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真长公主点了点头, 不再说话,率先步入府衙。
    倒是石岩多看了黄卞一眼,意味深长道:“随机应变,你很好。”
    黄卞一揖到地,深深弯下腰去, “下官能有今日都是大人一手栽培,不敢言功。”
    石岩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紧随嘉真长公主而去。
    众人直接进了平时石岩私下办公的二堂,嘉真长公主当仁不让坐了主座,石岩在下首作陪,洪文和黄卞分东西两侧对坐,其余随从都去隔壁花厅休息。
    “老臣久在边关,不能时常觐见陛下,劳动长公主前来,实在惭愧。”石岩举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十分动容。
    嘉真长公主笑道:“本宫此番代天巡狩,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
    代天巡狩……那就是钦差的身份,在场两名官员心中飞快地打了个滚儿,立刻将这位公主对份量又提了提。
    古往今来,少有女子有此殊荣,她竟得如此!
    “不知是否有圣意降临,下官也好召集诸位同僚前来,一并聆听圣训。”石岩请示道。
    嘉真长公主微笑,“并无特别旨意。”
    石岩的表情微妙了很多:既然没有,她又冷不丁跑来问什么流民?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若果然如此,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不然自己也难辞其咎。
    “两位不用多想,”嘉真长公主仿佛看出他们的疑惑,主动说,“本宫并未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些流民也颇有可取之处。”
    石岩和黄卞下意识对视一眼,前者的眼神仿佛见了鬼:
    可取之处?真是说流民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多时就有热茶奉上,嘉真长公主和洪文一口气跑了两个多时辰,也是真渴了,先大大方方喝了一盏茶,这才重新回到正题,“本宫奉旨巡视东北大营,无意中发现本地与沙俄、蒙古接壤之地多有流民聚集,不知石大人对这些人作何安排?是打算就地收编还是驱逐?总那么放着也不是个正经打算。”
    石岩端起茶杯刮了两下,慢吞吞笑道:“公主辛苦,老臣着实钦佩,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嘉真长公主抬手打断,“奉承话不必多言,你我皆心知肚明,石大人只管回答本宫的问题就好。”
    石岩脸上的笑容明显淡了许多,放下茶盏换了个姿势,再开口时就换了公事公办的语气,“长公主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流民安置干系甚大,更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保不齐里面就混杂了他国探子,若贸然收拢,岂非引贼入室正中他人下怀?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洪文就觉得这老头儿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刁滑,特别像他以前和师父在外行医时遇见的某些不太好的官员:
    字里行间都是打太极,看似态度诚恳说了很多,其实一句有用的也没有,于是因康雄等人培养起来的对本地官僚系统的好印象瞬间降低不少。
    石岩话音刚落,嘉真长公主就面无表情接了上去,“石大人所虑甚是。”
    石岩表情一松,才要打圆场,却听嘉真长公主突然话锋一转,“只是不知你想过没有,若果然有探子,为何不火速收编斩断消息传递,石大人如此松懈,岂非是放任他们自由活动、持续深入、不断做大?”
    最后一句话嘉真长公主的语气不断加重,仿佛平地响起的重锤,一下接一下,硬是把石岩给砸懵了。
    黄卞惊讶地望向主座,眼神不断变幻,似乎终于将这位女郎与传说中主动请缨塞外和亲的长公主对上号。他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垂下头去,不再关注石岩。
    石岩松弛的皮肤上慢慢透出血色,额头也渐渐渗出薄汗,突然口渴似的端起茶盏猛灌两口,这才重振旗鼓道:“长公主有所不知,本地不比中原,人口构成极其复杂,相应安置事宜也更为艰难,头一个语言不通,却叫他们如何相处?下官也曾贴出告示,命他们学习汉文,可终究刁民难驯,他们不求上进,此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第二个,沙俄和蒙古百姓与我大禄人口习俗极为不同,若果然硬凑在一起,谁顺从谁呢?
    第三个,即便真勉强住在一起,有的想渔猎,有的想种地,涉及到的田园山林、房屋地产又是一桩难题,另有治安赋税6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身份不明底细不清的流民,哪里是一时半刻做得好的。”
    他坐稳知府的位子多年,自然也有他的本事,这番话半真半假,显然确实曾经下过功夫。
    说完这番话后,石岩已经重新恢复了镇定,苍老的脸上明晃晃透着胸有成竹的平静。
    他纵横沙场多年,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会怕区区一个小丫头!
