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祉没有理她,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便是连先前的疯狂都不愿意再冲着她来一遍似得,就好像眼前就没这个人,从来就没有。
    “把头抬起来!”冯殃忽然喝道。
    殷承祉好像坠着千斤重石头的头一下子便抬起来了,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只是本能地执行命令,一如过去数年。
    “谁给你自信让你觉得你担得起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头?”冯殃疾言厉色地讥讽,“你以为你杀了一个人就能把千万人送去见阎王爷?!谁给你的自信?!”她没等他回应,便又继续道:“是啊,就是因为你杀了那什么蛮族大巫,才引来蛮族倾巢而出,让闾州八郡沦为人间地狱,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不是你来当这个罪魁祸首谁来当?真厉害啊!十几万人就这么死在了你那一刀上面,谁也比不上你厉害,连阎王爷也比不上!”她一把将人揪起,声音更冷,“可我告诉你,殷承祉,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就你这么一个连尘埃都比不上的东西,能搅和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扬手将人丢了,“你就算再多活几辈子也没这个本事!”
    殷承祉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狠狠地爬起,目光凶狠,可眼前的那双冷眸,比他的更狠,更可怕。
    在这么一双眼眸注视之下,他便是连大口喘气都无法。
    “没有你,闾州一样会是如今的结局。”冯殃盯着他,继续道,“皇帝与权臣之间的争斗一旦开始便是你死我活,无论是谁都改变不了!崔温落败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他一死,边上虎视眈眈的魑魅魍魉全都会跳出来,届时,不仅是闾州,整个锦东都会是一样的下场,或许会更惨!那些被崔家震慑太久了的东西继续炫耀他们的胜利,而没有比屠戮更好的炫耀方式,殷承祉,他们屠城不是因为要为谁报仇,更不是为了所谓的神,他们要的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将对他们的恐惧刻在了骨子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殷承祉浑身一震。
    “从皇帝决定对崔温下手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结局早已注定。”冯殃继续道,“有你没你,结局都会是一样!”
    “不”殷承祉不信,他不信,哪怕他很想信,可他不会自欺欺人,他不会!“我不是懦夫!我不是”他敢承认!他敢!“就是我”
    “崔温比我想的聪明。”冯殃没让他吼下去,“他是守不住闾州,但也不会败的如此快,只要他拼尽全力或许还能支撑到朝廷援军,如此大规模的敌袭,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最后闾州还是保不住,也不至于如此惨烈,可他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承祉双目圆瞠。
    “因为你。”冯殃说完又道:“别急着又给自己安什么名头!你那好舅舅也不是真的要护着你,他的确疼你,但比起他所想要的,这些疼爱还算不了什么!”
    “你”殷承祉觉得恐惧,空前的恐惧,“你你想说什么”
    “他将主力回撤幽州,放任蛮族在闾州肆虐屠戮,引的其过分放纵,从而轻敌,再以身作诱将敌方主力引至安临郡城,一举歼灭!”冯殃继续道,眼里生出了怜悯之色,“他很清楚,若是此战不死,便会成为皇帝问罪的理由,届时他同样得死,崔氏满门也绝无生机!就连你身为皇后的母亲和兄长也会死!”
    “不不是”殷承祉用力摇头。
    “他放纵蛮族屠戮,更是为了震慑欲取而代之之人!有了这一场惨烈的屠戮,谁敢沾染锦东?而这时候在锦东,便有一位皇子,谁又比在锦东长大的皇子更适合接受锦东这个烂摊子?”冯殃继续道,“殷承祉,你舅舅用命,用闾州八郡为你铺就了入住锦东之路。”
    “不”殷承祉激动喝道,“不”
    “还有你的母亲。”冯殃继续道,“同样用性命将你送上这条路!”
    “不”殷承祉更无法接受,“你胡说!胡说!”
    冯殃却嗤笑,“我倒是有些明白皇帝为何要崔家人死,一个比一个狠,谁家皇帝愿意让这样的人在眼前晃悠?能忍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
    “你胡说”
    “闾州驻军主力回撤幽州,损失并不惨重,幽州驻军同样掌控在崔家手里,宁州驻军有些小麻烦但也妨碍不了大局。”冯殃没理他的嘶吼,“你只要站出来,你就是新一任的锦东之主,比崔家更名正言顺的锦东之主!”
