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的狂风席卷,隐约将熄。
    这位北境新主缓慢转动头颅,望向恭立在殿前的红拂河使者,声音低沉道:“今日北境会议,承蒙太子恩典,只可惜沉渊与诸位同好论道,身体有恙,尤其是神魂之争,暗伤留存,为顾全大局,只能留在北境养伤。”
    阳谋。
    以阳谋,对阳谋。
    红拂河使者面色窘迫,明白为什么沉渊君要只抓着朱密对攻的原因,神魂论道,伤势的确探查不出,今日又有如此多的大人物到场。
    以自己的身份,最多只是“狐假虎威”,太子殿下亲至,在这种局面下,也不可能再强迫沉渊君。
    他只能低头揖礼,诚恳道:“将军要好生养伤。”
    沉渊君对着这位使者摆袖挥了挥手,脸上一片平静,同时环顾大殿,道:“北境之会,就到这里了。诸位道友,从哪来的,便回哪吧。”
    一位位来自大隋四境的大人物,站起身来,与沉渊君一一行礼。
    千觞来到了师兄的身旁,陪着他一起拱手。
    羌山的老祖宗刻意穿过人流,来到沉渊身旁,周围的人潮已经退散。
    姓曾的老祖宗从袖袍内取出了一根青灿竹简,递到了沉渊君的手上,道:“这是最近东土的一些消息……北境会议召开之后,北境长城将军府的谍报网,恐怕就很难越过其余三座长城了。”
    沉渊君挑了挑眉。
    羌山老祖说的很对。
    身为涅槃,要坐镇长城,不可轻易离开。
    而太子赐封“冠军侯”,并不是真的要给沉渊君升官……还能有什么官,比北境之主更大?太子要一步步卸权,就会取消将军府的特权。
    大隋四座长城。
    除却北境之外,都握在天都的手中。
    北境的蝴蝶,飞不过东境长城的山脉,也看不到那边的消息。
    他接过了竹简,犹豫一下,诚挚道:“谢过前辈。”
    老祖宗笑了笑,“宁奕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这里的消息,你需要提前知道……小家伙背后的靠山看起来很多,但真正时候能够靠得上的,就这么几个。”
    蜀山。
    将军府。
    沉渊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激的望向羌山老祖,双手抬起,揖了一礼。
    “这个恩情……晚辈记下了。”
    羌山老祖面带笑意,神情不变的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沉渊君肩头,低声耳语道:“好好养伤,这次殿内出手,能看得出端倪……但问题不大。”
    沉渊君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老人转身背负双手离开,悠然踱步,面前浮现一座金光洞天,身后的羌山弟子跟随老祖,踏入洞天之中,离开北境。
    羌山老祖的话,并没有避讳沉渊君身旁的千觞。
    扶着“琴匣”的千觞君,神情有些难看,此刻的大殿已经一片空荡,来客散尽,羌山是最后离开的那一拨人……老祖宗的话,除了他们二人,也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挥手驱散了殿外的黑骑甲士。
    沉渊君转身从侧殿离开,一路沉默,直至回到将军府,关上屋门,当着千觞君的面,他卸下自己的那件大氅,露出内里那件漆黑轻薄的锁子甲,婴儿拳头大小的鳞片开阖之间宛若呼吸,密密麻麻的鳞片已经碎裂,而且渗出殷红的鲜血。
    沉渊君抬起双手,痛苦的低声道:“帮我,卸甲。”
    千觞君连忙来到师兄背后,以指尖自上而下在脊背划过一条弧线。
    这件锁子甲是师父留下来的宝器,要卸甲,步骤繁琐,需耐心拆解阵纹,千觞君的额首渗出汗水,指尖艰难下移,片刻之后,鳞甲坠落,叮叮当当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黑鳞四处滚落,弹起。
    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抬起头,发现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副触目惊心的画面……师兄的后背裸露出来,精悍的肌肉鼓起,表层却贴满了符箓,符纸下陷,几乎生长到了骨子里,大红色的符箓纹路不知道是以笔墨绘制,还是以鲜血铸造。
    这具涅槃身躯里的潜力,都被这些符箓压迫出来。
    千觞君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到了殿上的那一剑!
