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威把皇上、房炫普以及那位姓陈的柱国将军迎接回林州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此时,王铮正坐在将军衙门的大堂上,他光着膀子,任由军医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在他的左肩动手术取箭头。
    王铮的周围,跟着皇上来到林州,后来被打散又被王铮救回来的部分文官武将,一个个睁着双眼看着早已浑身湿透的王铮,眼神里满是惊叹佩服。他的身上,一半是因为太疼流出的汗水,另一半,是割开肌肤拔箭头时,伤口涌出的鲜血。
    整个过程,王铮嘴里咬着一根木棍一声没吭,他的左手耷拉着放在大腿上,右手拿着一支鹅毛笔,还靠着桌案,在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堪比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
    听到一大群人走进衙门的踢踏声,文官武将们抹了把汗转过脸,看到居然是皇上安然无恙地归来,顿时人人大喜若望,慌忙站起身迎到廊下。
    “众卿免礼。”郑成没和大臣们废话,摆了下手就进了大堂。
    刚刚拔出箭头的医官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居然是皇上亲临,顿时大惊失色,满手鲜血地就要弯腰下跪大礼参拜。
    “免了,你接着给王将军疗伤。”
    王铮一边疗伤一边皱着眉头写东西,并不是他分秒必争有多么高尚,其实是因为不用麻药就手术,实在是太姬八疼了啊。
    他疼得太狠都快疼哭了,在这么多文武同僚的面前真要是哭了,太丢人。
    为了不那么丢人,没办法,他只有嘴里咬着木棍,免得咬断了舌头,右手拿着鹅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什么无所谓,他需要的是分散心思,才不至于流下痛苦的眼泪。
    皇上刚来时王铮也听到了动静,但他的精神都集中在对抗剧烈的疼痛上了,没听出是谁来了,也就没分神。后来医官居然也要大礼参拜,他才回过味儿来,慢慢地扭头一看,居然是小老头儿皇上郑成。
    “微臣末将”王铮还不知道自己在皇上面前,该怎么自称。
    “王将军免礼,王将军辛苦了。”看到王铮现在浑身鲜血满头汗水的惨状,郑成也是特别感动。“多好的将士啊!”
    现在,皇上已经又穿上了一身盔甲,不过是略高级武将的镔铁锁子甲,他的金盔金甲自然不是丢了一套就没有了。主要是他听了王铮的话,知道金盔金甲太显眼,现在林州城里还不是很太平,应该有不少的奸细混入了城内,还不够安全,不能穿。
    皇上郑成让王铮暂领雁山行营副总管,保卫林州收拢残兵后。就上了王铮指引的那条通向山南的小路,一路上磕磕绊绊的虽然极为辛苦,好在还没有哒突人的伏兵,没有危险。
    翻过了野狼山到了山南,将士们喝了点山泉洗了把脸,虽然还是很饿,却勉强因为离开了险地,稍微有了些精神。
    快要出山时,谨慎的陈柱国接连派出了十几波探哨,打探林州城南的消息,其余将士就在山里歇息。
    没想到,还真被哨探打听到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一拨穿着大郑将士装束的哒突奸细,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在林州城南门杀人夺马,然后顺着官道跑了。
    负责保护皇上的这一波人,不知道林州现在的情况如何,就不敢贸然进入官道。只得暂时躲在山里商议对策等待援军。
    幸好,不久柱国将军廉威,就带着兵士和吃食伤药赶来接应,所有人这才随他回了林州。
    王铮早就知道有奸细在南门杀人夺马向南逃了,他也已经派出了追兵,并且也八百里加急通知璧县守备,让璧县多派兵士堵截,务必把那一股哒突奸细诛杀在璧县以北。
    “朕来给王将军裹伤。”看到自从自己来后,那位医官战战兢兢汗不敢出,给王铮包裹伤口的双手哆哆嗦嗦拿不稳白布。皇上于是就突然上前,推开医官亲自上阵。
    “皇上,微臣末将不敢,不敢”王铮惶恐,那里敢让皇上亲自动手给自己裹伤啊?这不是找不自在吗?再说了,皇上他会裹伤吗?
    “王将军坐着别动,朕虽然贵为天子,但也知体恤将士。朕来的路上,廉老将军已经把之前的情况都和朕说了。进了城门以后朕也看到了。城墙上将士们战备充足,不敢稍有懈怠,城里忙而不乱,各级官员和民众们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十数万将士也在文官武将的安排下,正在有序地撤往城南的大营,没有兵败后极易发生的骚乱,将士们没有在缺医少药缺吃少穿时的牢骚满腹蠢蠢欲动。”
    郑成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轻手轻脚地给王铮裹伤。王铮只是稍微拒绝了下,看郑成态度坚决,他也就不再坚持。只是神色平静地听郑成在他耳边絮叨。
    皇上的身后,所有的文臣武将,对王铮是羡慕妒忌恨,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本人才好。皇上亲自给一个五品武将裹伤,那是多大的荣耀啊!