    殷承祉不是觉得自己疯了,而是觉得她疯了!她疯了!他不要听她继续说了,他不要听一个疯子再继续胡言乱语!他要走,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
    “殷承祉,要或不要,你自己决定!”
    殷承祉转过身又冲着她吼,“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我母后是为了救崔氏满门死的!我舅舅是为了闾州死的!为了我?为了我?!怎么为了我!?他们他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一世英名尽丧!一个屈辱下葬,连最疼爱的儿子都被逐出宫!你说他们都是为了我?你疯了吗你?怎么可能”
    “他们没有选择了。”冯殃说道,“除了你,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
    “你真疯了疯了”
    “要么彻底消失,要么护住一人以待将来。”冯殃看着他,“殷承祉,你却还有选择。”
    殷承祉不信!
    不信!
    “不要侮辱他们了不要了”舅舅会为了他去死,可他绝不会为了他而不顾闾州千万百姓!母后可能还会惦记着他的生死,可绝不会舍弃了皇兄而择他!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我不会找死,我不会我不会的”所以,不用说谎骗他了,不用再编造这些来哄他了!“我再也不会了”
    她就是不想让他死而已!
    他不会死的!
    不要骗他了!
    “你不会说谎你不会说谎不是这样的”这些谁信?一听就漏洞百出,一听就是假的!
    冯殃面色沉沉,“他们用命将你送上了这条路!”
    “我说了不要再侮辱他们”殷承祉厉吼道,“他们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他们一点都不在乎我也不会这样做的!你不知道吗?他们都不在乎我的,他们怎么会为我这样做?!就算就算他们真的做了,父皇也不会让我真的成了什么锦东之主!什么幽州驻军什么闾州主力,这些难道是崔家的私军吗?皇帝会把他们给我吗?他连一直长在他身边的皇兄都赶去了守陵,母后让他成了天下笑柄,他恨母后,恨母后生的儿子,我也是她生的!你说他们这么能耐,难道就想不到这些吗?什么以命为我铺路?这路便是铺了我也走不成?!你可以当我是傻子,可其他人不会!皇帝不会!那些人”
    “所以,他把我也算计在内!”冯殃冷声道。
    殷承祉的话像是被什么封在了喉咙。
    “我给你选择。”冯殃一字一顿,“要么继续这么什么都不信,要么如他们所愿。”
    殷承祉僵住了,傻愣住了,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更像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好笑了!
    真的是太好笑了!
    “您帮我?”
    “只要你选择。”冯殃说道。
    “哈哈哈哈”殷承祉大笑着,笑的满脸泪水,笑的眼瞳刺痛,笑的四肢百骸寸寸断裂,遍体鳞伤,“太好笑了太好笑了”一步一步地后退,“太好笑了真的太好笑了哈哈哈”一个由始自终作壁上观,一个漠视生死到了极致,一个“师师父”他咬着牙,喊出了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喊过的称呼,“真的太好笑了”猛然转身,疾跑而去。
    “啊!”圆球惊呼一声,想要追,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主人似乎也需要它了,“主人”
    冯殃合了合眼,“他恨我。”
    “主人,这娃娃疯了你又不是不知”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冯殃继续道,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圆球当然不会承认,不,它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主人,小球怎么会主人要不小球现在就去把他抓回来给主人磕头认错?”
    “去吧。”冯殃说道,语气中多了股疲惫。
    圆球更惊了,“那那小球”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她转身走了,再说什么更像是欲盖拟彰,其实其实它不是真的觉得主人错了,就是就是若一开始就做些什么,那些人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算计哪里能进行下去?“啊!我胡说什么!”
    还是赶紧去找人吧。
    危险可还没结束,那些蛮人也没真的杀完了,有不少藏在犄角格拉,还有那白光男虽然被主人赶跑了,可走之前那股子怨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主人很喜欢这娃娃,真的很喜欢,连明知道被人算计了也还这么护着!
