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懿三次入天都。
    没有一次,被发现这个身份。
    甚至无人起疑。
    因为这本就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盯着湛蓝色道袍的少年,眼神有些悲哀,他的身旁本来也有一个修行“第三种长生术”的人。那个女子陪自己走过了“很长”一段的年少岁月,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即便登上真龙皇座也无法忘却。此后的数百年里,修行之余,所做的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怀念和追忆。
    在红山高原上,九灵元圣曾经问自己。
    还记得当初的誓言否。
    皇帝的回答是记得。
    对那个女子的誓言……他全都记得,一个字也不拉。
    可她是“泉客”,是妖族倒悬海的海上皇族。
    他根本就不相信有“转世”这种东西。
    皇帝努力盯着陈懿,想要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出一些能够证明自己没有错的东西……第三种长生术,何等的荒谬,可笑……如果真的有第三种长生术,如果真的有“转世”,那么他岂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闭上双眼,气息有些不太稳定。
    六百年来的修行,他的道心犹如琉璃一般,纯净无垢。
    即便是天塌了,地崩了,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而如今,因为徐清客的几句话,他的道心竟然出现了那么一瞬的摇晃。
    ……
    ……
    徐清客看到了这一幕,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气机的起伏。
    白发谋士的唇角微微上翘。
    这正是他的意图所在……
    如何杀死一个圣人。
    当出现了徐藏这样不讲道理的狠人,刺了圣人一剑,让对方留下了鲜血……他要做的,就是顺着鲜血流出的伤口,一点一点,把伤势扒开。
    让这道伤变大。
    让切肤之痛,变成道心开裂。
    由体魄,到神魂。
    现在……还不够。
    徐清客继续说道:“西掠之后,大隋铁骑班师回朝,并没有停歇多久,立即东征……东土的佛寺被推倒倾塌,东境大泽留下来的那些破败庙宇,其实并非是鬼修所为,而是当年随你一起东征的铁骑推垮。”
    “如对抗三清阁那般,你击垮了东土……”
    皇帝的呼吸声音变得沉重,他看着那一袭白袍,冷冷道:“这也是某个修行第三种长生术的‘天才’?”
    徐清客摇了摇头。
    “崤山……是我故乡的一座山。”
    徐清客笑了笑,道:“第三种长生术不好修行,除了道宗太乙和陈抟,还没有第三个人修行成功……我很小的时候,在那座山上修行,采茶。”
    太宗皱起眉头。
    他看不透徐清客。
    这个白发谋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摸索不清。
    而坐在皇殿上的徐清焰,眼神则是有些惘然……她竟然有些听不懂,自己的哥哥,到底在说什么……
    很小的时候,在崤山修行,采茶……
    他们兄妹二人,从小就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市井之中,几乎没见过山……更不用说采茶。
    徐清客的袖袍里,那根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竹简,藏在算盘之中,光芒逐渐溢散,从内溢满了两袖,他的眼神带着一些追忆,继续轻声道:
    “万物有灵,所以我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崤山上的生灵,一花一草,一鸟一木……”
    他微笑道:“直到我有一天走出了那里,来到这世上,才知道他们原来叫‘妖’,未启灵智之前,无人会把他们视作敌人,启了灵智……平妖司便会猎杀这些‘妖灵’。”
    崤山居士的额首,不仅仅淡淡的道火燃烧。
    还有着一根草叶摇晃,幻化成虚影。
    “我告诉崤山上的一株霜草,万物有灵,若是有心,草木亦可成圣。”
    徐清客低垂眉眼,笑道:“我替他启了灵,把第三种长生术传授给他……无论他修行成或者不成……这都是他的造化。”
    说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
    这简直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太宗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他看着白袍男人,声音沙哑道:“草木开灵,你可知,你今日来承龙殿,罪罚会降到整个灵山的头上。”
    崤山居士看着皇帝,摇了摇头,坦然笑道:
    “天下苦您久矣。”
    一株霜草启灵,修行长生之术,成就涅槃之身……
    这一切过了多久?