    当然,这里除了王铮,受伤的也还有几个。别的不说,代老将军刚从皇上身边不远被冲散时,为了杀透敌军和皇上汇合,身上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三四处刀伤。
    可是今天,他虽然很羡慕王铮,不过却也知道,能够得到此种殊荣的,唯王铮一人而已。其他的文武大臣,都没那么大的功劳。
    “我听说,那个大营还是你设计的,所有帐篷草庵排列整齐,茅厕马棚伙房操场等等一应俱全,俱都安置在最合理的位置,还撒了生石灰,廉老将军说是你说的,生石灰能消毒杀菌,能预防瘟疫减少疾病。消毒朕还懂得,杀菌是什么意思?”
    皇上只顾口气淡然地自说自话,即便是问了问题,好像也没想让王铮回答。
    王铮听得出来,自然也不会煞风景地回答什么。
    皇上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在自说自话。他的心情很不好,甚至说是很沉重,他需要发泄,需要把鳖在心里的痛苦诉说出来,他需要一个倾听者而不是讨论者。
    今日郑军大败亏输,丢在林州城外的兵甲器械马匹粮草堆积如山,是他这几年,一直为这次大战准备的所有钱粮的大部,这些还只是身外之物,不是他心情不好的主要原因,暂且先不说。
    最让他痛心的,主要是大郑将士的士气。
    此次他御驾亲征,本以为必会一蹴而就,斩杀哒突人大部主力,逼迫哒突整个部族北逃大漠,他完成夙愿开疆拓土,不会愧对列祖列宗。
    至不济,他也给子孙打下了至少数十上百年的平安边境,让子孙不再对哒突人的年年犯境愁眉不展。
    除了这个还有一点,也是让郑成这个皇上心有愧疚的主要原因。今日死在城外的数万大郑将士的生命。
    自己热血上涌御驾亲征,只一战便大败,只不过半天时间,便让数万的大郑好男儿魂归草原,再也无法见到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朋友。他愧对将士们,愧对所有的大郑子民呐!
    “我还听说,你让人在城南埋锅造饭,不准将士们喝生水,只准把水烧开凉凉了再喝,说是生水里有细菌?细菌是个什么东西?不能吃吗?”
    “今日在城外,你能在乱军之中想出奇谋,让千余将士以声音传递军令,真是奇思妙想,龙旗刚被吹倒时,朕怎么就没想到呢?上柱国柱国房相等人怎么也都没想到呢?”
    听到此话,皇上身后的代老将军房相等一干大臣,各自面红耳赤羞赧难当。
    是啊!当时,他们这些名将良将重臣谋士,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办法呢?要不然,怎会有此次大败?怎会让数万将士死在草原?怎会让皇上如此悲伤心痛?怎会把大郑子民积攒了数年的那么多钱粮兵甲,都丢在了草原丢给了哒突狗?
    以后,或许就是明天一早,哒突狗吃着大郑送来的吃食,花着大郑的银钱,穿上大郑的盔甲,举着大郑的战刀,不但不会感激大郑将士的大方,反而会杀掠更多的大郑百姓和将士。
    唉!
    无数的唉声叹息,还有无数的悔恨和不甘。
    “廉老将军说,是你亲率将士,拼死阻敌断后掩护,才让我大郑的近十万将士,俱都安全地回到了林州城内。当所有将士均已回城,唯有你单人独骑立在城外时,面对哒突近十万大军,你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宛若闲庭信步。你的英姿,王将军的风采,即便是残暴凶狠的哒突人,也已被你震撼,与你仅只不足三百步的距离,却硬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王将军虎威,朕甚为叹服,可幸我大郑终还是有王将军此等绝世将才,可保我大郑的边境黎民,再不会被哒突人荼毒蹂躏。大郑幸甚,百姓幸甚。”
    王铮听皇上越夸他越来劲儿,貌似还有让他永远镇守林州的意思,顿时就不乐意了。
    “等等等等,皇上,你别夸我了,咱可说好了哈!我只是暂时代领雁山行营副总管,等林州稳定下来,我还得回李家洼,我还得给山娃操办婚事,还得孝顺我爹娘呢!我可不想一直干下去。是这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赏我几万两黄金白银,让我做个富家翁小地主,每日左拥右抱娇妻美妾,是我这辈子最向往的生活,我得享受生活,可不想受罪。”
    “呵!还是我哥跟我最亲,大将军都不当,还想着回家给我操办婚事呢!”旁边一直站着伺候的山娃,憨憨地看着王铮笑了。
    “朕夸你了吗?哈!我只是说了事实而已,至于林州稳定以后哈哈!再说,再说吧!”
    郑成根本就不接王铮想撂挑子的话,而是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此时,皇上郑成已经给王铮包扎好了,他退回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很是满意地捋着胡子。
    王铮也站起身看了看皇上亲自给自己包裹的伤口,然后就是一脸的苦相。
    这这是裹伤还是包粽子?包粽子也不能包成这样吧?
    王铮的伤口的确是包好了,但是,从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知道锅是铁打的,不知道俭省节约的大郑皇帝,居然用了整整一卷的白布,把王铮脖子以下屁股以上,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看起来,比王铮穿着盔甲的样子还厚实臃肿。
    不管皇上包的再难看,谁也都不敢说什么,大家还都在昧着良心齐声赞叹。大赞皇上包扎伤口的本事,已经明显超过了国医圣手,太医院的齐大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上到了此时,脸上才有了点喜色,看着一脸苦相的王铮哈哈大笑。把他的快乐建立在了王铮的痛苦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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