    殷承祉没有走多远,也没遇上什么危险,很快便有人找上他了,然后重兵重重将他保护了起来,他们向他下跪,请他回去,他们还还
    交给了他两封信!
    她错了!
    他没有选择!
    他们从来就没有打算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只能走这条他们安排好的路用他们性命,用无数无辜人的魂魄铸造而成的路!
    锦东之主!
    哈哈
    哈哈哈
    “噗!”
    “四殿下!?”
    殷承祉喷出了口血后慢慢地仰身往后倒去,明明已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可此时此刻神智却十分的清明,从来未有过的清明
    她没有骗他。
    没有。
    景二十年隆冬,在经过了连月来的博弈,景帝最终降下旨意,命自幼养在锦东的四皇子殷承祉接收崔家军,镇守锦东。
    喧嚣了数月的大事最终落下帷幕。
    这对于那些曾经明里暗里要将崔家置之死地的人自然不是好消息,对于那些想冒险去锦东拼搏一番的人也是一大损失。
    四皇子自幼养在崔家,又是崔皇后所出,与崔家联系甚深,将锦东交给他,不就是交给了死而复生的崔家吗?
    崔家的人也还没死绝呢。
    崔皇后那一击狠招逼的皇帝没法子赶尽杀绝,崔家在押解回锦东沿途哪怕几经惊险,可还是顺利回到了闾州城,除了崔老夫人年岁大受不得刺激病倒了奄奄一息之外,其余众人居然没有任何的损伤,就好像是连老天都认为崔家人命不该绝。
    哪怕已经清理过了,可闾州城再也没有昔日繁华景象,连人气也没有多少,显得鬼气森森,满城白幡,稀稀疏疏的哭声萦绕在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幸免于难的百姓连怨恨谁都没力气去想,唯一能做的便是为亲人收敛,为噩梦般的恐惧日日惊梦。
    将军府里面同样挂满了白幡。
    崔家人回来了。
    已经被贬为庶民的崔家人自然是不应该住在这里的,可这是四皇子的安排,谁又敢说一个不字?至少,在摸清楚这位四皇子殿下的底牌之前,这点小事不值得计较。
    崔老夫人抵达锦东之时已经快不行了,大家都以为她熬不住,可她硬生生地熬到了回闾州城,还能熬着提出要求为儿子治丧。
    将军府的白幡是为了崔温挂的。
    只是却没有人前来祭奠。
    在这之前崔家每一位战死沙场的男儿,都能让百姓自发披麻戴孝,哀恸相送,而如今,别说登门祭拜,怕是不唾骂便已然不错。
    这时候治丧,除了惹众怒自取屈辱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好处。
    崔家人清楚。
    殷承祉也明白。
    所以特意从军中拨了人前来护卫,治丧事宜也全都是亲自请命而来的张华操办的,如惊弓之鸟的崔家人对这安排并没有异议。
    治丧进行的很顺利,衣冠冢用的也是最好的材质,蛮人杀人抢掠但对棺木没兴趣,而死的人太多太多,能用的上这样棺木的,或许提前逃走,或许全家死绝。
    “张将军祖母祖母说要见四皇子”
    张华看着战战兢兢的青年人,二十来岁了,可却连还未及冠的四皇子半分,这可是崔家的嫡长子,崔将军的血脉!可是这么些年来,除了在家读书画画,连军营都没进过几次,更别说上战场了!
    崔家满门忠勇,怕是要就此断了。
    将军啊将军,你可会后悔?
    武将之家的儿孙没了上战场的能力,家业如何传承?祖宗岂能安宁?
    可
    张华握紧了拳头,看着灵堂上的灵柩,满心的悲凉,若不是皇帝步步紧逼,崔家岂会连培养自己子孙都不敢?若不是朝堂奸佞当道,将军岂会他并不知道将军心中谋划,可这大半年来的一切一切在眼中过去,哪里猜不到端倪?闾州八郡十数万百姓直到现在他们还未能算清闾州之战的死伤人数!
    “末将会向四皇子禀报。”
    已到中年的青年将军不敢再往下想,作为将士,他只需要遵军令便成!将军让他助四皇子殿下,他便该全心全意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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