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着金米粒般花朵的树丛枝叶繁茂,引得彩蝶纷纷摆动着半透明的翅膀,顺着瞧不见的轨迹结队飞来,又一只只隐没在了香气之后。
    往年这个月宫中已经开始着手秋猎,但为得这个月突然登基的新皇,皇权交替还有些不稳固的缘故,宫中的所有活动都往后延迟。
    人人都道旱灾之时子墨太子去了河南道,也有传说事出权益,甚至抽调走了近一半的禁军侍卫。却也道皇弟北安王叔乘机班师回朝,然而当时还为储君的子墨殿下却犹如天神相助般出现在禁城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囚禁了华太妃后又逼得北安王伏诛,宫内老皇帝有感之后却也宣布正式退位传给子墨太子。
    其中的隐私又有多少,至于是不是心甘情愿退位,还是怎么从河南道赶回禁宫,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样的其中缘由,之后却没有人再敢讨论。
    这几日的天气明显开始转凉,明媚到有些强弩的艳阳,此时正挂在宫中最高建筑——白色宝月楼的廊角后,橘色光晕给人营造出一种依旧置身在夏日中的错觉。
    穿着身铁鹰轻甲的侍卫步子很稳,手中握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刄。晴天朗日时额边几颗豆大汗珠滚下但也顾不上擦,只盼着脚步能再快些。经过长长的甬道时,来往的宫奴宫监皆低头问好,侍卫心中有些焦急,但再焦急面上也不能带出一点来。
    宫分东西二宫,御花园自然也分大小二园,往日帝后接待使臣或者内命大臣时便去往大气的大御花园。
    宫中女眷则一般都在小御花园附近流连,一则是离内宫较近,二则若是皇帝在大御花园宴宾,碰巧撞上臣子也不大好。
    拐过浓酽的参天树影,那原本掩盖严实的六角凉亭也终于现在侍卫视野中。
    铺着精致明璃瓦的凉亭高挑着廊檐,围栏之上雕画巧匠所篆刻的龙凤纹饰。一个瞧不真切,却仿佛那些尊贵的动物会随时腾空而起一般。
    亭子中心依稀一道人影,林影斑驳中却无法辨识真颜。狻猊如意纹所饰的鎏金熏炉正徐徐吞吐着来奇南香,仿若一个眨眼这些人儿便会羽化回天般叫人不敢大口呼吸。
    但这虚拟幻境般的景,却随着‘咻’地声破空响而破碎。侍卫被惊得打了个寒噤,那是道冷光,尖锐而丝毫不迟疑地钉向园中最中央的藤草靶……是一记绝对锋芒的箭!
    那几道人影却丝毫没有为此慌乱半毫,园中除了鸟鸣草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侍卫行到这里脚步放得更轻,丝毫不敢惊动‘那人’。只悄悄拾阶之上,站到了一位作‘内监长’妆扮的太监总管身后。
    那太监总管附耳过来,他忙轻声回话。此时,又是一记破空的尖锐之声划破了气流,叫人闻声之时心中同时一紧。
    那在御花园内射弓的人,背对众宫人瞄准箭靶的是一道剪影。他的神情极为淡漠,此刻缓慢的开口道:“是谁来了。”
    “陛下,是……”太监总管有些艰难的启口,却没有说下去。陛下的龙威日盛,他越来越觉得陛下的气势惊人,简直不敢直视。
    “是什么!”此时,苏子墨眼稍转冷,叫人话不成调:“回答朕!”
    ‘啪’一声轻响,停了准头的玉腰弓被抛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条淡淡的金色流光,有人赶紧接了过去。一阵衣物窸窣声自此微微响起,那道剪影转过身来,露出了张果然贵气无比却又淡漠的男子脸孔,果然是那初登大宝的苏子墨!
    “汐儿姑娘她……”
    苏子墨的视线猛地黏在了那个多出来的侍卫脸上,只是一瞬便单手揪住他的铁鹰甲领口,叫侍卫气都喘不上。咬紧的牙关挤出了冰冷的话语:“你知道朕想听什么,别叫朕灭你九族!”