    确认只有辜圣主一人领剑时,师兄眼神里流露出的遗憾。
    师兄在压榨自己的生命……只有亲眼目睹这具肉身的修行者,才能明白在沉渊君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一位极其年轻的涅槃大能,但大限却早早的提前,这样的一具身躯,别说活到五百岁了,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一个问题。
    千觞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场会议,他一直站在师兄身旁,隐约捕捉到师兄遗憾和惋惜的情绪,此刻一切的疑点都贯穿了。
    千觞君脑海里闪过会议里一幕又一幕的画面,诸位大能,由白帝龙鳞推演出两座天下大战的年限……以如今的伤势来看,师兄是否还能活到下一场战争,还不好说。
    怪不得如此的强势。
    强势的以将军府为宁奕造势。
    这些行为……看起来很……
    他的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却听到了一道温暖的声音。
    “千觞。”
    有人在喊自己。
    他狠狠以掌背抹了一把眼眶。
    面前的男人双手按在膝盖处,坐在石凳之上,背对自己。
    他再一次开口,声音沙哑。
    却没有喊千觞,喊的是。
    “师弟。”
    许久没有听过师兄以这样的语调对自己说话了。
    千觞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回过神来。
    一片又一片的符纸,随着沉渊君的开口,在脊背之处挪动,飘拂,从骨肉之中退出,一缕缕金灿的野火,在男人的肩头燃烧,将符纸点燃,化为一副神灵般煌煌的甲胄。
    锁子甲是锁住皮肉的盔甲。
    野火一般的符箓,束缚涅槃力量的,是心灵的盔甲,这些符箓难以卸下,需要极大的耐心,还有定力。
    他笑了笑,道。
    “师弟……为我卸甲。”
    第786章 吉凶
    “圣主。”
    登上马车。
    披着大白袍的辜伊人,神情苍白,面无血色,车厢内的两位女弟子,搀扶圣主,其中一位担忧道:“师尊……您的伤势。”
    辜伊人摇了摇头,语气温和。
    “无碍。”
    此次随她来北境会议的,都是瑶池西王母庙内拔尖的弟子,地位大致等同于四座书院里的大君子,这两位女弟子都是她相当得意的门徒,在她们眼中,整座东土,辜圣主都是横扫无敌的存在,西王母庙作为道宗外派的“质子”,能够在东土站稳脚跟,便是因为有“辜圣主”的存在。
    一位涅槃,大隋天下才多少位。
    而这次北境会议……则是深深震撼到了两位年轻的天才弟子。
    师尊与沉渊君的论道画面,已经被诸方势力以“通天珠”记载,要不了多久,就会流传到大隋各境之中,关于这位北境新主在天海楼战役中的厮杀场面,自然是没有记载……那么这份影像将会成为测量沉渊君实力最重要的资料之一。
    毫无疑问,太子殿下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西王母庙是牺牲品。
    两位弟子对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愤怒,无力……这场比斗,对北境,对瑶池,都没有好处,唯一的受益者就是天都。
    整座天下都是太子的棋盘。
    “起驾,回瑶池。”辜伊人声音沙哑,痛苦开口,“我闭关的事情,对宗内就说是静修,具体伤势,不要提及。”
    话音落地。
    燃烧圣洁白色火焰的车辇在北境长城的旷野上驶动,轰隆隆撞破虚空。
    空间破碎。
    涅槃境界的大神通施展。
    离开北境长城,早各位同僚一步,在无人看见的赶路途中,辜伊人抬起一只手,迅速在自己肩头点落,噼里啪啦的经脉脆响,一道又一道的月华涌动,浓郁的剑气在并不宽阔的车厢空间荡散。
    野火缭绕,化开一副虚幻异象。
    带着杀戮铁血气息的飞剑,还在经脉之中作战,征伐,以辜圣主的身躯作为战场,燃烧着北境野火的飞剑,对抗着瑶池秘术,金光银线,千军万马,煞气纵横。
    两位女弟子看得面色苍白。
    她们哪里见过如此场面?
    大殿上的对决,只是表象!
    沉渊君递出的那一剑,剑意深入骨髓,哪怕离手,也仍然在冲杀。
    辜伊人的神情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双手搭建心桥,缓缓飘落在小腹之处,整个人沉心静气,脑后浮现一座雪白月牙,如神仙洞天,想要强行镇压这一场剑气暴动。
    然而半刻钟过去了。
    辜伊人的额首渗满汗珠。
    这场剑气暴动,以镇压失败告终。
    血液里的剑气被逼出了许多。
    但真正带着野火意境的剑意,根本无法清除。
    涅槃之间的交手……绝非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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