    这个白发谋士才活了多久?
    “在我小的时候,崤山上生长着诸多生灵,花草鸟兽,欣欣向荣,一片丰茂,一别多年……不知道那里现在如何。”徐清客挑了挑眉,道:“我那里,不仅仅有崤山,还有许多其他的山……”
    这个白发谋士,说到这里,竟然开始缓慢报着山名。
    “赤虹山……灵墟山……落霞山……一霖山……”
    这些山名,太宗皇帝一个也没有听过。
    皇帝完全不知道徐清客想要说什么。
    他冷冷盯着那个唇角愈发上扬的白发谋士。
    连续说了十来座山头,徐清客终于顿了顿,他笑道:“你肯定没有听过,毕竟你东征西伐,偏偏忽略了一个地方……”
    皇帝怔了怔。
    徐清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皇帝背后的南方。
    “我的家乡,有十万大山!”
    徐清客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毫不掩盖的杀气。
    此刻他的笑容不再温和。
    “你……猜猜我是谁?”
    这个白发飞扬的瘦削男人,缓慢举起自己手中的算盘,手臂抬起,玉珠一颗一颗坠落,大珠小珠落玉盘砸在殿上,化为袅袅黑白墨气,围绕着衣袍飞掠。
    他的手中,只剩下一根金灿的竹简。
    宁奕体内的“白骨平原”,不断震颤。
    他靠在殿柱上,嘴唇干枯,目光汇聚在徐清客的手上……那根金灿的竹简,与白骨平原产生了共鸣。
    更重要的是,与山字卷产生了共鸣。
    这是八卷天书其中的一卷。
    当徐清客口中的“十万大山”落地之时,整座大殿,无数金光汇聚而来,丝丝缕缕的金线,带着因果般的命运之力,将方圆十丈尽数包裹。
    这是他点落莲花阁紫莲花的力量。
    因果、命运,这是与生死并行的大道……这卷天书的力量在徐清客的手上演化到了极致。
    与宁奕的山字卷不同,徐清客握着竹简,神情平静而又从容。
    这是执剑者古卷当中,执掌因果、牵扯命运的“命”字卷。
    握住命字卷,白发谋士整个人的气势变得磅礴起来,一个人便像是一整座城池,无数丝线围绕着他旋转,天都城在他的脚底,都化为一座棋盘,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命字卷牵扯入内。
    一枚又一枚的棋子,在他的身旁旋转,落位。
    这是一场浩荡的杀局。
    他从未掩盖过自己对皇帝的杀意……但是与徐藏不同。
    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没有人相信他还活着。
    他早就已经死了,大隋的碑文里记载了他的死法……
    肌肤如刻黑缕,不可逆转。
    死于……死气侵蚀。
    宁奕看着那个气势煊赫的白发谋士,他想到了自己在长陵时候就觉察异样的一点……大隋曾经有一个极其惊艳的人物。
    与西蜀陆圣,北海泉客,中州太子齐名的那个人。
    那个人死得太过古怪,太过蹊跷,但没有人提出质疑……因为见证他死亡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陛下。
    年轻时候的陛下,还未登上皇座,在那一日,注视着被誉为“活神仙”的南疆惊艳鬼修,死在死气的侵蚀之中。
    此刻的承龙殿,死气犹存。
    只不过入了白发谋士周身三尺,便荡散成烬,寸缕不沾。
    徐清焰怔怔看着自己的哥哥。
    握住竹简的徐清客,心境平和,滴水不惊。
    那个古老的灵魂,与年轻的男人一起,透过这具皮囊,与自己的“妹妹”对视,眼里尽是温柔。
    大劫未死,一缕魂魄寄生在这枚竹简上,数百年来饱受孤独,直到被一个叫做“徐清客”的孩子捡到。
    从那天起,徐清客就不再只是徐清客。
    他的身上多了一位死前声名滔天的“鬼才”。
    若不死,此身为清客,清白澄澈,人世诸多琐事,转瞬走马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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