    “汐儿姑娘她……像是消失了一样……属下们找了……”整整半个月都没有消息,今天已经是陛下给的最后期限,他不得已必须来复命,也明白自己恐怕活不了了。
    “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罢!”除了内侍长结结巴巴的回答,此刻再没有其他的声音敢响起。
    苏子墨狭长的凤眸渐渐眯起:“果然是个废物!”这就像是一句暗语,原本平静无波的贵气面容上有些恍然,片刻后却涌起了一抹杀意。
    他松开侍卫的领口,那侍卫半跪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朕记得你和左领参将的小女儿是有婚约的吧!”苏子墨轻声问道,比起冰冷的模样这般轻声细语更是可怕。
    “陛下!请再给臣一次机会!”侍卫四肢伏地,生怕苏子墨做出残忍的事来。“三天!这次只要三天,臣一定会找到汐儿姑娘!”
    苏子墨缓缓回首,冷声道:“可惜朕已经不相信你了。”纤细的白皙手指无声扬起,那侍卫立时被塞住嘴拽了下去。
    “陛下!”太监总管躬腰颤抖着说道:“您别着急,定能找着的。”这段时间,他越跟着新皇帝越心惊,原本未登基的太子苏子墨只能说是心机深沉,但遇到汐儿姑娘还会有点人味。但现在汐儿姑娘消失了一个多月,光是苏子墨沉怒下杀死的暗影侍卫就有好几茬,这样下去,怎生是好啊!
    苏子墨却冷笑着,龙纹宽袖下的手渐渐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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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那厢新旧交替百废待兴,这边汐儿已经昏昏沉沉跟着老鸨子的马车即将驶进秦淮古城。
    “姐姐,你就吃点吧!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小丫头流着泪跪倒在马车内侧,不停的求着一心求死的汐儿。
    这些日子,见汐儿姐姐每日大量被喂食迷药不说,又不肯吃东西。前段时间老穆每天晚上更是要去欺负这仙女一样的汐儿姐姐。说是什么调教她不懂,她只知道她被二道贩大婶买走时,却只有这个汐儿姐姐伸出援助之手,虽然她没有吃上那半张饼,却也知道得人恩德该是回报。
    然而汐儿姐姐这么好的性子在那老鸨子口中听到的却是什么太倔,要好好吃吃苦头,只要不死人就可以。
    她端着碗白粥满脸泪水,试图扶起正晕晕沉沉靠在马车壁上一句话都没力气说的汐儿。
    “你就吃一口吧!就一口!”小丫头不知道汐儿姐姐哪里来的毅力,这一顿不吃饿的慌,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些粮食更是珍惜的不得了,为什么如此柔弱的姐姐能忍住这种饥饿?
    汐儿半闭的长睫一动不动,在小鹿般的眼睛下打下一片黑色阴影,是那样的美丽而可怜。
    “求你了!姐姐!”小丫头舀起一勺白粥,不管不顾的就要塞进汐儿樱红的小嘴里,却引得半昏迷的汐儿一阵呛咳。
    “姐姐,姐姐!”小丫头连忙放下粥,想要擦去汐儿唇边的白色粘液,却见汐儿缓缓睁开了那双绝美无比的眼眸,那是怎样的眼眸呢?清澈如琉璃,却又带着叫人忧伤无比的忧愁。
    “姐姐你醒了,快吃点东西吧!”小丫头拭去眼角的泪珠,太好了!汐儿姐姐终于醒了,这段时间汐儿姐姐越睡越多,她真的好害怕汐儿姐姐再也醒不过来。
    “……小芸你……自己吃吧……不是饿的慌么……不用管……咳咳……咳咳咳咳咳……”汐儿话音未落又引起肺里的污浊,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呛咳,叫人心惊不已。
    “姐姐!你别吓小芸!”小丫头吓得五魂丢掉三魄,连忙放下手里的粥碗掀起马车轿帘出去喊道:“嬷嬷!嬷嬷!”