    洪文和黄卞齐齐望向嘉真长公主,心思各异,却都想看她如何应对。
    两人看到彼此的动作后又都下意识望向对方,黄卞一愣,洪文眨了眨眼,冲他笑了笑。
    黄卞被洪文这一笑搞懵了,忙颔首还礼,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此人年纪轻轻身着便服,实在摸不清是个什么来历……看他与嘉真长公主形容亲近的模样,倒像是故交,莫非是京城某位权贵之后?可举止间却很有些洒脱不羁的名士风流,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城府深……
    洪文却在想:相较方才门口见面时,这位黄同知的态度俨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不再像开始那样竭力维护上官了,为什么呢?
    嘉真长公主轻笑一声,拿起书案上的猛虎下山石镇纸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石大人来这里多少年了?”
    石岩朝都城所在的方位拱了拱手,“承蒙先帝和陛下厚爱,已经二十多个年头了。”
    嘉真长公主点了点头,又问:“那战事平息几年了?石大人做知府又有几年了?”
    “大战平息已经八年有余,只中间又陆续发生过几次小规模冲突,”石岩毕竟是行伍出身,对战乱格外敏感,回答可比刚才的问题顺畅多了,“下官做知府也有六年多。”
    “八年了啊,”嘉真长公主似乎有些惊讶,“石大人是胸有丘壑的,这么多年也够从长计议了吧?对流民安置一事,想必石大人已然另有高见了吧?”
    石岩的右眼皮猛地一跳,心中暗道不好,感情这丫头片子挖坑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从长计议是他自己说的,在任六年多也是他自己说的,可结果呢?
    若什么都没有,那可实在太不像话了。
    嘉真长公主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房中缓缓踱步,“况且石大人方才所言,本宫不敢苟同。你所虑并非全无道理,可并非本宫自夸,以本宫资质和年纪想要重新学习一门语言尚且十分艰难,更何况那些上了年纪或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教化百姓本就是年久日深才见功夫,石大人却妄图一蹴而就,是否操之过急何况此事关乎千秋万代,纵使老一辈学不会汉话又如何?关键还看那些年轻人和孩子,如今他们观念尚未养成,若从小好生教化,纵然他们身如异族,可内心却早已认定自己是我大禄朝百姓,就此扎根,自然也如此这般教导自己的子孙后代,如此才是一劳永逸长久之计。”
    教导别人不算什么,要让别人主动教导自己和后代才是硬道理!
    “至于如何谋生,这又有何难?”嘉真长公主双臂一举,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侃侃而谈,“东北地广人稀土壤肥沃,既有高山峻岭茂林深谷,又有肥沃土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想渔猎就渔猎,想农耕就农耕,何必一概而论?朝廷尚且知道广纳贤才博采众长,石大人怎么反倒迂腐起来。”
    话音未落,洪文就猛烈鼓掌,一顿巴掌把石岩的脸都给拍灰白了。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也不制止。
    黄卞看着洪文,再看看自家上官,竟也抬手拍了几下。
    石岩猛地看过来,藏在官袍下的双手缓缓握紧了。
    黄卞视而不见,“长公主高见,下官自愧不如。”
    嘉真长公主微微颔首。
    因往返路途遥远,嘉真长公主一行人当晚就在府衙休息。
    饭后洪文和她去后花园散步,不由十分赞叹,“铮姐真非常人也,刚才那番话说得好极了。”
    嘉真长公主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听他这样郑重其事地夸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咳,也还好啦……”
    洪文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异彩连连,推崇和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不,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嘉真长公主身上残留的锐利一点点散去,慢慢沁出来被心仪之人肯定的欢喜。
    她忽然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忧,“你不觉得我咄咄逼人或多管闲事?”
    洪文失笑,“你怎会这样想?我总爱去外头义诊,你可曾嫌弃过我?”
