重水复之际得到了常家庇护,或许命运倒也没有这般爱捉弄人。
    *
    夜色静悄悄地笼罩了这小小的村落,用过夕食的常瑛跟着吴氏穿过曲折的泥土路,敲开了邻居刘家嫂子的门。
    她没有忘记这几日盘算了许久的雇人制香之事,思来想去,最为合适的便是邻居刘家婶子。
    且不说刘婶子与吴氏本就关系不错,单论手脚麻利的程度,也是众多妇人里出了名的。
    加之她品行端正,行事风风火火又磊落,在常瑛心中自然当得起这份活计。
    听了吴氏笑着说完来意,正在灶间洗刷的刘婶子急急忙忙地冲出来,一张脸上又是喜悦又是不敢置信:“元娘?你说什么?”
    “实在是家中有些忙不开,特地来请婶子过去帮忙。”常瑛再次开口讲了一遍,“一日十文钱,不知您可腾得出空闲?”
    “有的!有的!”刘婶子连连点头,“眼下秋收刚过,怎么能没功夫呢?”
    顿了顿之后,妇人却有些迟疑:“……可咱们做了多少年的邻居,若是有难处需要帮忙,说一声就是了。出些不值钱的力气罢了,我怎么能收你家的工钱呢?”
    她虽高兴,却没有一口应下。
    前几日留在常家给吴氏裁衣搭把手,不过是顺手为之,从来也没想过要什么报酬。如今常家特地上门要给她工钱,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
    “嫂子,可不敢这样说。”吴氏拉着她的手,“制香的路数多呢,且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我们特地来请你,怎么能不给银钱呢?”
    “退一万步说,你家小子也渐渐大了。”她瞧一眼跟在刘嫂子之后的半大小子,“娶妻的银钱可要备着了呢。”
    刘家小子被她这一打趣儿,脸颊上顿时飞出一道红扑扑的云。一时之间也不敢站在此处,一道烟儿溜了去。
    刘婶子笑骂儿子两句,心里的坎儿总算放下,便也顺水推舟地应下了吴氏的邀。
    一连敲了几家婶子的门过后,人手不够这个难事总算暂时解决。常瑛在心中巴拉巴拉敲了半天算盘,终于带着笑入了眠。
    次日天光蒙蒙亮,不论高矮胖瘦的妇人们纷纷结伴寻上门来,有些忐忑地敲开了常家的门。
    采花制香这样精细风雅的活计,她们也只偶尔在戏文里听见过。而自己这做惯了粗活的手可糙得很,能把这种事情干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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