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是礼貌性地抬手,谢绝了身旁麻袍道者要替她取水的好意。
    就这么坐在草地上,以木瓢取水,缓缓而饮。
    何野微笑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
    他很有耐心。
    水井,女子,那柄横在膝前的长刀,勾搭成了有力而又平衡的一副画面。
    在他眼中,这是很美的画面,因为主角是清雀。
    等第一瓢水喝完,何野方才开口。
    “教宗陛下的信送到了?”
    “嗯。”
    清雀点了点头,挖了第二瓢水。
    她渴极了,喝空了第二瓢水后,继续挖第三瓢,而何野则是安安静静凝视着女子,目光一寸也没有挪移离开过。
    他指尖轻轻叩击着门扉,漫不经心问道:“顾左使的态度如何?他会派人去往西岭吗?需要我再去拜访一趟吗?”
    清雀一共喝了十二瓢水,喉咙上下翻动,很难想象一个女子……有如此“肚量”。
    三清阁安静了很久。
    只有何野轻轻叩击门扉的声音。
    声音停止。
    清雀也喝完了水,她放下水瓢,认真道:“教宗陛下只是告诉我要传信……其余的无可奉告。我要休息了。”
    何野怔了怔,神情有些无奈。
    而清雀没有继续前进一步,哪怕她面前就是装饰精美的三清阁。
    她没有去往何野为她所准备的屋室中就寝……而是笔直返回那辆白凉木马车,钻进车厢里。
    放下帘布。
    再无声响。
    何野神情复杂,凝视着这一幕,只能沉默,最终挥手遣散其余道者,一个人默默坐在阁楼门前,守护着那辆白凉木马车,面色隐于檐角阴翳之中,看不出喜怒哀乐。
    同样的。
    “看”着这一幕的顾谦,张君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就是教宗的死士么?”
    过了许久,张君令感慨道:“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活下去……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主观感受,还有支配情绪的权力?”
    而另外一边,顾谦则是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喃喃道:“死士就是这样的存在……无论教宗是怎样温和和光明的人,在他身旁,总需要有人拥抱黑暗。西岭如此,天都也一样。”
    这个道理,其实张君令是懂的。
    太子身后,有监察司,而正是无数人前赴后继,置身于黑暗中,做出舍弃……才有了今日之皇权。
    此刻,张君令才真正忽然明白,先前顾谦所说,教宗赐予“何野”重新来过的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来到天都,不再是教宗近内的死士,也就意味着,他和清雀不再一样。
    从何野的眼神中能看出,他对清雀的……那份微妙感情。
    只是,作为教宗死士的清雀,已经舍弃了一切。
    这是张君令第一次驾驭铁律力量,来“照看”天都生灵。
    她看着何野,清雀。
    一人独坐屋檐下。
    一人蜷缩铁厢内。
    相隔数丈,犹如天堑。
    这是一对有缘而无分的年轻男女,终其一生,注定无法行至一起。
    “还要继续监察下去么?”张君令问道。
    “不需要了。”顾谦摇了摇头。
    看来……是查错人了?
    当张君令心中刚刚出现这么一个念头——
    “看样子,他们不会有更多的交流了。这次监察所获取的信息,应该已经足够了。”顾谦取出讯令,低声道:“所有人在昆海楼集合,以最短的时间,破译道宗的秘纹。”
    秘纹?
    张君令怔住了,什么秘纹?
    顾谦摊开双手,撑在沙盘左右两侧,在他面前,重新浮现出一段影像——
    那是三清阁寂静无声的那半炷香。
    此时此刻,有几幅画面被重新截取,不断重演。
    何野敲击门扉。
    清雀取瓢遮面饮水。
    第1375章 脱逃者
    南疆,石山。
    “对不起……”
    “你没有查看这些案卷的权限。”
    楚沛神情复杂,看着眼前的黑袍女子。
    这是他第三次拒绝对方的要求。
    而与先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小昭没有与眼前这位执法司少司首争辩,她攥着袖口,默默低首,面容隐于袍内。
    沉默片刻后。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
    “摆在石山内阁的一百三十二摞书文,是我整理的。”
    楚沛哑口无言。
    是的……他当然知道。
    这石山本来只有两人,一步一步发展到如今地步,这里的每一卷书文撰写,修改,整理,都出自于这位姑娘的手笔……按理来说,她有权力查看这里的每一宗案卷,至少在数周之前,是这样的。
    但,如今则不一样了。
    “抱歉。”楚沛叹了口气,道:“这是上面的意思,我奉丁隐大人之令行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知晓丁隐名字对小昭并没有任何约束之力。
    “这也是宁山主,徐特使的命令。”
    楚沛称呼徐清焰为“徐特使”,而不是先前打招呼闲聊之时的徐姑娘,此一时彼一时,那位徐姑娘创立石山光明教后,受太子敕令去往天都……如今中州沸乱,不得脱身,光明教便交付于南疆执法司手上。
    拢共就没有立下几条规矩。
    而讽刺的是,对小昭的卸权……就是其中一条。
    楚沛一句话,提到了三个人,而小昭根本不在意前两个。
    “徐特使……”
    女子声音很低地喃喃开口,嗓子已经嘶哑。
    直至今日,她仍想在石山修补案卷档案……为的是谁?
    不就是那位徐特使!
    她随徐清焰颠沛流离,从天都到南疆,历尽苦难折磨。
    只不过一张字条,便对自己生出如此间隙……
    自那日分别之后,小昭便被剥离所有权力,她既无法查看石山的任何一份案卷,也无法插手这里的每一件大小琐事。
    平日里,与执法司修行者见面,对方仍然恭恭敬敬对自己行礼,但目光中却多了三分古怪。
    也是。
    任谁来看,徐特使的命令……意味都已明确。
    小昭,虽未宣罪,但已是有罪之人。
    她无法离开石山一步,被轮流巡守的执法司持令使者死死盯住,不分昼夜……只有躲在石山半山腰的那间屋阁内,才能得以片刻的安宁。
    “小昭姑娘,请回吧。”
    楚沛轻声道:“等徐特使回来,一切误会便会解开了。”
    小昭不再倔强,也不再开口……她默默离开这里,回到了自己的禁闭屋阁之中,回归了软禁的状态。
    日落月升。
    众声凋零。
    她躺在床榻上,无法合目,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离别那日的记忆。
    小姐与自己对视的最后一眼——
    在石山阶道尽头。
    隔着一层皂纱。
    回想万遍,她依旧猜不透皂纱下的目光,究竟是何意味。
    自那天后,自己就再也没有与小姐见过,被关押在这里,软禁在阁内,天都太子崩殂的消息传遍四境……石山自然也听闻了,而小姐去往皇城之后,南疆再无音讯。
    没有向自己传过一条讯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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