    汐儿纤眉微蹙,身子缓缓滑倒在马车后侧,也不知道这么柔弱的身子哪里来的力气,竟硬生生扯开了马车后侧轿门的暗拴。
    马车奔跑的速度不慢,带起的尘烟迷离了人的眼睛。
    汐儿借着马车的边壁慢慢爬着坐起来,一颗清澈的眼泪自她的眼角滑下:“这可能就是命,来生……”来生还是谁都不要遇见了,但是,子墨……哥哥……汐儿好想你……
    咬牙,她从马车后侧放身一纵,那一纵,顺着黄沙一路滚下,直到重重撞上了路石,然后,那道倩丽的身影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叫什么叫什么!叫你喂碗粥都这么没用的?”嬷嬷从马车前座起身,扯开轿帘的同时,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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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峨扫黛眉,不染世间尘。
    红颜青霜鬓,为谁淡理妆。
    “我看这样就可以了!”老鸨子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端视着镜子里少女的容颜,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小芸早已看傻了眼,只见那端坐在妆台凳上的少女着了一身柔媚粉衫,隐约可以看见内里的纯白绣梅肚兜。那张如水容颜简直就可以用九天仙子来形容。远远看去,只觉她宛如仙子凌波,不染纤尘,她是那样的令人心悸目眩!白雪凝肤,粉颊红嫩,柔美中自有一种怯弱的神韵。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妄图用自尽逃开一切却撞伤头失忆的汐儿。
    老鸨子巧言令色,终是骗的汐儿相信自己是她倩容坊花了十五年时间养育的清官,虽然身子柔弱却也是如水的补药送进来,只等着这次花魁之赛名扬青楼届,而今天,就是恰逢三年一次的花魁赛之日。
    今年花魁赛照例选得是在芙蕖园举行,芙蕖园依山傍水,众人都喜欢在此处流连,是城中有名的游玩去处。
    说白了,芙蕖园其实就是公众形式的官家公园。只要你能给司园的一笔借用场地费,什么人都能包下来办个宴。
    花魁大赛在此举行,管她成名未成名的伎伶皆在今天随着鸨母无拘无束地出入芙蕖府。
    此情此景,待到傍晚时,芙蕖府外已是门庭若市、车马喧嚣,有请帖的在门口被恭恭敬敬的迎了进去,无请帖的在门口久久徘徊不去。   有想混进去的还未进回廊就被赶了出来,还有人出价一百两买请帖,竟无人理睬。
    夜还没降临,而芙蕖园内早已座无虚席了,连走廊里都站满了人。能进得了芙蕖府大门的人不是高官显爵就是世家子弟,最少也都富甲一方。看眼前这些人的穿戴架势,的确是够奢侈够派头。
    姑娘们一场一场的表演歌舞已经开始了,都是使出了看家的本领。但即使是如此,也只是为了能在男人身下曲意承欢……“话不多说,我知道列位公子贵人们也不想瞧咱们老脸,这就请咱们上次花魁赛的魁首,春花馆的雪雪姑娘第一个表演!”
    能进的此处的秦楼楚馆当然都是秦淮最叫的上名堂的,自然老鸨子都长袖善舞的很,话不多说,这就击掌命暖场的姑娘们退场。
    此时阵阵白色烟幕喷薄而出,像是狻猊制造出了一场虚离幻境。
    “雪雪!”已经有人忍不住大声的喊道,才瞧见在芙蕖府花型擂台最中间,已经无声的坐着一名身穿白纱的美貌女子。
    只见她那双交叠而坐的白皙修长玉腿,在薄薄的白纱下隐约可见,再加上刻意营造的仙雾萦绕,更显得光泽诱人,高耸的胸部上突显的红色乳尖更是分外清晰,这种近乎裸露的性感穿着,在这个满是怀有邪念男人的院子里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淫欲喷涨……
    只见其素手微动,那玉臂里竟是抱着柄玉石琵琶,此刻正缠绵地拨弄了起来。但闻耳边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悦耳不提却又不带有楚馆女子的妖媚,很是难得。
    “好!”
    也不知道谁带头在下面喊了个好字,只见那折成‘箭’型的银票像是落雨般往台上执去。待到一曲罢,那雪雪姑娘已经抱着琵琶欠身往后头去了。春花馆的老鸨子却是满脸堆笑,一扭一扭的上台将那堆银票拾起,数了数,竟整整有三千两,这可已经是普通村庄二十年嚼用都不止的数目了,仔细一数,比去年还多了五百两呢!
    原来这花魁赛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竟是谁得的银票彩头最多,谁就是魁王!
