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刀鞘拍开挑起白袍。
    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男人,头发被发髻束起如一个丸子,他仪态平静,举刀之手无比平稳,挑起李白麟掷落长陵山下的那件白袍,缓慢翻转手腕,持刀在空中翻了一个刀花,然后轻轻向下掷刀,刀尖裹着一团白袍,倏忽插入地面。
    他的腰间挂着一枚锃亮的白色令牌,狭长的弧形像是一枚蛟龙的额首,令牌上雕纹着狰狞的盘踞之龙,白色的鳞片一枚一枚凹陷凸出,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如流水一般。
    白龙令。
    从天都皇城的春风茶舍府邸赶来,他并不像李白麟那样焦灼,相反,他的面容一片平静,甚至毫无波澜……因为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风险,也不需要担心……失败之后,会带来什么样不可接受的代价。
    太子的华袍被风吹地掀起,他的背后背着一条被黑布包裹的弧形长物,腰间则是挎着一袋狭长箭箙。
    李白蛟缓慢从肩头卸下肩带,让箭箙滑落至身旁一侧,像是先前掷刀一般,轻轻将其插入地面。
    然后他双手把那条由黑布包裹着的弧形长物端至面前,缓慢解开布囊,露出一把修长而又狰狞的白色长弓。
    就像是腰间的那枚令牌一般。
    弓身弯曲成一个遒劲有力的弧度,极富力量感,像是一条出海的老蛟,黑布滑落,太子一只手握住长弓的箭台,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弓臂,手指指尖轻轻触碰之下,上下弓臂和弓背,徐徐燃起了苍白的虚无火焰。
    太子的目光缓慢上掠,望向长陵山顶,“艰难”登山的那道身影。
    自己的弟弟,置身于皇座四面八方的煊赫威压之中,对于山下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有些可笑。
    但其实一直都是这样,这个出身西境,不断隐忍,不断退让的三弟,哪怕在前不久终于“熬出了头”,哪怕他即将登上皇座。
    他一直不知情。
    局中的棋子,又怎么会知道,整个天都背后的棋局,是什么样子的?
    太子捋过弓背的那只手,顺势来到了自己的发髻之处,他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微茫的光线闪逝之间,一条细长而又连绵的黑色光线被他从发髻的窄骨里拽了出来。
    蛟龙筋。
    他默默搭弦,将其一点一点上紧。
    时间还有很多。
    自己的弟弟,此刻才刚刚登上半山腰,不用着急动手……他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这个时机,要足够的精妙,足够的完美。
    一个人被皇座的威压耗磨了全部的精神。
    然后他成功登上了山顶。
    于是彻底放松了警惕。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瞬间。
    太子把弓弦上紧,他抬起手来,插在地上的箭箙内,倏忽掠出一道长线,被他攥住中段。
    弧线狭长的箭镞。
    搭弓。
    上箭。
    瞄准。
    太子眯起一只眼,他默默注视着山顶那个缓慢登山的身影。
    这条山路很难走,他曾经丈量过,走过,也放弃过。
    他知道走到山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
    对于李白麟而言,登山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
    他的每一步,踏向皇座,都无比艰难。
    但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跳动的却无比炽热。
    距离皇座越来越近。
    直至登顶。
    他迈出了最后的一步,磅礴的威压在山道尽头便消失殆尽,压在自己肩头宛若一个世界那般沉重的重量陡然放轻,让他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一下。
    登顶了。
    终于……登顶了。
    他的眼前就是那尊皇座。
    是长陵的山顶。
    是大隋天下的山顶。
    李白麟吐出了自己沉郁已久的那一口气,为了这一刻,他在山路上几乎流尽了自己的鲜血,带在身上的宝器都被真龙皇座的威压碾地破碎,一路上的山道,弥漫着淡淡的金光,草叶沾染了皇血,低下头来不敢挺直脊梁。
    而等候在山脚下的太子,极有耐心的等待,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的到来。
    长陵的风变得小了起来。
    这是一件好事,箭镞可以更快,更利的射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最后的刹那。
    太子在心底,默默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在此刻,以这种方式杀死自己的弟弟。
    接下来的后半生,他会因此心怀愧疚,沾染上惴惴不安,痛苦悔恨诸如此类的这种负面情绪吗?
    这个问题,在李白蛟的心里,一瞬之间就得到了答案。
    不会。
    “嗖”的一声。
    太子松开了搭箭的那一只手。
    这道“嗖”的声音并不轻松,相反,带着沉重的破风之音,沉沉掀动风雷,像是有人推出了能够撞破城墙的巨木。
    一瞬之间,箭矢贴靠着长陵的山道掠出。
    草叶隔着数十丈,被磅礴的劲气卷开,破碎——
    距离近的碑石,直接被箭气震得裂开。
    天地之间,一线而逝。
    ……
    ……
    登上长陵山顶的李白麟,瞳孔陡然收缩。
    他的胸膛,一道拳头大小的血口豁然破碎,滚滚风雷从后背凿入,击碎他的心脏,开膛剖腹的穿出,然后射向长陵的天外,最终消逝在天际的卷云之中。
    赤金色的鲜血从胸口滚出。
    箭线的一条长线,残存着浅淡的金色血气。
    李白麟的瞳孔,色彩缓慢消逝,生机极快的溃散。
    他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尊皇座。
    真龙皇座。
    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位子。
    守山人的面孔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骷髅面具下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而又漠然。
    守山人等的不是自己吗……
    哪一环出了问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徐清客算错了吗?
    李白麟的目光模糊起来,他惨然笑了笑,努力想要以自己最后的残念,驱使身子,向着那皇座再迈近一些……
    他跌倒在血泊之中,意识仍在,皇族的血脉给了他极其强大的生命力,但贯穿胸膛的伤势,除非他能做到像他父亲那样,以神性压制伤口,忍受非人能够忍受的剧烈痛苦,然后不断治愈……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李白麟的耳旁,所有的声音都消散了。
    风声。
    草叶摇曳声。
    袍泽飞舞声。
    但有一个声音缓慢响起,踩着长陵的山阶,缓步登上了山顶。
    “你错就错在,想的太多,做的太少。”
    那人蹲下身子,在他耳旁轻轻开口。
    太子伸出一只手,替自己的弟弟合上双眼,喃喃道:“父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你们这样杀死?”
    他轻声道:“西境谋反,带着执法司和情报司两位大司首,给天都送上了一份大礼。老三,都说你胆小如鼠,但数百年来,整个大隋天下,有胆子做这件事情,而且真正做出来的……就只有你了啊。”
    太子披着华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沉渊君此刻应该在莲花阁出手了,只要他出手,无论能不能拿到“钥匙”,铁律大阵一定会被中止。
    那么承龙殿的战斗将会结束……这场狂潮,终于来到了“落幕”的时候。
    他看着真龙皇座,目光一片平静,没有丝毫的心动,正如他在天都城内做了数十年的事情一样……修行,但不杀人,藏锋,但不露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情。
    如果父皇不是“老死”的,没有真正的死去,那么这尊皇座,谁也夺不走,谁也坐不上。
    如果父皇成就了不朽……
    那么所有动过心思的人,都要死。
    一个也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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