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料的亏空也正是徐掌柜这次匆匆前来寻她的原因。山羊胡子的老头一早便问过了铺子里的几个老把式,都对这匣来自京中的香料束手无策。勉强制作出来,也与之大相径庭。
    事急从权,常瑛当机立断地收拾了几件工具,准备随着徐掌柜去如意楼瞧上一瞧。
    “阿瑛!”赵恪隐约把此事听了个大概,却极快地明白了此事的凶险。
    若是复刻香料不成,高阳县主追查下来,常瑛岂不是也要被牵连?
    他的下颌无意识地绷紧,白净地脸上难掩担忧之色。话虽未说出口,可眼底饱含的,分明是不愿她去的意思。
    常瑛撩起车帘,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语气轻顿,只留下一句:“替我照顾好家中便是。”
    那鸦青色的车帘没了支撑,抖了三抖之后终于落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头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驾车的伙计长吁一声,熟悉的青蓬马车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常家村的小路上。
    赵恪不敢眨眼地注视着那辆马车化作一个墨色的小点,捏紧了拳头。
    一回头,看到的是比徐掌柜还六神无主的一家人。
    常安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色,常父常母更好似天塌了一般,只顾得眼巴巴地瞧着赵恪。
    少年的肩头愈发沉甸甸,轻声安慰一遍要哭出来的吴氏之后,他迅速在家中交代妥帖,一头扎进赵夫子留下的那一摞旧物之中寻找了片刻,同样沿着那通往县城的小路匆匆而去。
    *
    却说如意楼那处,常瑛乍一进门,便瞧见内院之中绿芜神色呆怔地坐在锦凳之上,原本丰润的小脸之上满是泪痕。
    常瑛无心瞧她那副样子,抬手便取了那匣子闯了大祸的香料来,拿小银勺取了些许放在鼻下仔细辨认。
    绿芜张嘴欲语,却被徐掌柜一把按住,唯恐她惊扰了常瑛的思绪。
    小银勺之中的粉末状香料呈现粗糙的灰褐色,看起来与如意楼中最为廉价的香粉有种莫名的类似。
    可在坐的几人,谁也不敢小觑了它粗劣的外表。只因其香味之复杂幽深,即使经年存放,也好似春日里的娇嫩百花齐齐盛开一般,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
    常瑛的眉头越锁越紧,但看外表,连她也对这怪异的香粉毫无头绪。只好拿指尖轻轻捻开其中细小的颗粒,一寸一寸地查看起来。
    屋中的众人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直到常瑛抬手要博山炉时,方才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递了过去。
    袅袅的轻烟缓缓自香炉的孔隙之中逸散出来,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打着卷上扬,又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身形,幻化出满室浓烈的花香。
    沐浴在这徐徐的香气之中,众人皆觉得身轻体畅,可是偏偏说不清道不明那飘渺不定的味道。
    常瑛静静闭上了眼睛,用因视觉闭塞而愈加通敏的嗅觉再次仔细查探了一番。
    脑海中的千百种香料极快地掠过,她尝试着组了几种,却始终看不破其中的瓶颈。
    不对,不对……
    此香气味如此复杂,绝对不是几种香材的简单调配!
    失败了数次之后,一眨灵光好似电光石火一般自她心中闪过。
    小姑娘猝地睁眼,急急地取来纸笔,与其上挥毫落墨,奋笔疾书起来。
    【沉香二两、酒渍白檀二两、丁香二两、龙脑一分、麝香一分……】
    最最重要的,是她斟酌了半晌,方才落笔的一味特殊材料。
    ——降真香。
    制香一道为防止香料气味驳杂污浊不好掌控,素来惯用初初加工过后的香材调制香料,以求香气自然纯净。可这匣子无名香料的制作者显然是个中大成,妙手偶得之间,便难住了一众老把式。
    他在其中大胆使用了气味复杂成品降真香,偏偏又把分寸拿捏得极好,与其余几种天然香材搭配的浑然天成,让人丝毫瞧不出其中的关窍。
    只一味加入未曾调配的天然香材,可不就是照猫画虎,总也不成吗?
    徐掌柜难掩好奇地探头过来查看,瞧见着石破天惊地一味降真香顿时呆住,这些年在香料中打转的脑子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转不动。
    以成香再入香谱,这能成吗?
    常瑛没有着急朝他解释,取走徐掌柜寻来的材料之后,便埋头扎进了如意楼的制香作坊,手下的动作飞快。
    除开方才提到的几种香材要细细研磨成粉之外,还需黄甘菊与玄参共同投入槐花蜜之中,隔水蒸煮半日。
    滤去那软软发胀的香材之后,再取白梅二十个,焯入三遍滚水去除灰尘与杂质,放入熬制好的熟蜜之中研磨至米粒大小,拌入那久久等待的香末即成。
    ……
    待到她疲惫地捶着酸痛的腰出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徐掌柜打着一盏要死不活的风灯等在门口,等她等得望眼欲穿。
    好容易见着了常瑛出门,他却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悄悄打量着这位姑娘的神色不敢上前。
    “老徐,你这是什么表情?”重负卸下了一半,常瑛缓出一口气来,倒开始有了兴致去打趣这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来。
    “诶呦,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千盼万盼地等着您出来嘛。”徐掌柜再次偷睨了一遍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香……”
    一方小巧的檀木盒子被常瑛自身后摸出来,随意地塞到了徐掌柜的手里。小姑娘挥挥手,深藏功与名地打算回去睡觉。
    她年纪还小,若是睡眠不足,可是十分影响长个子。
    徐掌柜捧着那新鲜出炉的盒子站在原地,一时间一双老手抖个不停。好容易打开那精巧的铜扣,一阵奇香扑鼻而来,正正好与那县主府的香料差不离!
    “常姑娘,常姑娘……”老头喜得山羊胡子都要翘起来,急忙快步上前,跟上常瑛的背影,想要把人留住:“多谢姑娘肯施予援手。”
    “今日天色已晚,您留在如意楼中住下可好?我这就命伙计收拾屋子!”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那高悬的月色,眼下的时辰无疑不早。徐掌柜担惊受怕了一天,常瑛也实在不想再劳动这老头备上车送自己回去,便也应下。
    在如意楼中和衣而卧,就此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送去依照原样送去县主府满满一盒香料,绿芜抱着那盒子又哭又笑。
    眼看日上竿头县主府那边依旧一片平静,如意楼中的众人总算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正打算拴马备车送这常家的小姑奶奶回去之时,大开的门脸上忽地上门两个持刀壮汉。
    二人尽皆穿着制式相同的利落缺胯袍,足蹬一双便于行走的皂色短靴,腰间跨着的长刀走动间便透出一股煞气,显然是见过血的私兵或是军吏。
    见着来人直奔自己而来,如意楼中的客人纷纷做鸟兽散状,吓得徐掌柜险些没有两眼一翻晕过去。
    可二人显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大步跨过来亮出一方黑漆漆的令牌之后,没什么感情道:“昨日制作香料送往县主府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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