    见嘉真长公主摇头,他拉着她的手笑道:“这就是了,咱们两个多管闲事的谁也不嫌弃谁。”
    嘉真长公主被逗笑了,“大热天的,谁跟你拉拉扯扯……”
    话虽如此,到底也没收回手。
    忽听洪文长叹一声,“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不然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嘉真长公主却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今日之所作所为,天下又有几个男儿能做到?”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每个字都透出强大的自信,看得洪文都痴了。
    他仿佛看到立在岩石上的雄鹰,哪怕此时不飞,可谁也不会怀疑它随时都能振翅翱翔,那蓬松而茂密的羽毛会划破长空,撕裂飓风,尖利的爪会震碎一切阻碍,直击苍穹!
    良久,洪文巨震的心神才慢慢平复下来,喃喃道:“我何德何能得你垂青……”
    “傻子,”嘉真长公主轻笑,漂亮的眼里清晰地倒映出他都面孔,“你若不好,我岂能看得上?”
    东北的夏天白日极长,此时分明已经到了傍晚,可日头还高高挂着,那橙红色的余晖宛如一把火,烧得丧心病狂。而那灼灼火焰,却好似系数落入她的眼底,那样炽热。
    洪文摸摸鼻子,“铮姐这话说的,倒把自己也夸进去了。”
    哄笑了嘉真长公主之后,他又问,“你在等黄卞?”
    嘉真长公主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瞧瞧,真不愧是本宫选中的人。
    或许石岩早年曾经励精图治,但现在却已经像一头迟暮的老虎,只想稳定住既得的局面,没有了丝毫进取之心。
    安置流民的事情想也知道难度极高、耗时极长,有可能不等做出政绩,石岩就告老还乡,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这事儿说出去也不像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功劳,偏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不留神非但不能建功立业,反而可能被牵累……所以单纯从石岩本人的立场来说,他逃避的想法可以理解,但嘉真长公主绝不赞同。
    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每个官员都明白的道理,身为一方父母官,如果不能为国分忧、为百姓谋福祉,那就是尸位素餐!早该退位让贤。
    洪文点点头,“黄卞年轻,善于审时度势,从刚才他的举动来看,实在不像会安心居于人下的。”
    他不喜欢与人勾心斗角,却并不意味着看不懂是非人心。
    嘉真长公主笑了笑,“你猜我刚才从他眼里看到了什么?”
    洪文才要说话,却见一个侍卫进来传话,“公主,洪大人,同知黄卞求见。”
    嘉真长公主与洪文对视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勃勃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频频有老读者回忆《大县令小仵作》系列,哈哈我也很想念他们呀,替他们谢谢大家的厚爱,他们有在另一个时空好好生活呢!过几天有空了我再写个番外吧,放在围脖给大家免费看,谢谢大家陪我这么久,么么哒,爱你们!
    小剧场:黄卞:那年轻人城府好深!竟在这种情况下还对我笑,恐怖如斯,定然是暗中盘算,我要仔细斟酌小心应对!
    洪文:……想太多是病,得治。
    ps,再次高呼一句:我爱长公主!
    第八十章
    稍后黄卞一身便服进来, 见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在花园中说话还怔了下。
    这两位瞧着可真是亲近,莫非真是未来驸马?
    若果然如此,皇上和太后还肯在赐婚之前放嘉真长公主来东北,想必内心对这位少年郎极其认可……
    “下官见过嘉真长公主, ”黄卞上前行礼, 又看了洪文一眼,“还有这位……”
    洪文这才笑着自我介绍, “我叫洪文, 是个太医, 此番奉旨来东北大营办差。”
    太医?黄卞吃了一惊,他才几岁,有二十了吗?
    黄卞自己在官员队伍中已经算年轻的了,深知晋升之路之艰难, 如今骤然见了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几岁的六品官, 心中着实惊骇。
    “原来是洪太医,失敬失敬!”黄卞并不因自己官高一级就骄傲, 反倒比见其他同僚时更多几分尊重, “洪太医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当真令人钦佩!”
    自己是一定要往上爬的,京城也是一定要去的,那么提前交好一位年少有为的太医, 而且是与嘉真长公主私交甚密的太医, 简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洪文不太习惯跟别人说套话,当下还礼道:“黄大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实在不必如此。您若有什么不适,我倒还能瞧一瞧。”
    当大夫就是这点尴尬,见面就问人有没有病,乍一听好像诅咒似的。
    黄卞显然很擅长察言观色, 马上抓住进一步加深交情的机会,从善如流道:“如此甚好,说来我还真有些不得劲,那就麻烦洪太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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