    春花馆的老鸨子投了个轻视的笑容看向倩容坊的老鸨子花嬷嬷,当年她就和这个姓花的女人争花魁,结果还不是让她培养出个雪雪,恐怕这届也是她家雪雪独占鳌头了呢!
    花嬷嬷也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
    此时,在擂台左侧的一桌上,正倚坐着一名紫衣的年轻人,正满脸的讨好道:“临风兄,你瞧瞧,这回散心可算是来着了吧?这雪雪姑娘可是名不虚传呢!如果临风兄有意,小弟可以马上为你牵线搭桥!”
    这青衣年轻人对面正坐着年约二十四五岁上下的青年,一身玄色长袍,长发被同色发带束起,微风扬起时,长衫与秀发扬起,仿佛是浸了夜色的鸦翅般。
    此刻,纤细长手里正把玩着一枚碧色酒杯,那是张俊美不已的面容,剑眉入鬓,黑色的眼睛仿若深潭叫人想要醉死在其中,那挺拔的鼻梁,抿紧的薄唇彰显着主人的性格必定执着而坚强不屈,线条分明的轮廓,如同雕刻大师手下的完美艺术品,让人挪不开眼神。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离家两三月有余,在江湖上随意流浪的沈临风。
    这两三月来他游历甚广,只为可以减少心中对汐儿那非同一般的畸形爱恋,但随着时间的沉淀,那份爱却发酵的越来越浓醇,直至今日今时根本无法忘怀。
    他仰头饮下了这杯苦酒感慨道,恐怕这一生都不能忘怀了……
    沈临风执壶替自己又斟了杯桃花酿,想到汐儿和自己的过往时,坚毅的唇角竟然柔和了不少,扬起了极俊秀的笑容——那笑容竟勾的周边等着上台的姑娘们个个心神荡漾不已,暗赞道好个俊美的男子啊!
    正在此时,台上的花灯一盏一盏熄灭了,没有防备到瞬间完全黑暗的官员贵人们不禁发出‘咦’‘呀’之声!
    待众人适应了黑暗后,却听见了一阵铃声响起,随着两声脆响,一片幽幽蓝色在舞台上慢慢亮起,一阵微风吹过,起伏波动,彷若碧涛,令人想起月夜下的湖水,微波荡漾,像一朵朵涟漪。
    若有若无的琴声,如丝如缕缠绕在迷离蓝色中,闻之不禁心神恍惚,光线逐渐亮起来,只见一朵蓝色莲花悄然在台上绽放。
    那是个体态襛纤得衷、修短合度、云鬓轻挽、秋波流盼的蓝衣女子从花朵中立起,在飘渺虚幻的云雾中,更显得轻纱缭绕、摇曳生香,长长广衣水袖在花间轻舞,竟然足不出那朵盛开的蓝色莲花,只余一样,那么鲜丽的佳人,面上还罩了层蓝色面纱,那一举手一投足令在场众嘉宾无不怦然心动!
    “是纯儿姑娘!”不知道哪个嘉宾喊了句,众人才认出这个一直青纱蒙面的女子,不是这几年牡丹阁声名渐鹊起的叶纯儿是哪个?
    这叶纯儿虽然容貌上较雪雪没有那么美艳,却是个善舞的,身段又绝佳,可以说是各有千秋,此番她又戴了个面纱来,将这容貌上勾的人无限遐思。这番比拼,竟有些超脱的意思的里面来了,春花馆的嬷嬷急的咬手帕,却见那台下的银票废纸一样的往台上抛。
    牡丹阁的嬷嬷也不急着上台,只叉着腰往春花馆嬷嬷那边有意无意的瞧去,可以想见,她前面是花了多少心思,才有了现在的自信不可一世。待到这一曲终,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的走到牡丹阁老鸨子面前询问叶纯儿的一夜良宵价值几何了。
    倩容坊的花嬷嬷却满脸堆笑,像是根本没看见情势有多严峻一般。待到又陆续的几个花魁候选人上舞台献了艺,花嬷嬷还是在笑着,这几年被春花馆压制的厉害,牡丹阁又有迎头赶上的架势,她才不辞辛苦下去河南道挑选姑娘,想到汐儿胸中那怨气终是平息了下去,这次终是轮到她扬眉吐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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